蘅蕪院。

寶釵手捧一條兩面三異的帕子,已經坐在床上怔怔出神了許久。

以往每次心中有所動搖的時候,她都會以薛家現階段需要穩定過度來說服自己,然而如今塵埃落定,這條以前萬試萬靈的妙方,與她心頭那濃濃的不甘比起來,竟就顯得分外蒼白無力。

或許……

正是知道因為再無更改的可能,所以也就沒必要再自己騙自己了。

就在這時,院子裡突然傳來史湘雲和鶯兒的說話聲。

唉~

寶釵微微一嘆,不慌不忙將那帕子仔細疊好,順勢壓在了一堆繡活兒底下,這才起身迎到了外間。

「寶姐姐。」

史湘雲正好挑帘子進來,先上下端詳了寶釵一番,然後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薛寶釵見狀便忍不住笑了:「你既藏不住話,就乾脆大方說出來,偏在我面前吞吞吐吐的演給誰看?」

「其實也沒什麼。」

史湘雲沖身後擺擺手,示意翠縷和鶯兒暫且退出去,然後拉著寶姐姐在羅漢床上並肩做下,悄聲道:「我就是覺得姐姐好像並不開心似的,難道是對這樁婚事有什麼不滿意的地方?」

薛寶釵微微一怔,旋即暗暗自責,這個節骨眼上偏讓人瞧出了情緒,實在是不應該。

好在看出來的是湘雲,心裡有什麼就跟自己直說了,倒還有機會彌補。

當下她搖頭苦笑道:「也不是不開心,就是……怎麼說呢,總覺得心裡七上八下的安穩不下來。」

「我知道、我知道!」

史湘雲小雞啄米似的點頭:「我當初剛定親時也是滿心忐忑,一度還……還曾嫌棄焦大哥粗鄙不文,後才慢慢才知道了他的好處。」

說到『好處』,不覺又漲紅了臉。

薛寶釵聞言笑了兩聲,起身道:「不說這些——走吧,別讓姐妹們等急了。」

史湘雲也忙起身跟著她出了蘅蕪院,只是半路上卻突然想到:自己是因為對焦大哥不熟悉,所以才會心中忐忑,寶姐姐和二哥哥卻是自小熟慣了的,怎麼還會心中不安?

也就在她姐妹二人往大觀園正殿趕時。

賈寶玉不知第幾次湊到林黛玉身邊,鼓起勇氣想要說些什麼,卻再次敗倒在她冰冷的視線之下。

回到自己座位上悶悶的灌了兩杯果酒,只覺渾身煩躁非常,又見老太太正拉著寶琴說話,一時也顧不上理會自己,便乾脆起身出了殿門胡逛。

他與寶釵頗有些異曲同工之處,都是塵埃落定之後,就突然冒出了相反的念頭。

區別在於,寶釵是對未來感到迷茫和恐懼,寶玉卻是深深懷念起了從前的影日,所以才會一而再試圖和林妹妹搭茬。

然而……

即便林黛玉態度不是這麼冷淡,事到如今他也早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了。

難道他還敢抗旨不遵,和林黛玉連夜私奔不成?

越想越是憋屈煩悶,越煩悶越是覺得人間不值得,走一程停一程的,當真是酒入愁腸愁更愁。

正不自覺的有些酒意上頭,抬眼突然瞥見林妹妹正在遠處笑吟吟看著自己,畫著濃妝的小臉上再不復先前的冷漠疏離。

他心中大喜,正要衝上去一訴衷腸,冷不丁就被個管事婦人擋住了視線,又聽那婦人大聲呼喊道:「都先少吃些,等夜裡散了場有你們吃的——不然一會兒在台上出了洋相,可別指著我替你們擔待!」

什麼台上,什麼洋相?

賈寶玉迷糊了一陣子,才恍然發現眼前的那是什麼林黛玉,分明是一群趁著開戲前的間隙,抓緊時間吃晚飯的小戲子們。

而那被他錯看成林黛玉的,正是形貌做派都與黛玉有幾分相似的齡官兒。

他不由大為失落。

想要轉身離開此地,可眼珠子卻鎖死在了齡官臉上,心道和正主說不上話,自己與她說上幾句,是不是也能稍解相思之苦?

這般想著,他便下意識朝著齡官走去。

「寶二爺?!」

這時一個驚喜的聲音突然傳入耳中,緊接著一個嬌俏的小戲子就攔在了寶玉身前。

「你是?」

寶玉茫然的看著來人,依稀有些印象,卻又叫不出名字來。

那戲子小嘴一撅:「我是芳官兒啊,當初在寧國府吃滿月酒時,二爺還讓我給你單獨唱了一段兒呢!」

「啊,是有這麼回事!」

寶玉一拍腦門,旋即拱手作揖道:「我的錯,我的錯,往後再不敢忘記姑娘芳名了。」

「呦,這我可不敢當!」

芳官忙閃身避開:「您這麼大位爺,成天見的人多了,記不住我們原也尋常。」

邊替寶玉開脫,她邊滿眼火辣辣的盯緊寶玉。

不得不承認,寶玉能成為丫鬟們公認的心儀對象並非全無道理,至少他對待這些下人的謙卑態度就很能哄人,很容易給人一種容易親近的錯覺。

再加上他在榮國府里的獨特地位,立刻便讓芳官起了上位的心思。

她往前一步,妖嬈嫵媚的道:「二爺來我們這兒,莫不是想單獨聽些有趣的?」

「這……」

賈寶玉的目光卻不自覺的越過了芳官,望向了正與旁人說話的齡官。

芳官順著他的目光望去,當即就灌了一肚子酸醋,撇嘴道:「二爺快別看了,齡官可是有主的人,只怕再過不久就要贖身出去了。」

「贖身?!」

賈寶玉聞言一驚,下意識追問:「是誰要贖她?」

「自然是東府里的薔公子。」

芳官說著,又煙視媚行問道:「二爺到底要不要聽些有趣的?」

賈寶玉聽說是堂侄已經定下的人,便也不好再過去撩撥,當下便隨口道:「我不愛聽那熱鬧的,有沒有…有沒有和出家人有關的?」

雖然因為寶琴的到來,他最近對這道理禪機研究的少了,但先前造成的影響可沒那麼容易消除。

「自然是有的!」

芳官兩眼爍爍放光,顯是被搔到了癢處,只見她衝著暗地裡努嘴道:「這裡人多嘴雜,讓人瞧見了只怕不大好,咱們挪幾步,找個沒人的地方我唱給二爺聽。」

賈寶玉自然不會反對,又戀戀不捨的看了眼齡官,便跟著芳官去了僻靜處。

返回頭再說史湘雲和薛寶釵。

兩人並肩出了蘅蕪院之後,因寶釵不想提及賜婚的事兒,便主動挑起話頭,與湘雲交頭接耳的討論起了『小作文』的種種細節。

「哎呀!」

眼見離著大觀園不遠了,前面引路的翠縷突然驚呼一聲,手裡的燈籠也掉在了地上。

寶釵、湘雲連同鶯兒都嚇了一跳,忙問她出了什麼事情,翠縷卻指著黑暗處顫聲道:「你們聽,那邊兒、那邊兒是不是有人在唱戲?!」

眾人側耳傾聽,果然是有唱戲的聲音斷斷續續傳來,聽起來似乎還是個幽怨的女子。

見翠縷嚇的直哆嗦,薛寶釵便笑道:「多半是值夜的婦人忽然來了興致,這也不是什麼稀罕事兒,倒就把你嚇成這樣了。」

鶯兒撿起燈籠正待附和自家姑娘,卻冷不防被史湘雲劈手奪過,揭開蓋子直接吹熄了燭火。

「姑娘這是?」

鶯兒愕然。

「走,過去瞧瞧!」

史湘雲興致勃勃的道:「今兒園子裡人多,要真有什麼魑魅魍魎的,咱們就喊人來捉了它!」

「你這丫頭就愛胡鬧!」

薛寶釵無奈的呵斥著,卻也只能跟在後面隨時看顧,免得她闖出禍來。

眾人躡手躡腳行出二十幾步遠,那唱腔便愈發的清晰起來:

「奴本是女嬌娥,又不是男兒漢。為何腰盤黃絛,身穿直裰?見人家夫妻們,一對對著錦穿羅,啊呀天嚇!不由人心熱如火,不由人心熱如火!」

「這是……」

薛寶釵見多識廣,立刻聽出是《孽海記》里小尼姑色空思凡的唱段兒,不由忙拉住了史湘雲,悄聲道:「前面怕不是什麼正經人,咱們還是別胡闖亂撞的好。」

「那不是正好?」

史湘雲卻愈發躍躍欲試,擼胳膊挽袖子道:「若是個不守婦道,又與咱們不甚熟稔的,就拿了她好生審問審問!」

寶釵見她正在興頭上,也只好放開了拉扯。

眼見離著近了,就見黑暗中隱隱是一男一女,那女的邊唱邊圍著男子做些撩人舉動,比之戲台上常見的思凡,又多了七分放浪三分淫靡。

「果然讓姐姐說中了。」

史湘雲回頭對寶釵耳語了一聲,又指了指那兩人旁邊的灌木叢:「咱們且繞過去,看看這對狗男女究竟是誰!」

寶釵此時隱約覺得那男子有些熟悉,有心不想去趟這渾水,可又被史湘雲扯著身不由己,只得伏地身子跟著史湘雲繞到了灌木叢後。

結果就在兩人準備探頭窺視的當口,那女子恰恰結束了唱段,只聽一個熟悉至極的聲音嘆道:「俗世之人想超脫、脫塵之人想入世,我與這色空竟是都投錯了人家。」

兩人上揚的姿勢登時僵住了,彼此交換了一下眼神之後,寶釵便默不作聲的拉著史湘雲原路折回,見了翠縷和鶯兒也是一言不發,只悶頭往大觀園正殿行去。

史湘雲在一旁急的抓耳撓腮,有心想幫寶玉開脫幾句,可又實在找不著合適的言語。

要說這在大宅門裡——尤其是在寧榮二府當中,也算不得什麼大事兒,可問題是今兒是皇帝賜婚的好日子,賈寶玉偏跑來與人私相授受,聽什麼淫詞艷曲……

這還都罷了,頂多算是浪子無行。

關鍵是他最後那句慨嘆,大有悵悵不樂要出家避世之意,這卻把剛剛與其訂婚的寶姐姐置於何地?

史湘雲搜腸刮肚的,愣是想不出替他開脫的藉口,眼見已經到了正殿門外,只急的扯住寶姐姐支吾道:「姐姐別惱,他、他一貫如此胡鬧,也未必就是存心!」

薛寶釵卻沒事人似的笑道:「我幾時惱了?走吧,別讓姐妹們等急了。」

說著,不由分說就拉著史湘雲進了大殿。

是夜。

寶釵來者不拒,竟破天荒的喝了個酩酊大醉。

旁人只道她是歡喜的狠了,唯獨史湘雲心知肚明,可當著眾人卻又無從勸解,索性也放開了與她同醉一場。

…………

另一邊。

焦順感覺略有三分醉意,便謊作不支準備回家團圓——徐氏原打算去新宅里吃酒賞月呢,結果卻被老太太的請帖給攪了。

結果剛走到殿門外,就又被王熙鳳和平兒給攔了下來。

王熙鳳不容置疑的道:「我還有一樁正經事兒需要用你,咱們且去廊下說話。」

卻是她得了那『無雙珍品』後,歡喜了好一陣子才想起要組建後宮聯盟,防止薛寶釵篡位奪權的事情。

當著外人,焦順自是乖乖的跟著她們主僕到了廊下。

見平兒隔著丈許遠負責警戒,他這才壓低聲音調侃道:「奶奶每回找我總有正經事,難道就沒什麼不正經的要找我?」

「呸~」

王熙鳳啐了一口,暗暗拋了個媚眼:「那就先說不正經的——今兒晚上你在我房後小過道子裡,那間空屋內等著我,可別冒撞了。」

焦順聞言大喜,心道這『無雙珍品』果然管用,竟撩的這婦人春心蕩漾,主動約自己去……

「等等!」

旋即他忽然想起了什麼,皺眉道:「二奶奶說的這地方。我怎麼聽著有些耳熟?」

王熙鳳掩嘴直笑:「你非但耳熟,還曾親自去過呢。」

自己還曾去過?

焦順仔細一琢磨登時恍然,這不正是王熙鳳毒設相思局,徹底坑死賈瑞的地方麼?!

當初自己還曾跟著賈蓉、賈薔兩個去『捉姦』,遙想那時自己還站如嘍囉,現如今卻已經成了賈蓉的『叔叔』,以及他異父異母兄弟的親爹。

唉~

果然是物是人非啊。

想了這一通有的沒的,焦順立刻把頭搖成了撥浪鼓:「那地方實在不吉利,二奶奶要是誠心,咱們就另換個好地方。」

「怎麼?「

王熙鳳戲謔道:「你沒膽子去?」

焦順那肯受激,當下腆著臉道:「二奶奶也知道,我這人天生就膽小。」

「那就算了。」

王熙鳳拿腔拿調的一甩帕子:「本來我還想拉上平兒一起,既然你是個沒膽的……」

「咳!」

焦順乾咳一聲打斷了她的話,挺著胸脯義無反顧的道:「我這人天生就膽小,唯獨只有色膽包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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