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萊狄在上船之前,曾經多方打探搜集過「紅絲絨航船」的消息,也在心中預想過許多自己可能會遇見的艱險:風浪、病痛、疲累,營養不足……她也儘量做了一切能做的準備,哪怕有一些只是心理上的。

她只是萬萬沒有料到,自己在上船一個月後,第一件卷進去的麻煩事,竟然是一場決鬥。

米萊狄自然是決鬥的一方。

另一方,是個身高兩米、膀大腰圓的壯漢,一跺腳時地面都會跟著發顫;他名叫刀明克。

「要決鬥了!上午十一點,」一個船員咚咚地從船上跑過去,沖他見到的每一個人喊道:「明天上午十一點,大家別忘了,都來二層甲板上集合看決鬥啊!」

……事情是怎麼演變到這一地步的?

坐在二層甲板上的米萊狄,看著他從下方跑過,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她搭上的這一艘紅絲絨航船,船名叫「夜城堡號」。

別看名字口氣大,實際上卻只是一艘加造了戰鬥台的中型冒險海船。它的一半底艙都被改成了貨艙,裝了許多海都特產的金屬、零件、化學原料,準備在去程上的港口卸貨;少了船員居住的空間,加上又要省下人手錢,結果船員配置遠不足額,全船只有不到四十人。

米萊狄一點兒也不懷疑,她之所以能夠在最後一刻擠上航船,除了高塔家提的要求不好拒絕之外,主要還是因為她自願不要薪水的緣故。

因為船上人手不夠,每一個船員都得身兼幾職。哪怕女性船員體力稍弱,也得在別的方面補上:導航員能流利地講好幾門語言,所以兼任翻譯;機關師不僅負責對淡水機、動力推進機的使用維護,還得照管一批各式機關,以應對包括戰鬥在內的各種情況;廚娘既是營養師,也是船醫,這倒是方便了,在船上雞欄邊繞來繞去想偷雞蛋而被她打青眼的人,當場就能上藥。

另一件叫米萊狄沒想到的事,是在登上夜城堡號後,她十七年來第一次生出了「自己不行」的感覺。

相比其他經驗豐富、身懷數技的船員來說,她對船上的一切都很陌生;她以為自己起碼掌握了基本的航海常識,然而在真正上了海船之後,卻發現自己簡直像是在拿一塊手帕做桌布,怎麼抻也不夠用,到處都是知識的死角、局限和空缺。

米萊狄非常討厭成為別人的負擔。自從有過一次茫茫然站在一邊,等人給自己收拾爛攤子的經驗之後,她就暗自發誓,決不允許自己再次陷入那樣的境地里了——剛上船的第一二周,她覺也睡不好,連夢裡都在回想吃水線、標尺、風向、真空磊之類的內容。

只不過,注意到她水平不夠格的,不僅有她自己;當她跟在幾位老船員身後學習航船技能的時候,對她的蔑視、排斥與敵意,也在另一部分船員之中漸漸成形了。

在大部分時間裡,這種敵意都是以一個人的形象出現的——刀明克。

「這種特權家族裡養尊處優的小崽子,去哪混資歷嘗新鮮不行,為什麼非要到我們船上來浪費食物?」有一次,當米萊狄從刀明克和一群船員旁經過時,他的聲音陡然放大了。「要力氣沒力氣,要技能沒技能,我們養著她幹什麼,還不如個雞有用。」

刀明克身邊的幾個船員頓時鬨笑起來,仿佛有什麼彼此心知肚明的話,借著這一圈笑,就已經說過了。

米萊狄當時忍住了,也默默記住了。

靠自己力量在船上掙出一席之地以前,她知道自己不管說什麼做什麼,都是底氣不足的。在遠離海都和文明、在生存與利益才是絕對真理的冒險海船上,沒有人會為一個哭哭啼啼的小孩主持公道,也沒有人會認為刀明克對她「不夠和善」。

在家族裡,米萊狄也沒少應對過幾個表兄弟的冷嘲熱諷,大部分時候並不往心裡去。可是在海上,她卻不能不生出警覺心了:如果有機會的話,以刀明克為首的那群船員,真會像他們說的那樣,把她扔在某個遙遠的荒蠻野島上,繼續啟航嗎?

為了確保接下來一年能儘量安穩,她必須得先在船上掙出地位。

「愛欺負人的人在哪兒都有,他就是嚇唬你。」她跟其學習的船上機關師之一,宋飛鴉,勸道:「等你成為獨當一面的機關師時,刀明克還能說什麼?」

她說得似乎對,但是米萊狄一個月之後卻發現,世上事好像不會這麼簡單,這麼講理。

隨著米萊狄對船上機關的了解越來越深、掌握的技巧越來越多,她面臨的敵意反而越來越強烈了;她的隱忍沉默好像熱油一樣,助長那團火燒得越發旺盛。

「她知道自己是個什麼成色,所以才不敢出聲呢。」

都用不著米萊狄猜想原因,刀明克就會大聲把話告訴她。「什麼高塔,在海上就是個屁。一天天那個面無表情自以為了不起的樣子,看了就讓人討厭。借著家族名頭,上船了才慢悠悠開始擺弄機關,憑什麼到了海上還能享受特權?」

誰也不是一生下來就在海里,誰都有個第一次——但米萊狄很清楚,講道理無濟於事。

她這天空閒下來時,坐在甲板上,把玩著手中的一小塊機關原材料,讓它的觸感與溫度滲入自己的肌膚紋理之間;這是她近來思考時養成的習慣。隨著無意識的動作,她的神思慢慢沉了下來,集中在刀明克這個人身上。

當她真正憤怒起來的時候,米萊狄是非常冷靜克制,甚至帶著幾分溫柔的。

更何況,她所要的遠不是出一口氣那麼簡單。她需要建立自己的地位;她要讓自己說話時有人注意,做事時有人響應,不在場時依然存在於眾人腦海里——或許她應該感謝刀明克,有了他,米萊狄才有了機會,用他在海上祭起屬於自己的旗。

她無論做什麼事,都喜歡做足最充分的準備。以有心算無心,才是她最理想的出手狀態;寄信時是這樣,反抗時也是這樣。

在米萊狄上船滿一個月的那天,機會來了。

宋飛鴉為了給米萊狄慶祝進度,特地與另外幾個老船員一起,請廚娘做了一份小小的蛋糕,端入了船員們進餐的小廳。在海上,雞蛋是很寶貴的食物資源,每個人隔四天才能分到一隻,這一個巴掌大的蛋糕,就花掉了好幾個人的雞蛋份額。

它被小心地分成了幾份之後,每個人拿到的也就是一口的分量。就這一口,米萊狄還沒吃到——她一時沒捨得吃,把蛋糕放在桌上;當幾位姐姐準備回去工作時,她特地送幾人出了門,不過幾分鐘的工夫,再回來時,桌上的蛋糕就被變成了地上的一團泥。

餐廳里還有兩個正好輪班休息的船員,此時都有點尷尬。

「米萊狄,」其中一位上了點年紀的,小聲說:「我們也勸了,可是……」

米萊狄看了看那團泥,又看了看餐廳角落聚在一起的幾個人。這個時間點,正好是刀明克那幾個人吃午飯的時候,大概是她剛才出門時進來的;他們半扭著身,目光從米萊狄身上掃過去時,好像她壓根不存在、或只是另一張桌子,仍自顧自地談笑,似乎什麼也沒發生。

當她走到刀明克面前時,發現他的皮靴尖上還沾著一點蛋糕渣。旁邊幾個與他關係好的,看見她來了,麵皮底下都憋著笑,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米萊狄開口時,一句也沒問蛋糕,好像已經把它忘了。

「刀明克,我問你個事。你在船上是幹什麼的?」她笑著說:「我看你整日遊手好閒,無所事事,還真看不出來你究竟有什麼用。」

對面幾個人的笑凝在肉皮里,全愣了。

刀明克慢慢地站起來,往前踏了一步,小山般的身體所投下的陰影,將米萊狄整個人都籠住了。他低下頭,森森咧開一口牙,連脖頸上都浮凸起了一根根筋肉。

「你說什麼?」

他們同樣是人類;但站在刀明克面前時,米萊狄卻感覺自己是用薑餅捏的,疏鬆薄脆,而刀明克的筋骨肌肉,都是沉沉的凝鐵。

餐廳另一頭兩個船員,慌慌忙忙地推開椅子,朝這兒伸長脖子,一時不知道怎麼辦好。米萊狄與他只有幾步遠,刀明克只要一揮拳,她就會被打中太陽穴;從他的體格和拳頭來看,若真的挨了一拳,她恐怕留不住自己的意識。

「你自己也不知道嗎?」米萊狄沒讓畏忌與憂慮流出一絲一毫,歪過頭問道:「今天睡昏頭了?」

「我看你今天倒像是撞壞頭了。」刀明克面頰上的肉都在一跳一跳,說:「你想知道我是幹什麼的?光說,我怕你聽不懂啊。等老子的傭兵靴給你肋骨踩斷的時候,你肯定就知道我是幹什麼的了。」

米萊狄一拍巴掌。「啊,對,」她笑著說,「我想起來了,據說遇上海盜或蠻人的時候,我們得靠你們保護,對吧?」

不等刀明克回應,她立即接上一句:「不過就憑你這麼差勁,真遇上危險,我看沒幾個人回得去海都。」

米萊狄早在說話時就做好了心理準備,話剛一出口,她伶俐地朝後一退、一矮腰,險險避過了面前呼嘯而過的拳風。刀明克那一揮拳,怕不是藏著近百斤的勁力,拳風激盪而過時,甚至叫她麵皮鼻尖都隱隱生痛——即使是一向沉穩冷靜的米萊狄,後背上都不由霎時泛開了一層汗。

她不傻,她知道自己與刀明克這種專業戰鬥傭兵之間的武力差距有多大。

畢竟在今天之前,她已經將對方仔仔細細打探過一遍了。

「別動手,」餐廳遠處那兩個船員也著急了,紛紛站起來,離得遠遠地勸道:「和她一個小女孩計較什麼?」

其中那個上了點年紀的船員,沖米萊狄喊了一聲「你冷靜點」之後,還趕緊小聲吩咐另一個年輕人:「快去把船長叫來!」

「你真應該感謝自己是個女的。」

刀明克又往前踏了一步,好歹沒再揮拳。他一雙眼球泛黃的眼睛,死死盯著米萊狄,說道:「否則你這張嘴,永遠都回不去海都了。我還沒打死過海浪協奏曲家族的人呢,倒是不介意試一試。」

米萊狄這時好不容易緩過氣來了,心臟撞得她胸骨都疼。但其中只有兩三分是恐懼,剩下七八分,卻是她也不知該如何形容定義的情緒:就像一隻年幼的獅子,此刻被犀牛追得倉皇,卻同時清楚而興奮地意識到,原來對手不過如此,自己將一步步奪下草原。

「打死?要是論用拳頭打肉搏,那我承認,我比不過你。」

她仍舊保持著笑容,說:「可是如果我們用機關決鬥的話……再來三個你也沒用,不一定誰打死誰呢。你是不是很討厭我?怎樣,我給你一個跟我決鬥的機會,你接不接著?」

刀明克看著她,好像她說的是另一國語言。

「決鬥?就你?」

米萊狄笑著點點頭,心中清楚他不會拒絕。如果他真拒絕了,她也有信心進一步激怒他,直到他接受為止;況且要刀明克老老實實很難,要他動武可再簡單沒有了。

「什麼好事,把我叫來了?」

隨著餐廳門口響起這一個懶洋洋的聲音時,對峙的雙方都不由轉過了頭。

怎麼船長來得這麼快?

米萊狄本以為自己還有時間,一般來說,從船長室過來少說也得十分鐘;或許船長剛才恰好就在附近,此刻從門口背光里,已浮出了一個高高窄窄的影子。那影子邁著鬆弛懶散的步子走進餐廳,等他把自己一下子栽進二人身邊的桌椅里,才問道:「你倆這是幹嘛呢?」

自從米萊狄上船以後,她就發現了,夜城堡號的船長好像和一般船長不大一樣。

不僅是因為他才二十五歲,就已經擁有了一隻冒險海船;他明明看上去就是一副會睡到下午才起床的樣子,船員卻似乎都將他當作了主心骨。

可是再不一樣的船長,恐怕也不會允許船員在航途中進行生死決鬥的……她看了看這位異樣年輕的船長,走到他肩膀後,故意笑著說:「我邀請這塊長了鼻孔的豬肉和我決鬥。用機關。」

刀明克在面上騰起紫紅血色的同一時間,船長路冉舟一個沒忍住,撲哧笑出了聲。

他好像對刀明克的憤怒完全沒察覺,趕緊擺了擺手,說:「對不住,我突然想到了一個笑話……不是笑你啊。怎麼回事?為什麼要決鬥?」

就算剛才還存在幾分被阻止的可能性,被人笑作一塊豬肉後,刀明克現在也不可能不決鬥了。等路冉舟聽旁邊船員解釋過情況,他又親眼瞧了瞧那塊泥似的蛋糕,又坐回椅子裡,沖刀明克安撫似的說:「啊,我明白了,對對,你的榮譽、她的蛋糕,都很重要嘛。你們非要決鬥,我也不攔著,但是為了船上大家的安全……你們怎麼決鬥,我必須得問一問。」

對此米萊狄早就想好了。

「比力氣,我承認我比不過,」她始終站在路冉舟後方一點的位置,萬一刀明克失控了,二人之間起碼有個阻擋。「所以我想提議一個比較特殊的決鬥規則。我要求,他不能和我有身體接觸。」

「那還決鬥個屁?」刀明克冷笑了一聲。

「只會甩拳頭,也好意思叫自己戰鬥傭兵?」米萊狄立刻接了話,「除了身體接觸不行之外,你用機關怎麼攻擊我都沒問題。不過你有自己的武力機關,我卻沒有,這也不公平。不如這樣,我們把船上機關都拿出來,我們任選,我看你個猩猩能把我怎麼樣。」

激將法雖然老點,但架不住它有效。刀明克一張面孔被怒火衝擊得震震顫顫,好像隨時會破裂開、露出獠牙一般:「你以為我不會用機關嗎?你以為戰鬥力就只包括力氣大?我倒是頭一次看見這麼急著自尋死路的。」

「那你想必不會反對了?」米萊狄說完,趕緊對路冉舟補充一句:「壞了我修。」

路冉舟好像沒在意這一點。「在哪兒打?怎麼才叫贏?」

米萊狄好像是臨時才開始想一樣,皺眉猶豫了幾秒,說:「要不這樣吧,誰先把另一方扔進海里,誰就贏了……就定在船頭的一層甲板上?那兒地方大,不容易撞壞船上的設施。」

旁邊那個上年紀的船員愣了愣,說:「可是甲板上欄杆那麼高——」

「行啊,就這麼定了。」刀明克打斷了他的話,好像不願意他繼續說下去,森森然地笑起來。「不過我有兩個要求。一,是必須有一方要麼落海、要麼死了,決鬥才算完,求饒也不行。二是即使有人落了海,船也絕不能停。」

如果他是為了恐嚇米萊狄的話,她可讓刀明克失望了。她面色平常地點點頭,對路冉舟說:「我沒問題。我得休息準備一下,決鬥就定在明天上午十一點吧。」

「幾點我都不在乎,」刀明克說,「今天晚上你最好和這艘船告個別。等你落了水,再喊你爹是誰,可就沒有用了。」

「上午十一點?」路冉舟看了米萊狄一眼,不知道想起什麼來,嘴角浮起一個笑。

「沒問題吧?」米萊狄謹慎地問道。

她總覺得路冉舟知道的,比他說出來的多;莫非他發現了?

「沒問題,那麼就定了,」他一拍桌站起身,臉上忽然都亮了幾分,對另外兩個船員說:「你們叫人去通知一下大家,明天上午他們兩個決鬥,夜城堡號不許賭博的規矩暫時撤銷一天,有要下注的人,跟他們說,盤口在我這兒呢。」

怎麼還有這樣的船長?自己還以為他會阻攔決鬥,倒是白擔心了。

米萊狄近乎哭笑不得地想道。

當天晚上,她就聽說了:她獲勝的賠率是一賠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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