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賈寶玉自從被皇帝召見,當面問了些格物致知的道理,便被賈政逼著在四書五經之外,兼修《天工開物》、《農政全書》、《方圓闡幽》之類的雜藝。

前兩者倒還罷了,雖然看不大明白,可好歹能死記硬背下來,但後面那本近來新出的算學論著,對寶玉而言卻如同天書一般,就算把書里的公式背到滾瓜爛熟,不會解題還是不會解題。

也虧得賈政乃至身旁的清客們,本身對這數算一道也都是七竅只通了六竅,想要考校他都無從下手,這才讓寶玉暫且逃過了一劫。

但按照朝野傳聞來看,皇帝對此卻十分精通,若是下回再召見時考校起數算來……

他這假寶玉在君前露怯也還罷了,回家後老爺如何肯饒?

「唉~」

想到這裡,賈寶玉苦著臉長嘆一聲,賭氣把那本《方圓闡幽》丟在地上,又余怒未消的踩了兩腳。

緊接著他移步窗前,對著廊下懸掛的鳥籠一邊招手一邊打了兩聲唿哨,聽那黃鶯嘰嘰喳喳的歡快呼應,整個人登時像吃了人參果一般渾身爽利。

這時聽見池塘里似有噗通之聲,賈寶玉便又琢磨著,乾脆攜了魚竿去尋林妹妹釣魚解悶。

想到林妹妹,就又忍不住回想起前日有個什麼侍郎託人提親時,老爺太太那異樣的神態舉止。

唉~

賈寶玉忍不住又嘆了口氣,剛提起來的精氣神也散去大半。

恰在這時,一個清脆爽利的聲音突然傳入耳中:「二爺,您方才是在喚我麼?」

賈寶玉聞言一愣,轉身循聲望去,卻見個嬌俏又陌生的小丫鬟,正捧著一束波斯菊沖自己輕笑。

寶玉不由奇道:「你是從哪來的?倒嚇了我一跳。」

「我方才剛領了花回來。」

那丫鬟舉了舉手中的波斯菊,笑道:「正從這廊下過呢,就聽二爺隔窗打唿哨,還以為二爺是有什麼吩咐——聽二爺這話,倒是我誤會了。」

寶玉不錯眼的盯著那俏丫鬟,繼續好奇的打探:「你叫什麼名字?」

「小紅。」

「你也是我屋裡的人?」

「嗯。」

寶玉見她點頭認下,倒愈發奇怪了:「既是我屋裡的人,我怎麼不認識你呢?」

「二爺不認識的人也多了,豈止我一個?」

那小紅俏皮的將臻首一晃,喜興又伶俐的道:「平時用不著我在屋裡伺候,能見著二爺的事情一點也不做,您又怎麼會認識呢?」

正說著,忽聽外面傳來秋紋、碧痕的笑鬧聲。

小紅立刻低垂了頭頸,掩去眸子裡閃爍的亮彩,輕聲道:「既是我聽錯了,那就不打擾二爺了。」

說著,轉身往外便走。

寶玉在她背後虛抬了抬手,猶豫了一下終究還是沒有阻攔。

這小紅自書房裡出來,見秋紋、碧痕兩個正對著抱怨,這個說「你濕了我的裙子」,那個又說「你踹了我的鞋」,一時倒並未發現自己。

若按素日裡做派,小紅就該貼牆根兒縮到角落裡,設法避開二人才是,但這回她偏偏不閃不避的迎了上去,笑著招呼道:「姐姐們,放著我來吧。」

秋紋碧痕見她是從書房裡出來的,便有三分起疑,等找了一圈,發現只有寶玉獨自在裡面,心中更時警鈴大作。

要知道寶玉屋裡身份最高的就是襲人、晴雯,余者都要略遜她們一籌,如今晴雯人走茶涼,惦記那一等丫鬟空缺的可不是一個兩個。

若換了一般的小丫鬟也還罷了,但這小紅卻是林之孝的女兒,當初會落到普通小丫鬟里純屬意外,如今得了機會,也未必就不能一舉爬到眾人頭上!

故此秋紋碧痕見她私下裡接觸寶玉,心裡頭如何能夠不緊張?

當下也沒多想,二人就追到了院裡指著小紅逼問道:「你方才在裡面作什麼了?!」

「沒做什麼啊。」

小紅坦然道:「二爺方才隔著窗戶招手,我恰巧從窗戶底下過,還以為二爺是讓我進去,結果卻是個誤會,我就趕緊又退出來了。」

秋紋聞言,兜臉就啐了一口,罵道:「沒臉的下流東西!方才叫你去催水去,你非說有差事要忙,倒叫我們去,原來竟是等著做這個巧宗兒呢!你也不拿鏡子照照,看配讓二爺隔窗喚你不!」

碧痕也在一旁冷笑:「明兒我說給她們,凡是二爺在書房裡要茶要水送東送西的事,咱們都別動,只叫她去便是了。」

秋紋又咬牙切齒:「要這麼說,還不如我們都散了,單讓她在這屋裡伺候呢!」

正說著,襲人捧了新領的紙墨打外面回來,見二人正騾子咬架似的圍攻小紅,忙上前問明了緣由。

待問明了因果之後,襲人不由笑道:「不過是鬧了個誤會,讓小紅以後注意著別再壞了規矩就是,值得你們這樣嗚嗷喊叫的?」

這話明著是幫小紅轉圜,暗地裡卻也認定是小紅先壞了規矩。

隨即她往院門外一努嘴:「你既然閒著,正好去前院問一問,看這月還有什麼要領的沒。」

小紅乖巧的答應一聲,轉身便匆匆出了院門,又在門外悄默聲站住了腳。

隔著門檻,依舊能聽到裡面秋紋碧痕在指桑罵槐,卻並不見襲人開口阻止。

於是她原本還算淡定的小臉,就徹底垮了下來,秋紋碧痕這兩個競爭者也還罷了,不想襲人竟也明顯對自己十分排斥。

要知道就算小紅頂了晴雯的缺,也萬萬越不過襲人去。

可即便如此,襲人卻還是……

小紅用帕子揩了揩眼角,悶頭向二門外行去。

這一路行來,她人離寶玉越來越遠,心裡頭也跟著萌生了退意。

晴雯那樣受寶玉寵愛的大丫鬟,都能被排擠走,自己這一上任就把人全得罪了,即便真能得償所願,又如何能長久的了?

還不如另尋別處,甚或是找個可以託付終身的良人,哪怕是小門小戶的,總也好過這般寄人籬下不得自主。

「這可真是巧了,小紅姐、小紅姐!」

正想著呢,突然聽到不遠處有人呼喊,抬頭看去,卻是跟著寶玉某個小廝,正滿臉堆笑的快步迎上前來。

自從茗煙被解送順天府之後,這些小廝明顯都乖順多了,到跟前竟還先鄭重的行了個禮,然後才笑道:「等了這半天,也沒個人兒出來,好姐姐,煩請你進去帶個信兒,就說廊上的二爺來了。」

「什麼廊上廊下的。」

這時就見個身著寶藍色文士袍,頭上綴著貓眼、腰間環著玉帶的英俊青年從屋裡出來,氣宇軒昂的道:「你見了寶叔,只說是芸兒求見就是了。」

小紅這才知道是本家的芸二爺。

因聽說這位芸哥兒非但入了焦大爺的法眼,連寶二爺也曾贊他辦事踏實又知道上進,她不由死盯著狠看了幾眼,心下也是不由自主的活泛起來。

同時,她嘴裡道:「依我說,二爺先請回家去罷,有什麼事都等明兒再來,今晚上得空兒我先回了裡面,好給您鋪墊鋪墊。」

賈芸聞言不解:「這是為何?」

小紅解釋道:「我們爺今兒也沒睡中覺,晚飯自然吃得早,晚上他又不見外客,難道讓二爺在這裡等著挨餓不成?不如先家去,明兒再來才是正經。」

說著取出帕子擦了擦臉,等掖回腰間卻似是手滑了,直接讓那帕子落在了地上。

這也是戲裡常見的橋段,什麼帕子、錦囊的,都如同月老的哄線頭一般,但凡被男人撿去就要緣定三生。

賈芸是個激靈的,見小紅落下帕子之後,又偷眼打量自己,就猜出了這俏丫鬟七八分的心思,當下卻是不動聲色的笑道:「那我就不叨擾寶叔了,這幾本書是我新進搜羅的,看寶叔合不合用,若是不成,我再另外想轍淘換。」

說著,從袖子裡摸出幾本書,遞到了小紅面前。

小紅急忙接在手裡,二人四目相對,小紅嬌羞一低頭,轉身便又往回走。

賈芸目送她遠去,又把那小廝打發了,看著地上的手帕,卻是不由犯起難來。

若在以前,能被這麼個俏丫鬟相中,他只怕早歡天喜地的把帕子拾起來了。

然而……

賈芸現在卻早不是那個除了姓氏煊赫之外,幾乎一無所有的窮小子了。

這近一年來跟在焦大爺身邊,非但吃喝不愁家有餘財,還在衙門裡開拓了眼界見識——更重要的是,焦大爺還許諾只要自己實心辦差,等到陛下抬舉匠官的時候,就幫著自己弄個官身。

若真有了官身,再娶個丫鬟做正室,顯然就不合適了。

讓她做妾,她又未必肯答應。

思來想去,賈芸最後留戀的看了眼那帕子,一咬牙也轉身揚長而去,只留下那紅彤彤的帕子在風中徒勞的捲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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