門後是一條筆直短走廊,盡頭是通往二樓的樓梯。

當女侍應生跑進走廊時,米萊狄正要跟上去,沒想到走廊忽然打開了一間房門,探出了一個頭髮稀疏的腦袋——她急忙重新躲回門外,從門縫裡看著那個後腦勺沖女侍應生喊道:「小群?外面怎麼了,這麼吵?」

「有一伙人動上手了,」女侍應生匆匆上了樓梯,忽然又想起什麼,轉頭沖房內人問道:「阿森伯,漢睿先生沒走吧?」

「還在帳房呢,」那個後腦勺說著,往房門裡縮去,哪怕女侍應生走遠了,仍在叨咕:「今天他們點帳,給我們庫房都折騰半天了。」

點帳?

米萊狄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運氣。在賭場帳本里,會不會出現與高塔族長的聯繫?

她壓下滾燙強烈的心跳,在那阿森伯關上門後,重新走進走廊,慢慢關上了門,沒讓它發出聲音。

自從送行夜在海上遇見了挖沙船,她就覺得,媽媽似乎在冥冥之中引領著她往下走;一塊又一塊的磚石被某種力量推到她腳下,一步步鋪成了路,通往一個能為伊丹復仇的地方。

要是接下來,也能夠順順利利就好了……她只需要一個證據,一個能夠將高塔族長與地下賭場聯繫起來的證據。

米萊狄悄悄上了二樓以後,發現自己面對的依然是一條直走廊:沒有拐角,沒有岔路,沒有藏身之處。

這有人出來怎麼辦?

她剛在心裡升出警惕,走廊末端房間裡透出的喁喁人聲就忽然響亮起來了;一個熟悉的沉重嗓子壓過了雜音,正大聲吩咐道:「去拿幾個戰鬥機關,再去把旁邊的人都叫上,快點!」

是她的表兄淮拓。

一旦被他們看見自己出現在賭場內,一切計劃都完了,可是在光禿禿的走廊中,她能夠藏到哪兒去?

沒有時間猶豫了。米萊狄一扭頭,轉身重新衝下樓梯,走廊末端那一間房門同時被人「砰」一聲重重撞開了,夾雜著憤怒的聲浪像潮湧一樣卷進了走廊里。「媽的,北海巡邏隊也不知道是幹什麼吃的……」

她不敢耽擱,更不敢回頭,搶在沒人看見她的時候,急步沖入一樓走廊,來到庫房門外。腳步聲和喊話聲,迴蕩著逐漸朝樓梯口逼近;她無處可去了,乾脆握住門把手輕輕一轉,把庫房房門推開了一條細縫。

這兒既然是一間庫房,或許她能悄悄溜進去、躲在庫存中而不被發現?米萊狄存了幾分僥倖地想道。

然而就在這時,門後不遠處一個聲音冷不丁地響了起來:「誰在那兒?」

米萊狄心中一沉。

表兄淮拓等人此時正在大步走下樓梯,她馬上要被堵在走廊中間了。

難道好不容易才跟進來,卻只能灰溜溜地再退出去嗎?她實在不甘心。

媽媽,再幫我鋪一步路吧。

「阿森伯?」

當媽媽的面容從腦海中一閃而過時,米萊狄突然急中生智,迅速從背包里抽出了伊丹的長外衣,團起來蓋住頭臉,推門走進庫房,說道:「我是在外面工作的,小群讓我來這兒……」

已經戒備地站起身的老頭,看見她,微微放鬆了一些。「你怎麼了?有什麼事?」

「外面有人鬧事,我不小心被打傷了,」米萊狄說著,趕緊關上了房門。

幾乎是門合攏後的下一刻,一群人恰好就大步匆匆地從門外走了過去,囑咐聲、腳步聲、喝罵聲,一陣陣撞擊在走廊里;其中表兄淮拓的聲音,尤其清楚響亮。

「我是過來問問,你有沒有藥?」她從外衣團下繼續對阿森伯說道。

走廊上傳來了又一道門被重重關上的迴音。

看來表兄他們已經出去了……米萊狄終於暗暗鬆了口氣。

「誒呦,」阿森伯聞言連連擺手說,「我這兒沒有,你快去醫館吧。」

不用他多催,早在大門關上時,米萊狄就準備好要走了。她的大半面容都被外衣捂住了,只露出了一隻眼睛,連聲音都含糊不清;哪怕事後有人問起,阿森伯也不可能把她準確描述出來。

她連應付也沒有應付一句,轉身就出了門,騰騰衝上了樓梯;今夜第二次,她走入了二樓走廊。

她直直撲向了走廊最後一個房間。

漢睿與她的表兄等人離開得十分匆忙,照明燈也沒有滅,白亮燈光將帳房映照得清清楚楚。房間中幾張長桌子上,分別堆著半成品機關、幾捲圖紙和材料之類的東西;最裡頭的是好幾本厚厚的藤皮冊子——米萊狄心中一跳,徑直走了過去。

果然,它們都是賭場的帳冊,記錄了金錢流水往來,材料採購損耗,人員開支花費……她一本本翻看過去,一開始還算仔細,生怕漏掉線索;看著看著,動作越來越快,直到她懊惱地將帳冊重新扔回了桌面上。

藤皮冊子對賭場來說固然重要,對米萊狄卻沒有半點意義,因為沒有任何一本冊子上,出現過高塔族長家的痕跡。

繼續找吧。

米萊狄飛快地在帳房裡四下搜索起來,儘管她也不能肯定自己尋找的究竟是什麼。一封信?一份帶著高塔族徽的文件?還是銀行記錄?

她一邊找,一邊留神傾聽著外頭隱隱約約的動靜。外頭亂子鬧得很大,表哥那行人幾分鐘之內應該解決不了問題,她只要在十分鐘內離開,按理不會有危險。

儘管她理智上明白輕重,但是當十分鐘之限越來越近的時候,米萊狄卻依然感覺到了一股強烈尖銳的不甘心。

整個房間裡,不管是長桌上、角落書桌,還是柜子里,她全都匆匆看過了一遍,竟什麼收穫也沒有。

轉念一想,她或許不該驚訝。

地下產業事關重大,換作她是族長,也絕不會與它有任何能夠被落實到字紙上的往來……一切利潤輸送、事務安排,完全可以借用代理人之手;何況帳房也不是私密之地,關鍵證據怎麼會放在這兒呢?

「噠」的一聲,時鐘指針又輕輕磕了一下。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心理作用,剛才透過磚牆也能隱約聽見的喧雜吵嚷,好像已經安靜了不少,最起碼在賭場後方的帳房裡,已經不太能聽得到了。

他們是不是該回來了?

米萊狄手心裡儘是汗,一時想要走,一時想要繼續找,反而在書桌後僵立了一會兒,浪費了寶貴的好幾秒鐘。

她畢竟只有十七歲。她從看似無路的情境里,不斷地撞出一條條路,如今卻發現自己用盡心機,仍然撞進了一條死胡同里,她的頭腦與韌勁兒好像都來到了強弩之末;找不到證據的陰影,是如此現實、如此沉重地壓在心上,仿佛嘲笑她天真,小瞧了成年人的世界。

米萊狄跌坐在椅子裡,愣愣盯著書桌上的一份文件。她早看過它的內容了,同樣與高塔家沒有關係;除了末尾處的印章告訴她,漢睿的全名是「漢睿·佛勞爾」之外,一點用都——

等等。

米萊狄直起了身。

漢睿·佛勞爾使用印章。

她太笨了,她怎麼才意識到這一點?

他的印章一定就在這附近……他們剛才走得急,不會有時間重新將印章鎖好的。

在近乎慌亂的兩分鐘搜索後,米萊狄從書桌下一隻小櫃抽屜里,找到了漢睿·佛勞爾的印章。

印章一入手,她半秒也不想多待了,往包中一塞,奪門而出。好像媽媽也在為她著急,也想儘快將她推出門,米萊狄逃離的路上總算順利了一回,沒有遇見任何意外——等她從賭場大廳的角落裡悄悄滑出門外,一頭扎入沁涼的夜色中時,她才意識到自己小腿都一陣陣發軟,身上滲開了一層層冷汗。

她離看見族長跌落權位的那一天,又近了一步。

終於回到家的時候,米萊狄只覺渾身力氣都被抽空了,自己也驚訝她竟能一步步走完這一個晚上。她栽倒在床上,好好地喘了一會兒氣。

她差點犯了傻:既然她找不到證據,那麼她只要製造出證據就行了。

她需要的不是什麼如山鐵證,哪怕只是一點點不夠牢靠的證據都夠了。畢竟她的目標在於勾起審判家族的疑心,讓他們著手調查高塔族族長……到時候,她找不到的聯繫與證據,審判家族自然能找到。

茶羅斯就要完了。

她終於笑了起來。

花了不少心思,米萊狄在第三天時準備好了一封信。

這封信的文字是由油墨列印的,信紙也是造價不菲的進口長安紙。信的抬頭是「尊敬的茶羅斯先生」——也就是高塔家族族長——落款是「您忠誠的漢睿·佛勞爾」。

在這封信的內容中,漢睿向茶羅斯仔細報告了一番最近三個月來賭場的營業情況,解釋了幾項開銷大幅增長的原因,還提及了負責運營賭場的幾個人名……字字句句都說明了,賭場是茶羅斯的產業。

當然,所有信息都是真的,也都是米萊狄那一夜在帳房中才看過的。

最後,她在信尾重重印上了「漢睿·佛勞爾」的印章。

該如何將這封信送到審判家族關鍵人物手上,也叫米萊狄費了一番腦筋:高塔如今也是位高權重的議政家族之一了,如果她精心炮製的信落在了某些底層辦事員的手上,很難保證他們不會為了賣人情而把信攔下來。

甚至就連審判家族外圍的成員,她也不敢完全相信……這封信,一定要交到與高塔家族有直接利益衝突的人手裡才行。

米萊狄以前對於海都上層的政商關係網一無所知,如今才開始亂撞亂找,拿長安話來說,可是標準的臨時抱佛腳。不過,總算皇天不負有心人,就在米萊狄快要殫精竭慮之時,卻無意間打聽到海都指揮官的族妹,竟然同時也是海都最大賭場的所有人。

這或許就是信最好的去處了吧?

又是審判家族的高位成員,又是親自經營賭場的……米萊狄想不出對方有任何願意放過高塔族長的理由。

想辦法將信送到對方手上之後的第一天,她好像把自己軀體里也掏出去了一大塊。

一直緊繃著的神經驟然鬆弛下來,壓制住的疲累潮湧一樣淹沒了她;她回到家後,倒頭在床上睡了整整一天。

她已經不知道多久沒睡過一場好覺了,這一覺睡得天昏地暗、綿綿延延;醒來時她懵懂怔忡了好一會兒,因為想不起來為什麼都傍晚了,媽媽卻還沒回家。

信寄出去之後的第五天,她連飯也吃不下去了。

議政家族私下開發產業,事關重大、牽連也多,僅僅五天時間,可能還不夠審判家族調查的。

只是米萊狄明明懂這個道理,依然焦慮得坐立不安,恨不得立馬知道結果才好;她在腦海中反覆設想各種可能性,試圖分析哪裡可能會出問題,猜測審判家族的行動進行到了哪一步……這期間,僅有族務處的辦事員為清污一事上門催了她一次,米萊狄假裝不在家,連門也沒給他開。

別說從魏蓮手中贏來的錢還剩下不少,就算她一分錢都沒有了,她也不會去清污的。

她哪怕餓死,閉眼之前也一定要看見茶羅斯失勢。

等到第八天時,米萊狄家的門鈴又被撞響了。

米萊狄第一個念頭是辦事員又來催她去清污了,因此她只是抬頭往門口看了一眼,就重新將注意力投回了航海圖上。

為了使自己冷靜下來,她這兩天一直在看航海圖。她總是在想,等茶羅斯被入罪之後,或許她會出海、或許會去雲中,總之像媽媽希望的那樣,去看看不一樣的世界。

不過,今天門外的人倒是出奇地耐心,一連撞了五六次門鈴,正當米萊狄煩得打算進屋時,卻聽門口傳來一個模糊的女人聲音——「小狄在嗎?是你四表舅媽啊。」

……誰啊?

沾親帶故卻不常見面的族人太多了;米萊狄想了想,也不知道什麼事情會讓一個生疏的遠親忽然找上門來。

她一邊想,一邊還是去開了門。

門口站著一個豐滿圓潤的中年女人,穿著一身紅裙、面頰上打著紅潤的膏脂,嘴唇是薄薄的兩條紅線;確實好像以前在族內聚會上見過。看見米萊狄,她立刻笑了:「我就知道你肯定在家。」

米萊狄浮起了疑惑之色。

「別站門口呀,咱們進屋說話,」渾身紅的舅媽十分親熱地挽起她的胳膊,一邊往裡走一邊說:「你都這麼大了,看這大高個兒,多好啊,姑娘就得亭亭玉立的呢……」

當紅舅媽在那張狹小老舊的直背長沙發上坐下時,米萊狄心中已經轉過去了幾個猜測。

或許是族裡女人們臨時需要做些什麼活計;或許是某個工作上缺人手了;甚至還有可能是要給她介紹對象——低位成員的兒女,總是成婚最早的那一批人。

她現在不耐煩應付親戚,正琢磨著該怎麼儘快送客的時候,紅舅媽傾過身來,笑著拍了拍她的手。

「好久沒走動了,下次到我那兒去吃下午茶,怎麼樣?你和族裡誰關係比較好呀?叫上一起來。」

果然是介紹對象的吧?

米萊狄儘量禮貌地說了幾個族內姐妹的名字,小心避過了任何已成家的人。

「噢,」紅舅媽點點頭,「這段時間,她們肯定沒少來安慰你吧?困難的時候呀,就是得靠親戚朋友……」

「是的,來看過我好幾次,」米萊狄攏著雙手說。

「我今天上午還見著朵琳了,那孩子心可好。」紅舅媽一副自來熟的模樣,說道:「她還說呢,上個星期你老也不在家,這個星期你一步也不出門,擔心你呢。」

米萊狄在座位上動了動。「是嗎……」

朵琳對她一向照顧,人又溫柔和善,米萊狄平時也喜歡這位族姐。只是她說不上來為什麼,此時聽了這話卻隱隱生出了不舒服。

「怎麼?身體不舒服嗎?」紅舅媽生了一雙黑豆似的眼睛,此時從泛紅的眼皮下直直地看著她。「是不是你上個星期,在外面跑得多了?」

不舒服的感覺更強了。

上星期她炮製信件、想法寄信,這個星期她一直在家等消息,確實是「不在家、不出門」的狀態。問題在於,朵琳怎麼知道的?朵琳忙著準備去長安遊學,最近一直沒有上過門。

「我不想清污,」米萊狄謹慎地又拿出了這一個藉口,「所以我上周一直在打聽其他工作,確實跑得很累,想休息幾天。」

紅舅媽點了點頭。「都找誰打聽了?」她漫不經心地端起桌上茶壺,好像在自己家似的,倒了一杯茶,推給米萊狄。

她差點忘了。

在海都,各大議政家族的成員哪怕出去尋工,一般得到的也只有「您哪還用得著上我這兒吃苦」一類的回應;況且拒絕家族分工的人,也將不得不搬離家族住所、失去家族庇護,所以很少有人會在家族外工作。紅舅媽想必以為她的意思是,上周她一直在家族內部想辦法。

米萊狄怎麼知道該報上誰才好?她忍不住將雙腿交疊起來,胳膊抱在胸前,說:「我去族務處問了一下……」

那雙黑豆眼睛落在了她的胳膊上。

當這個細節即將從腦海中一閃而過的時候,米萊狄仿佛突然聽見了伊丹多年前的教訓。

「跟人說話時別抱著胳膊,」媽媽的聲音遙遙從時光中響起來,「這個姿態緊縮著,代表你心裡有防備,或者不願意放開自己。你若對人沒有防備,為什麼要讓人家產生距離感?你若真對人有防備,為什麼要讓人家看出來?」

米萊狄立刻抽出胳膊,強迫自己重新舒展開身體。

「你都找了族務處的誰呀?」紅舅媽轉開眼睛,親熱地問道,仿佛米萊狄上周與誰說了話,對她而言是一個極有興趣的事。

……這位四表舅媽,到底來幹什麼的?

「實不相瞞,」米萊狄突然嘆了口氣,說:「我是去外面問的。什麼港口,什麼醫館,我都去過……舅媽你別怪我。我當時是腦子不清楚,後來一想,我哪能真的離開高塔家呢。」

紅舅媽慢慢點了點頭。她好像把這一個信息仔細檢視過、摺疊好,收進了心裡。

「不要緊,總有機會的。」她又拍拍米萊狄的膝蓋,說:「對了,看我這記性,差點忘了告訴你,我來呀,是為了請你去族裡年輕人組織的一個舞會。泰麗說了,一定要讓你去呢。」

「泰麗」這個名字,叫米萊狄心臟咚咚跳了兩下。

這……有點奇怪吧?年輕人的舞會,怎麼讓上一輩的人來請?

「你和泰麗關係不錯吧?」紅舅媽坐在她右上角,窺視著她的時候,好像要用目光將米萊狄給撬開一個邊,看看裡頭裝了什麼。「她不是還帶你去一個賭場玩了嗎?」她靜靜地問道。

等等——莫非——

紅舅媽轉著腦袋,四下看了一圈。當她的目光重新落在米萊狄身上時,她笑了,紅潤豐厚的面頰慢慢鼓成了兩個小丘。

「你最近,有沒有買過從長安進口的信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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