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確實不是一件小事。」

海藍理了理自己的頭髮,朝桌子對面的人慢慢說道。她儘量保持著面無表情,看上去十分嚴肅:「每過一天,結晶就往海都內部長一塊……如果人人都像你們家這樣,放著結晶不管,該負的責任不負,海都怎麼辦?遇見這種情況,我們這些做巡視監督工作的人,實在沒辦法,必須要往上報的。」

對面那一個高大肥胖、下巴連著胸口的男人,聞言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油汗。「只是一小部分區域的結晶增長了,我們催一催就行了,沒必要上報吧?」

海藍一擺手,仿佛他的話令人好笑。「班佳明先生,你肯定沒有親自清過污吧?」

高塔家族族務處督辦班佳明,對此一言不發地默認了。

「說起來,好像只是兩個星期里有一小片區域沒人管,可是結晶這種東西就像是有智力一樣,哪裡抵抗弱、有空子可鑽,它們就會在哪裡瘋了一樣地長……現在高塔家負責的區域裡,有一段人工小道都被淹沒了,如今完全被包裹在結晶里,看了都覺得觸目驚心的。現在只靠一個人清污,甚至都進不去了,必須得先找人把路重新打開。」海藍說:「你要是有空,不妨和我去看一看,就知道我有沒有在誇大其詞了。」

她和班佳明彼此都心知肚明,他是絕不會為了這種事踏入污染帶一步的。

「我當然相信你。」胖督辦搖著一把扇子說,「這不是什麼大事,我馬上讓人把負責那片區域的孩子叫來——」

海藍搖了搖頭,說:「她死活不願意去,你又有什麼辦法呢?我見過那個女孩子一次,叫米……米什麼來著?她媽媽就是死在那片污染區里的,就半個多月以前。這種情況,你還能怎麼逼她?」

班佳明皺起眉頭,仔細在記憶中搜索了一會兒,才「噢」了一聲說:「我好像有點印象,是死了個人。原來是結晶病死掉的?這確實不好辦了。」

「是啊,」

海藍咳了一聲,低頭整理了一下情緒神色,才繼續說道:「她拖下去,我負責監督的區域中會失控,我是要受處罰的。我必須要儘快往上報……我可等不起她改變主意。我報上去以後,上頭怎麼處理,我也說了不算了。只是看在高塔家一向盡忠職守的份上,我才想著先來知會你們一聲,讓你們有個心理準備。」

這話一說,班佳明自然就懂海藍的言下之意了:真要報上去,早就報了,何苦還特地來一趟,露個臉、得罪人?這件事上,想必有通融轉圜的餘地。

他果然也露出了相稱的笑容,說了一番「你再考慮考慮」、「有什麼我們能辦到的事,我們一定辦」之類的話。二人仿佛拉鋸一般來往了幾個回合,海藍終於說:「唔,我當然也是不願意看見你們有麻煩……那孩子實在不肯去清污的話,我倒是有個兩全的辦法。」

班佳明十分配合地接了球。「噢?什麼辦法?」

「我那片區域裡,有不少人生活艱難。和你們高塔家人不同,他們都是窮苦人,清污也願意。為什麼不讓那個米……米什麼的孩子,花錢僱人替她去清污呢?」

不少人都是這麼乾的;海藍說的都是實話,對於胖督辦來說也不是新聞了,他寬大的臉上一點意外之色也沒有。

「不過那孩子家裡好像沒錢……哎,我說什麼呢,你們高塔想必是能拿得出錢來的嘛。」她又補充了一句,隨即報上了價格,恰好是伊丹工費的一倍。「每小時只要四十個銅幣就能僱到人了。」

班佳明立刻搖起了頭,下巴一顫一顫的。高塔家發下去的工錢,每小時只有二十銅幣;他當然不可能同意搬用族內經費,給某個哭鬧著不工作的底層孩子填窟窿。

「這就不好辦了,」海藍一副為了高塔家十分操心的樣子,說:「我倒是可以替你們多跑一跑,找找人,爭取把工價降下來些……說實在的,我甚至不介意自己貼點錢,補進工價里呢。」

班佳明看了看她,沒接話。世上當然不會有這樣無私的好人,他還在等海藍把此行真正目的說出來。

海藍沒讓他等多久。

「班佳明先生,你知道『紅絲絨航船』吧?」

班佳明當然知道。

在海都,稍有見識的人都聽說過「紅絲絨航船」:它不是一艘船,它是一類船——也有人說,「紅絲絨航船」最能代表海都精神中,激進狂熱、無忌無畏、甚至令人不安的那一面。

海都的邊緣人、受家族處罰的人、走投無路的窮人;或者是狂熱的冒險家、寶物獵人、一心想突破的海洋學家……一撥又一撥形形色色的人,踏上一艘又一艘或大或小、或新或舊的海船,向鮮有人探索過的海路出發,尋找大海的盡頭,懷著新大陸的夢想,發掘前人從未發現過的奇珍異獸、稀有植物、機關材料,或寶藏礦石。

「紅絲絨石」大概是這一類探險船迄今為止最出名的收穫了,海都中,至少有一半的機關種類都需要用上這種材料;它的出世,創造了許多富翁與傳說。從那以後,「紅絲絨航船」這個名字,就意味著它們對好運的祈求與祝福。

它們確實需要好運,因為它們的航路往往需要穿過危險的海域,遭遇暴風雨、巨獸、海盜,或者平常人想也想不到的危機。每一年,都有徹底失去音訊的紅絲絨航船;每一年,依舊有新的紅絲絨航船離開海都。

人類永遠有一雙望向天空大海的眼睛,也從不缺少為新世界獻出自己的勇氣。

海藍在提及紅絲絨航船時,眉毛微微皺緊了幾分。

「清污這件事,我可以幫你們找人解決,你們仍舊只付一份工錢就行,保證你們以後再也不用擔心。」她露出了幾分不安之色,聲音也低了:「但是那孩子造成了這麼大的麻煩,難道高塔家……對她就沒有一點懲罰嗎?」

「那肯定是有的。」胖督辦立刻聽出了她的意思,一邊應承下來,一邊以目光探詢著海藍。

海藍點點頭,擠出一個笑,繼續說:「那就好。你看,我有個親弟,馬上要被派上一艘紅絲絨航船了,船期要整整一年。我們全家當然都擔心得不得了,我媽哭了好幾回。如果有人能代替他去的話……」

班佳明的臉上,終於漸漸亮起了恍然大悟的神色。

毫無疑問,他覺得自己已經理解了海藍的目的。

對於高塔家族來說,只要清污目的達到了,那麼一個低位成員究竟是按照其原本的用途去清污,還是登上了紅絲絨船,又有什麼區別呢?

當一切細節都順順利利地談妥當時,海藍也被禮貌地送到了門口。

就在她即將要踏出門時,她忽然一手扶住門框轉過頭,與班佳明四目相對,終於沒忍住說:「我其實也不願意看那孩子出什麼事。班佳明先生,她好歹是高塔家的孩子,又是個小姑娘……你能不能多照應著她點?不然我心裡過意不去。」

班佳明連連點頭,應付了幾聲「當然」;不過很顯然,對他而言,這件意外的麻煩事已經結案了。

海藍在離開高塔家之後,不得不在路邊坐了一小會兒。

等她手腳不再發軟、重聚起了足夠的力氣後,她就一路匆匆回到了位於污染帶外的護理棚中,在那兒重新換上了屬於護理士的衣服。

污染帶附近的護理士人數不少,她在高塔家報上的又是假名;只要不出什麼事,高塔家不會費勁來找她。

可是她即使明白,在一陣陣後怕之下,依然連臉都白——當米萊狄走入護理棚時,看見的就是坐立不安的海藍。

「海藍阿姨,」她大步走上去,握住了海藍的雙手,問道:「怎麼樣?成功了嗎?」

海藍望著她時,兀自有幾分怔怔地回不過神,好像還有點不敢相信自己今天究竟乾了些什麼。

「我看應該成功了,至少那位督辦先生點頭了。他沒發現我其實不是監督員,我自己倒是心裡怕得直打鼓……」她苦笑了一聲,「我當初是說過,你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就來找我,可我哪想到你竟然要我幫的是這種忙呢?」

今日海藍在高塔家族務處找督辦說的那一番話,包括她的身份、她的要求,自然全都出自米萊狄之手。

收集訊息、制定計劃、準備說辭、下決心出海……凡此種種,即使時間緊急,對於米萊狄來說也都不是難事;真正困難的地方,反而在於說服海藍。

海藍一輩子也沒有做過這麼出格的事,今天卻等於是為故友之女行了一次騙。米萊狄滿心感激,為她倒了熱茶,柔聲安慰了她一會兒,她仍舊惴惴不安,口中連連說「下次我再也不幹了」。

「不會有下次啦,」米萊狄拍拍她的手,笑著說:「要是族務處效率高的話,我下個星期就能在海上了。」

海藍抬起了頭,滿面憂慮。

「我不明白,如果你不願意清污的話,僱人頂替你不就行了嗎?我知道高塔家給的工錢不多,哪怕咱們想辦法再添一點呢……為什麼一定要上紅絲絨航船?你才十七歲,我實在不放心你獨自出海,你了解過那些船上的生活嗎?和你朝夕相處的船員,也不知道都是些什麼人……不,我現在越想越後悔,你媽要是知道了,不一定要怎麼怪我呢。」

米萊狄真希望能把一切都告訴她,但最終說出口的,也只有幾句含糊的安慰與保證。「海藍阿姨,你放心,我知道輕重。我在家族裡待下去也沒有什麼意思……離開一年對我是最好的。」

僅僅是找人頂替自己去清污,族務處的確不會再派人上門了,但是她所面臨的風險遠遠不到消失的地步;只要她還在海都,她就是嫌疑人之一。

既然如今風頭正緊,為什麼不幹脆一點,趁機讓自己從紅舅媽的視線中徹底消失、名正言順地變成一個局外人呢?在她「被迫」離開海都的這一年間,針對密信的調查因為沒有進展,自然會漸漸偃旗息鼓;就算真的不巧查到了她的頭上,她那時早已遠走高飛,以後回不回高塔家,不過是在她的一念之間。

再說,紅絲絨航船固然危險,可是留下來被發現的話,她的下場一樣好不了。對於米萊狄來說,她寧肯在未知海路上冒險,將自己的生命拋於滔天巨浪之間;她也不願意、不甘心落進茶羅斯的手裡,最終委屈而無聲地消失。

有了海藍的幫助,許多細節也都被敲定下來了。

高塔家給的工錢實在可憐,米萊狄乾脆將所有的錢都交給了海藍,托她去僱人清污,自己只留下了一點點應急用;幸虧有了泰麗男友魏蓮的貢獻,一年份的清污工錢是勉強夠了。

只要清污方面不出問題,高塔家就不會來找海藍的麻煩;海藍也說,會儘量找不同的人來做日工——這樣一來,每個人發病的幾率自然就小了。

海藍為米萊狄泡上了自己珍藏的長安茶,二人默默地相對坐了好一會兒。

當天晚上回到家時,米萊狄仔細將房子打掃了一遍,讓它看起來好像又回到了媽媽還在的時光。她的手指從每一件家具和物件上摩挲過去,一一對它們告了別。

本想要將茶羅斯拉下權位,如今卻反而變成自己不得不遠走海上……米萊狄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這不是最壞的結果。

她會回來的。等她回來的時候,茶羅斯自然會付出代價。沒有人可以侵犯傷害她的家人,而繼續安然無恙地享受人生。

自從得知消息之後,米萊狄仍舊一動不動。

直到族務處的通知來了,她才開始為離開做準備——因為她現在不管做什麼,都會首先假設紅舅媽的那一雙黑眼睛,正在暗處盯著她;她不能讓紅舅媽意識到,在族務處的通知之前,她就已經知道自己要出海了。

海藍要求高塔家把米萊狄送上去的那一艘紅絲絨航船,是米萊狄仔細挑選過的。

她的運氣還不算完全壞到家,在眾多紅絲絨航船中,它算是一個理想選擇:為了搜羅探尋異域的珍寶與資源,它的航路主要穿行於暖洋帶,旅途中停靠的島嶼、港口數量也足夠多,此前還有過數次平安返航的經歷——儘管不是每個船員都一起活著回來了。

不過,米萊狄不在乎。

遠方的長空闊海中,有媽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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