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鬥當天早上,天空碧晴如洗,一波波深藍海浪中碎金點點閃爍。明燦燦的熱陽下,柚木甲板、金屬欄杆、桅杆上的旗幟……一切景物都清晰銳利得讓米萊狄心慌。

上午十點五十九分,二層甲板上已經圍滿了人。

自打上了船,米萊狄第一次見夜城堡號的船員來得這麼齊:他們擠在圍欄後,竊竊私語、伸長了脖子;正中央視野最佳的位置上,掛著一個船長路冉舟——他早搬來一把椅子,胳膊軟綿綿搭在欄杆上,看著確實和掛上去的一樣。

二層甲板上人們的交談、擔憂、興奮、窸窣、酒氣……與腥鹹濕潤的海風混雜在一起,說不清道不明,能叫人心底里燒起什麼東西。米萊狄手心一陣陣滾熱麻癢,叫她坐不住也站不老實,哪怕對面那個小山一般的壯漢,似乎也失去了幾分顏色與威脅。

甲板上呈半環形繞著他們的,是大大小小的各式機關。扣去不合適的機關後,船上機關師們一大早就把剩下的都堆上了甲板。

「十一點了!」有人喊了一聲。

路冉舟在二層甲板上拍了拍巴掌。

「好,接下來三十分鐘是你們選機關的時間。根據雙方同意的規則,由船方,也就是我老人家,慷慨提供二十五台機關,你們只能在這個範圍中選,每人最多五台。你們猜拳吧,誰贏了誰先來。」

船長話音一落,刀明克就面容陰沉沉地大步迎上米萊狄,在兩三步遠的地方才停下。

「一,」

他盯著米萊狄,臉上咧開了一個毫無笑意的笑。

「二,」

刀明克說著,高高掄起了胳膊。

「三!」

在米萊狄聞聲出手的同時,他也砸下來了一隻又沉又快的拳頭,筆直襲上她的面門,疾風吹開了她額前碎發——二層甲板上頓時響起了抽氣聲。

「嚇我一跳,我以為他要打人呢……」有人說。

米萊狄垂下眼,看了看最後一刻才在自己鼻尖前停下的那一隻拳頭。

離近了,才更覺刀明克的威勢:他拳頭足有海碗大小,關節粗硬寬大、肌肉飽碩鼓漲,恐怕一拳就能砸暈任何一個敢挑戰他的人。

但米萊狄面上連一絲驚惶都沒有。

「噢,是我輸了。」一邊說,她一邊收回了比剪刀的右手。

刀明克盯著她,半是詫異、半是悻悻然地也收回了拳頭。

「完了,」一個船員點評時,聲音被海風裹著送了下來。「本來她就處於絕對弱勢,選機關可以說是她唯一一個致勝機會,結果還被刀明克贏走了……」

「也不至於是唯一一個機會吧?」有人不太相信似的。

「怎麼不是?你數數……」後頭的半句話,就被海風吹散了。

當刀明克轉身走開時,好像連周圍的空氣也一下子鬆散了,因為不必再被他擠壓而舒了口氣似的。

他在機關中徜徉一圈,「哈」地笑了一聲。「咱們船上的機關師這麼小氣?竟然就只放了這麼幾件?」

二十五台機關不是一個小數目。

尤其是海上傭兵一般都習慣用自帶的武力機關,船方所備其實不多,更不會有陸地上那些自走型、人型之類的高級大型組合機關;米萊狄很清楚,要船上機關師們湊出二十五台給他們做選擇,實際上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

有多困難呢?

在這二十五台機關中,只有四台是武器。

剩下的機關,種類各式各樣、用途五花八門:有負責起重的、有抽取海水的、有負責清潔的、有照射燈,還有一個似乎是廚房裡蒸麵包的……除了把它們舉起來往人頭上砸之外,它們實在稱不上傷害力。

就算是刀明克,此刻也看出了一條通往絕對勝利的道路。

「都拿走啊,」刀明克一個朋友在頭上甲板喊道:「一共才四個,咱都拿走,一個也別給她留!沒了武力機關,我看她還能怎麼樣?」

「這不公平吧,」不知是誰說道。

「說好了一人拿五台,可沒規定拿哪個,怎麼不公平?」那個朋友立刻反駁道,「這是兩人都同意的!她要是猜拳贏了,她能不把四件武力機關都拿走?我才不信呢。」

刀明克沒搭話。他背對著米萊狄,沉默地考慮了一會,走向一台匣子似的機關前,打開蓋子,摘下了一雙手套。

二層甲板上有人吹了聲口哨。

「夠狠的,應該不會真出事吧。」剛才那船員又說道,「那不是一般的手套,你們看見匣子後頭還牽了一根管子嗎?平常那管子伸進海里,機關借水力產出電流,再充進雷電手套里去……他們肯定事前充滿電了。」

「這麼厲害?看來米萊狄絕不能讓他靠近啊。」

「離得遠也跑不掉,」那自行擔任了講解的船員,嗤了一聲說:「天空離你遠不遠?閃電打下來是不是照打?頂多就是離得遠了,準頭下降一點而已。」

米萊狄對議論聲充耳不聞,一雙眼睛只隨著刀明克轉,誰看了都會覺得她正處於極度緊張之中。

刀明克很快選好了下一個,彎腰從地上拎起了一台炮筒般的金屬機關。

與炮筒不同的是,它沒有出彈管道,前段只有一根又長又沉的尖銳鋼叉,寒光凝結的叉尖利如刀鋒,還繫著一根索鏈;從它身後沉重的發動裝置來看,它發射時的動力恐怕極強。

這一台機關倒是不必人介紹了,凡是在海上討生活的人,沒有不認識它的。

「咱們船上機關師怎麼回事啊,」那自願講解員咕噥著說,「連穿鯨鏈炮都拿出來了……」

別說是區區甲板上的一個小姑娘,就算米萊狄是海下一頭鯨魚,也逃不過刀明克選的這兩項戰鬥機關。出乎眾人意料的是,選好兩件武器之後,刀明克卻拎著東西退到了一旁。

「輪到你了,」他揚了揚下巴說。

米萊狄一怔。「不多拿幾個?」

「一人兩件,你做鬼也沒得抱怨。」

平心而論,他給米萊狄留下的那兩件武力機關不算差,發揮好了,威力也是十足十。

然而問題在於,不能將它們組裝在大型機關上的時候,米萊狄用足吃奶力氣,也就只能勉強給它們提起來;因為太沉重,她連路也走不穩,跌跌絆絆兩步,又不得不放下了,惹來頭上甲板一片唏噓鬨笑。

「這還怎麼打?」刀明克不耐煩地說。「雷電手套也有十多斤呢,就算我換給你,你能把胳膊舉起來幾秒?」

米萊狄皺起眉毛犯了愁。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她卻連機關也拿不起來,一會兒四下看看,一會兒又轉回來;等了十幾分鐘,刀明克終於忍不住說:「打不了就認輸,別磨磨蹭蹭耗時間!」

「誰說打不了?」米萊狄一擰頭,也泛起了真怒。「我今天要教你知道誰不能惹。」

她話一說完,乾脆也不想了,伸手撈起了一塊半月型的板子;一口氣的工夫,她接二連三抓起了好幾件,看得刀明克冷笑一聲。

「你以為機關越多越好麼?我告訴你吧,拿一到兩件,才能專注發揮出它們最大的作用。你拿了這麼多,別說用了,光理清哪個是哪個就手忙腳亂了。」

米萊狄沒理會他,卻差點沒抱穩其中一個機關,惹來了刀明克朋友的一陣笑。

趁著離決鬥開始還有時間,二人各自察看試用了一下手上機關。

剛才米萊狄動作快,二層甲板上的人沒看清她拿了什麼,此時她一試,登時引發眾人一陣叫嚷與笑聲夾雜的喧譁——有人又是好笑、又是擔心地叫道:「船長,讓她重選一次吧,她拿了個擦地機!」

空間封閉的海船艙室中,更容易滋生蟲豸病菌,清潔自然非常重要;那台小桶似的遙控除污機關生得圓圓胖胖,肚子底下是四把圓刷,剛才米萊狄一試,圓刷中央頓時噴出一片肥皂水,刷頭嗡嗡盤旋著邊走邊擦,倒是把她腳邊一塊地方給擦得濕亮。

路冉舟擺了擺手,不以為意。「東西我都讓人收起來了,就這麼著吧,誒呀,人各有命嘛。」

「這下是真不行了,」自願講解員在頭上說,「米萊狄要是聰明,應該現在就認輸。她手上連一台武力機關都沒有,就算有,能打得過刀明克?這都不說了,就算他站著一動不動任她打,她怎麼把刀明克打下船?她能舉起兩百多斤的男人扔過欄杆不?」

那肯定是不能的。

米萊狄看了看擦地機,乾脆一腳將它踢遠了,又惹來一陣笑。她好像沒聽見二層甲板上紛紛雜雜的「快認輸吧,不丟人」「別拿命開玩笑」之類勸說,檢查了一遍其餘三件機關。

那塊半月型的板子是「氣流滑板」,顧名思義,將雙腳套進板子上的腳套後,人就可以騰空滑行了,尤其適用於海上風大的時候,偵測海域很方便。

另一個空心手筒式的機關,是船上維護修理的工具,可以溶斷、焊接、修補不少種材料,她順手插在了腰後。第三件機關看著好笑,一條皮圈上仿佛鑲了兩隻蒼蠅複眼,中間還伸出一根吸管,她乾脆把它套在脖子上,像戴了個丑項鍊。

裝備再可笑,米萊狄也沒有改變主意臨陣反悔。

十一點三十分時,有人敲了一下鈴。

清脆鈴響穿破海風的同一時間,米萊狄不敢耽誤,急急一蹬腳下氣流滑板,騰地一下躍進了空中——因為力道不當她翻滾了幾下,甚至有半秒鐘是頭下腳上地掛在空氣里的。

不過,她好歹是勉強躲過了急撲至面前的那一股拳風。

按照決鬥規則,二人不能產生身體接觸,只有刀明克的機關、以及機關發出的攻擊可以碰觸米萊狄;那麼在他戴上雷電手套時,他掄上米萊狄的拳頭,自然也算是機關攻擊了。

最叫人心驚的,或許不是他的拳風之重。

米萊狄一向以自己的速度為豪,卻沒料到刀明克全力爆發的速度竟這樣快,即使扛著那麼沉的機關,依然在眨眼之間就撲了過來;他雙腿好像自帶逾達千斤的勁力,又沉又疾地打在甲板上,為他提供了炮彈一般的動力。

她雖然及時躲過了,卻令旁觀的人都捏了一把汗:這一次只是試探攻擊,米萊狄有所準備才躲過去了,等下一次刀明克出其不意的時候呢?

「躲得倒是跟老鼠一樣快,」刀明克盯著半空中搖搖晃晃的米萊狄,後退兩步,說:「你以為你在空中,我就沒辦法了?試試這個吧。」

他這句話才說到一半時,穿鯨鏈炮就被提了起來,對準了天空中的米萊狄。

刀明克用碗口大的鋼叉緊緊盯准了她,慢慢露出了一個笑。

只要板機一扣,天知道它會以多強的力道穿透空氣,以及她的胸骨?

米萊狄泛起了一身冷汗。

自從上了氣流滑板,她就發現了——想必刀明克也發現了——儘管板子的速度不慢,但它時而需要騎乘氣流、時而需要邁過長風,不管是向空氣借力,還是與空氣角力,板子都不免需要時間搖擺調整。

在人眼裡,這一個個空隙眨眼就過;但是在穿鯨鏈炮的動力與速度下,米萊狄清楚,她根本躲不過去。

怎麼辦?

刀明克舉著穿鯨鏈炮的右臂上,肌肉忽然微微一鼓。

剛一意識到那塊肌肉鼓起來了,米萊狄就驀地在空中一翻,朝欄杆外的海面上遠遠躍了出去。

幾乎在同一時間,空氣被扎透的悲鳴刺入了每一雙耳朵里。連眼力最好的人也只能看清一道虛影,在眾人驚呼聲中,矛尖霎時穿透了米萊狄——剛才所在的位置。

至於她本人,正直直地向大海跌去。

氣流滑板的速度遠比不上穿鯨鏈炮,所以米萊狄一躍出去,就立刻關閉了滑板。

她剛才拼了命拉出距離,因此當疾射的鋼叉在路上,她已經被重力拉向了海面;更何況,她故意向上翻,也讓穿鯨鏈炮不得不形成斜上的發射角度,這意味著,只要在穿鯨鏈炮碰到她之前,她能往下掉半身的距離,她就安全了。

可是,穿鯨鏈炮實在太快了。饒是她事先做了這麼多準備,鋼叉還是從她頭上險險地擦了過去,她甚至覺得自己聽見了頭髮被擊斷的聲音。

「她落海了?」有人叫道,「怎麼沒聽見落水聲?」

「沒有,」有眼尖又角度正好的人,喊道:「她在落水之前又打開了滑板!」

米萊狄此時滑翔在海浪上方几寸的位置,緊貼夜城堡號身邊,正在極力保持最大速度,以免被夜城堡號拋下。

這一系列跳躍、關滑板、落海,又在觸水之前緊急浮翔起來的動作,可以稱得上是乾淨利落、反應迅捷,連她自己都不敢置信,此刻渾身顫抖得好像下一股風就會將她吹出遠海。

前方甲板上,刀明克一擊不中,已收回了穿鯨鏈炮。在落入海里的鋼叉重新破水而起的時候,米萊狄向上連躍幾次,終於一把抓住了船身側欄,半攀半翻地跌回了船側甲板上。

夜城堡號上的船側甲板,就像走道一樣;此刻米萊狄左手是艙室,右手是大海,而她的前方,卻攔上了一個高壯人影。

米萊狄喘著氣抬頭時,正好看見刀明克沖她抬起了一條胳膊,包裹著雷電手套的拳頭遙遙對準了她;而她腳上還被滑板腳套給固定住了,一時解不脫。

在千鈞一髮之際,她就地一滾,勉強從欄杆空隙滾了出去,再次被失重感包裹住、跌往了海面;電流近乎暴烈的噼啪響聲,幾乎是緊貼著她擊了過去,卻只存在於她意識的邊緣上——即使是米萊狄,此時也不由閉起眼睛,在驚恐中一瞬間心神俱空。

但也僅是一瞬間罷了。

不等身子落水,米萊狄立即重新往上一翻,再次撲進了空中;趁刀明克沒反應過來,她連續幾次騰躍,從半空里撲向了甲板,激起了眾人一片鼓掌叫好之聲。

「嚇死我了,」有人比米萊狄還激動,「那麼大一片雷電,我以為要死人了呢!」

……過去多久了?

陽光怎麼還是這麼好,一切都還清楚明艷?

米萊狄兩次死裡逃生,心裡仿佛燒起了一把能將血都烤乾的火,呼出的氣都是濃濃的焦慮。

她現在完全落入了一個只能挨打的境地里,不能靠近、無法還手,甚至連躲避時都必須豁出了命去,一絲頭髮的錯差,都可能讓她葬身海上。眼看刀明克再次大步回來,她急忙跳出船頭,暫時拽著欄杆、藏在船頭下方。

「怎麼了?不是海浪協奏曲家族的高貴小姐嗎?」刀明克的聲音從甲板上響了起來,「躲躲藏藏,能撐得了多久?」

米萊狄何嘗不知道?她焦躁得連心臟都快縮起來了,盯著腳下波瀾起伏、白浪翻滾的海面,一時竟無法可想,只能呆呆等待。

她總算在刀明克的下一次攻擊前,等來了她想要的那一片白。

前方那片白,不是浪花。

聽見刀明克的腳步聲接近了,米萊狄心中一個激靈,急忙鬆開手,從另一邊重新翻回甲板上。趁刀明克好整以暇地轉身走來時,她迅速解開腳下滑板,拎著板子匆匆跑遠了,惹得刀明克又煩又狠地笑了一聲:「不飛了?準備下海吧!」

當他放開腳步、咚咚朝米萊狄撲去的時候,變故終於開始了。

米萊狄早聽說過海上風雲變幻莫測,有時片刻就能幾換天地——但直到今天,她才真切感受到了這句話。

夜城堡號剛才還在陽光下破浪而行,卻好像忽然不小心踏進了魔境,轉眼就被迅速濃厚起來的灰白霧氣給纏捲住了,穿行在伸手也撕不開的濃霧中。

她有生以來第一次看見這麼沉厚濃重的霧,看一眼,好像連呼吸都困難了;低下頭,自己的雙腳若隱若現,仿佛即將拋她而去。

「怎麼回事?」刀明克怒喝起來,「怎麼突然起了這麼大的霧?」

……起霧就對了。

米萊狄壓住自己急促沉重的呼吸,儘量無聲地慢慢退到了欄杆邊。濃霧包圍住了身邊一切,誰也看不見誰,連二層甲板上的人也紛紛叫起來:「我只能看見你一個肩膀!」「霧太大了,他們在哪兒?」

那自願講解員又說話了。

「對啊,我差點忘了……我們的航程路線上,有一段海域上,是終年罩著濃霧的。居然好巧不巧,在決鬥的時候,船開進濃霧海域裡了。」

這可不是好巧不巧。

以夜城堡號的航行速度,在今天中午十二點前將進入這片濃霧海域,並於濃霧中行駛至少十分鐘——這件事,船上有至少三個人都清楚:導航員、米萊狄,恐怕還有昨天一聽說決鬥時間就笑起來的路冉舟。

米萊狄將脖子上那一隻古怪機關拉上臉,兩隻「蒼蠅複眼」正好蓋在了她的眼睛上。

這從來不是一場真正公平的決鬥。

進入霧氣之前,是刀明克對她一面倒的追殺;進入霧氣之後,就該輪到她給刀明克一個教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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