瀟湘館。

薛寶琴還沒來得及前來寬慰林黛玉,卻早有別人搶在了前頭——邢岫煙聽聞皇上賜婚,擔心林妹妹心裡委屈無處訴說,便把女兒交給奶媽照料,匆匆尋到了瀟湘館內。

只是進門後,她卻不曾見到林黛玉的蹤影。

「怎麼?」

邢岫煙問雪雁道:「你們姑娘不在家?」

「姨娘來的不巧,姑娘凈手去了。」

雪雁一面給邢岫煙奉茶,一面埋怨:「這還是姨娘給送的茶葉——這府里的人近來愈發勢利眼了,也虧是有姨娘時不時接濟我們姑娘,若不然……唉~」

她嘆了口氣,又道:「等明年姨娘跟著焦大爺搬出去享福,我們姑娘只怕是愈發沒人理、沒人管了。」

邢岫煙正要開口,忽聽林黛玉在門外呵斥道:「雪雁,你又在哪兒說什麼怪話呢?」

緊接著就見她邁步走了進來,先瞪了雪雁一眼,然後對邢岫煙道:「姐姐別理會她,咱們屋裡說話去。「」

邢岫煙便起身跟著她到了裡間。

因見林黛玉的情緒尚好,便乾脆沒提起賜婚的事兒,轉而拿出幾條帕子,遞給黛玉道:「我們爺一早捎了幾塊帕子回來,說是什麼兩面三異繡,我瞧著確實比一般繡活兒稀罕些,你挑挑看有喜歡的沒有。」

林黛玉自不會與她推脫客套,當下選了條素凈的拿起來翻看,卻見這帕子正面是一片翠綠微紫的竹林,反過來卻是副藍白青黛相間的山水圖。

兩面圖畫有異的秀活兒,黛玉以前倒也曾見過,可這帕子非但圖畫有異,竟連顏色也是大相逕庭,卻是她平生見所未見聞所未聞。

想起邢岫煙方才說的話,黛玉不由恍然道:「原來是這麼個三異法,這倒當真稀罕,卻不知是怎麼繡出來的?」

邢岫煙微微搖頭:「他們男人縱然覺得有趣,又怎會細問這些針線上的事情?沒的倒讓人笑話。」

見黛玉要把剩下的退還,她忙又推了回去:「我這裡還有幾條,餘下的你替我散給園子裡的姐妹們,也算是前幾日大家給知夏慶祝滿月的回禮了。」

頓了頓,又專門補了句:「大爺還單給史姑娘備了一條披帛,原也準備托我送過去,不想老太太就差人去請,索性便帶到席間當面給她。」

林黛玉聞言忙探著身子追問:「那披帛可有姐姐的份兒?」

「自然是有的。」

邢岫煙笑著幫她理了理鬢角,道:「妹妹近來氣色瞧著倒好,往後趁天好就多走動走動,不拘是去我那裡,還是就在這園子裡逛逛,總要活動開了筋骨才好。」

說著,她忽然想起了什麼,便忙又從袖筒里翻出本小冊子遞給黛玉:「這是我們爺拿來讓我坐月子時練的,其實就是適合咱們女子習練的五禽戲,你平時在家不妨也試著練練,多少也能起到強身健體的功效。」

林黛玉拿在手裡翻了幾頁,忽的鼻子一酸竟就掉下淚來。

邢岫煙見狀,忙拿自己的帕子給她抹眼淚,關切的問:「這好端端的妹妹怎麼就哭起來了,莫不是……莫不是為那賜婚的事兒?」

林黛玉卻連連搖頭,悲聲道:「如今這府里除了老太太,真心疼我的也就是姐姐了,偏姐姐明年就要搬出去住,我一想到這兒,就忍不住……」

「這有什麼?」

邢岫煙笑道:「我還罷了,史姑娘自小就是在府里長起來的,難道她嫁人之後就能與這府上斷了來往?何況我們爺也是出自這府上,萬沒有攔著咱們姐妹走動的道理。」

說是這麼說,可她心下也知道一旦搬去紫金街,再想走動只怕就沒那麼方便了。

至於自家大爺的兼祧計劃……

根據邢岫煙這些日子的觀察,林黛玉壓根就沒往這上面動過心思,對焦順的態度雖然較之別人親近些,可那大多是看在自己面上,並不涉及半點兒女私情。

倒是前些日子吃滿月酒時,那三姑娘探春瞧大爺的眼神頗有些古怪……

恰在這時,就聽外面鶯兒脆生招呼道:「琴姑娘回來啦?」

林黛玉忙搶過邢岫煙的帕子,用力揩去臉上的淚痕,擠出笑模樣去迎寶琴。

…………

秋爽齋。

聽說皇帝給寶玉和寶釵賜婚,趙姨娘便急的上躥下跳。

在秋爽齋里團團亂轉等了半個時辰,見探春從榮禧堂回來,立刻拉著她連聲抱怨:「那寶丫頭就是只笑面虎,再加上太太和那鳳辣子,到時三隻老虎聯起手來在這府里一手遮天,往後只怕再沒有我和你弟弟的活路了!

探春卻一概不理,自顧自收拾晚上要穿的衣服。

趙姨娘上前劈手奪過,狠狠拋在床上,叉腰責怪道:「我早說要查一查太太的老底兒,你卻總是敷衍……」

「姨娘是非要鬧的天下大亂才甘心不成?!」

探春寒著臉打斷了她的話,肅然道:「且不說此事壓根與太太無關,就算真能坐實太太的醜事,於姨娘又能有什麼好處,難道你還指望著扶正不成?」

「反倒是太太徹底壞了名聲,連帶著我們姐妹也都要吃掛落——哼~說句不好聽的,我以後嫁了人,能幫著撐腰的也只會是哥哥,不會是環哥兒!」

「你、你你……」

趙姨娘氣的都說不出話來了,偏這話雖然絕情卻又是事實。

賈環壓根沒機會繼承家業,就算是寶玉突然死了,也還有個正派嫡孫賈蘭在——故此探春出嫁之後要想找娘家靠山,也只會指望賈政、賈寶玉、甚至是賈蘭這個侄子,而不會是親弟弟賈環。

好半晌,趙姨娘才緩過這口氣來,跺腳道:「你怎麼知道你弟弟一定不成器?若是那姓焦的肯賣力氣拉扯,往後他未必就不能子承父業!」

這裡說的子承父業並不是繼承家業,而是說像賈政一樣坐上從五品的官位——這對於賈政來說是蹉跎半生的起點,但放在賈環身上,卻已經是極了不得的終點了。

生怕女兒不信,趙姨娘又反手指著外面誇張道:「別的不論,就說後廊上那芸哥兒吧,原本見了你舅舅都低三下四的,家裡吃了上頓沒下頓的,比咱們府里的奴才還不如!如今怎麼樣?跟了焦順才一年多,就人五人六的抖起來了,誰見了他不得尊一聲爺?!」

「聽說那焦順還許了他工學的官職,估摸著過陣子就要走馬上任了!你弟弟縱不成器,難道還比不得他一個破落戶?!」

賈芸的事情探春也曾聽人說過,心中也覺得賈環未必不能照葫蘆畫瓢,但趙姨娘達成這個目的的方式,卻是她絕對不可能認同的。

當下拂袖冷笑道:「我知道姨娘打的是什麼主意,我勸你趁早死了這心!」

說罷,因見趙姨娘作勢就要哭鬧,立刻又補充道:「就算我真遂了你的意,你以為他就能高看咱們不成?只怕愈發把咱們當成沒品行的粉頭了!姨娘要是真想給環哥兒賺個前程,就聽我的不要胡鬧,我自然另有法子。」

「是什麼法子?」

趙姨娘聞言兩眼放光,忙湊上前追問。

「這法子……」

探春避開她,繞到書桌前用素手拂過文房四寶,淡然道:「說出來就不靈了。」

上回她就拔了頭籌,雖說是有取巧之處,但林黛玉、史湘雲於這些事情,也確實遠不如她在行。

若這回依舊一枝獨秀,多半就能做實『賢內助』之名了。

屆時焦順再舊事重提,豈不就順理成章……

…………

後門外,寧榮里。

賈芸剛趕著馬車出了自家小巷,迎面恰與賈芹的馬車撞了個對頭。

他正要撥轉馬頭迴避,賈芹便大馬猴似的從車廂里躥了出來,邊下車便嚷道:「這不是芸兄弟麼,怎麼今兒還勞你親自駕車?」

「四哥別來無恙。」

賈芸只好也下車見禮道:「那車夫原是從國公府里暫借的,這逢年過節的自然要放他回家團聚——再說我也沒準備出遠門,不過是去焦老爺家裡走走,因帶著幾件土儀走路不方便,這才動了車馬。」

「呦~」

賈芹聞言兩眼放光,一拍大腿誇張道:「這莫不是你要做官兒的事情定下來了?」

「哥哥說笑了,我那有本事做什麼官兒,不過是在焦老爺跟前幫閒罷了。」

賈芸連忙謙辭,又與賈芹客套幾句,這才趕著車匆匆去了。

賈芹目送他的馬車消失在轉角,一直掛在臉上的笑容的登時蕩然無存,朝牆角啐了一口,罵道:「不過就是走了些狗屎運,倒腆著臉在爺跟前裝起來了!」

說著,又賭咒發誓:「等攢夠了錢,老子也去捐個官兒坐坐!」

然而他也就是說說罷了,按規矩本朝捐官非特例不授實職,就算他捐的品級再高,也只是個虛銜罷了。

不提賈芹。

卻說賈芸到了焦家,與焦順聊了一陣子籌建工學的事兒,眼見著天色不早了,便結伴出門,去了大觀園赴宴——托焦順的福,賈芸也在受邀之列。

等到了大觀園正殿,就見裡面早已是人頭攢動,小一輩兒更是幾乎來齊了,連黛玉都未曾缺席,內中卻唯獨少了寶釵。

眾人因就打趣,說是寶姐姐一貫落落大方,不想今兒見了真章竟也羞於見人了。

這時見焦順從外面進來,自林黛玉打頭,眾女便嬉笑打鬧著,將史湘雲連推帶搡的送到了焦順身前。

卻原來黛玉方才早把那雙面三異繡的帕子散出去了,當時還故意跳過了史湘雲,想要逗弄她一番。

誰知湘雲卻絲毫不惱。

黛玉這才把焦順另有厚禮,要當面奉上的事情說了——故此見了焦順,眾人便都跟著黛玉起鬨。

焦順本是要把那披帛裝在盒子裡送給湘雲,見狀便也順水推舟從盒子裡取出來,抖開了作勢要給史湘雲披在肩頭。

史湘雲忙一把搶過來,又拚命的往後逃出兩步,這才得空細瞧手裡的禮物。

卻見這是件極鮮艷的大紅披帛,一面用金絲繪鳳、一面拿銀線勾凰,莫說是披在肩上,便捧在手裡都覺得喜慶雍容。

林黛玉在一旁見了,就拍手笑道:「這倒正好和鳳冠霞帔相得益彰!」

一旁眾人也都跟著打趣,只是迎春、探春兩個,卻明顯都有些口不應心。

焦順這時托舉著那盒子笑道:「妹妹莫急著走,總要把這盒子一併收了才好。」

眾人聞言又是一通鬨笑,史湘雲紅著臉上前接過盒子,丟下句:「我去叫寶姐姐過來!」

便抱著那披帛盒子飛也似的逃出了大殿。

眾人見狀再次笑作一團。

這時王熙鳳笑盈盈的上前道:「好了好了,再讓你們鬧上一陣子,只怕這中秋宴就沒人了——順哥兒,你跟我來一下,我這裡有些事情要同你商量。」

說著,便當先過往角落裡行去。

焦順沖眾女告罪一聲,也忙保持著一定距離跟了上去。

等到了大殿一角,兩人隔著近丈站定,王熙鳳一雙含俏帶煞的丹鳳眼,就小刀子似的往焦順臉上刮,嘴裡酸聲道:「你倒會哄小姑娘開心,瞧瞧這一群一夥鶯聲燕語的,怕是早把我們這些人老珠黃的拋到腦後了吧?」

焦順一臉肅穆,遠遠看去好似在談什麼要緊的大事,口中卻是滿嘴輕浮:「二奶奶說笑了,我便把誰拋在腦後,也忘不了你……」

「呸~」

王熙鳳狠啐一口打斷了他,直截了當的逼問:「少說這便宜話,那披帛你怎麼論?莫不是嫌我們這殘花敗柳的,不如人家黃花閨女?!」

本來就差著行市呢!

焦順心下腹誹,嘴裡解釋道:「這東西實在太扎眼,如今給了湘雲妹妹,卻怎好再……」

「我放著壓箱底兒總成吧?!」

「這等俗物,也……」

「你少糊弄我!我早聽林丫頭說了,什麼雙面三異的,連我都是頭回見——這要是俗物,那什麼才是珍品?!」

焦順試圖敷衍過去,但王熙鳳卻那肯講理,一句緊一句的非要與史湘雲比肩不可。

焦順無奈,只好使出了備用的殺手鐧:「我實有一件天下無雙的稀世珍品,正準備要獻給二奶奶呢。」

「那你現在就取來給我瞧瞧!」

王熙鳳哪裡肯信,非逼著焦順立刻取來。

於是焦順便回家取了只大木盒,交由平兒轉給了王熙鳳。

王熙鳳迫不及待的拿到偏殿里打開一瞧,卻見裡面竟是條黑一塊灰一塊的髒毯子。

「好個狗奴才,倒消遣起我來了!」

她嫌棄的丟在桌上,正要找焦順算帳,忽的想到了什麼,又拿起那那毯子仔細翻看。

這越看臉上的紅霞就越多,最後又羞又喜又心癢的啐道:「這不知羞的賊漢子,怎麼竟把這東西當寶貝收起來了?!」

卻原來這正是當日在鍋爐房裡,兩人首次翻雲覆雨所用的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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