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十三下午。

因為剛下過雨的緣故,居高不下的氣溫陡降了幾度,就連空氣也清新了不少,不過這場突如其來的驟雨,對於行路人來說卻實在算不上友好。

隨著車輪滾動的、輻條作響的聲音,一輛人力車緩緩拐入桃花巷內,速度雖然不快,但礙於每一步都要對抗腳下的濕滑,車夫的動作顯得慎重又吃力。

當車子穩穩停在『蘇宅』門外時,那車夫才如釋重負的長出了一口氣,小心翼翼的放低了車把,轉回身邊用毛巾擦汗,邊點頭哈腰衝車上的乘客賠笑。

雪雁和春纖扶著車棚子下了車,春纖兩腳一落地,就悶頭想要往裡走,結果卻被雪雁一把扯住。

只見雪雁沖那車夫微微一禮道:「不想半路上下起了雨,這趟真是辛苦徐大哥了。」

說著,又從袖筒里,摸出十幾枚大子兒遞了過去。

「不不不,這我不能收、不能收!」

那車徐大哥見狀,忙擺著手往後退,結果後腳跟被車把手絆了一下,險些摔個倒栽蔥。

他勉力穩住身形後,嘴裡還是一個勁兒的推辭。

這『徐大哥』原是某家車行新招的人力車夫,因老實嘴笨不會招攬客戶,業績一直墊底,眼見就要被裁掉了,結果正趕上焦順擔心紫娟、雪雁幾個出行不便,桃花巷內又養不了馬車,於是便乾脆雇他長期蹲守在巷子口,單只伺候林妹妹主僕幾個。

雪雁知道他這是怕因為額外收錢,丟了這來之不易的差事,於是也便沒有強求,沖他又微微一禮,這才領著春纖進了院門。

邊往裡走,又邊交代春纖道:「等一會兒你送碗熱茶給他,好歹也是焦大爺雇來的人,不看僧面還要看佛面呢。」

卻說雪雁正交代著呢,忽就掃見堂屋廊下停著一輛自行車,她不由『咦』了一聲,三步並作兩步走進堂屋裡,將新買來的胭脂水粉望桌上一放,邊探頭往裡間張望,邊好奇道:「焦大爺怎麼這會兒就到了?」

焦順大多數時間,都是臨近傍晚過來待一個時辰再走;再不然就是早上來,陪林黛玉一整天——似這般下午來,卻還是頭一回。

紫娟一面上前將胭脂水粉分門別類,一面解釋:「說是有什麼新奇玩意兒,想跟咱們姑娘分享,所以就提前來了——不巧路上正撞見這一場大雨,還沒等找地方躲呢,就被淋成了落湯雞。」

說著,往裡間一努嘴道:「這不,剛打了水準備洗個熱水澡呢。」

洗澡?

雪雁聽了這話,目光飛快的掃視屋內,旋即半含酸的問:「是藕官在裡邊……」

還不等她把話說完,藕官就挑帘子走了進來。

雪雁一呆,旋即臉色陡然漲紅,驚喜道:「難不成是姑娘在裡邊伺候?!」

見雪雁幾乎將『樂見其成』四個字掛到了臉上,紫娟忍不住白了她一眼,沒好氣道:「你想什麼呢?當然是焦大爺自己在裡邊——姑娘在書房呢。」

雪雁先是有些泄氣,但轉念一想,姑娘肯讓焦大爺用自己的浴桶,也足證明雙方關係之親近了——這待遇,可是連當初的寶二爺都不曾享受過!

再說了,這不正是凸顯自己的好機會麼?

當下她吞吞吐吐道:「讓焦大爺自己洗澡,是不是、是不是不大合適?」

紫娟再次翻了個白眼:「你想進去就進去,誰還能攔著你不成?」

「我、我沒那麼說!」

雖然自己的心思昭然若揭,但被如此直白的點破,雪雁還是有些惱羞成怒,憤憤跺腳道:「我就是覺得焦大爺對咱們姑娘好,咱們也不能忘恩負義!」

紫娟卻懶得與她理論,等確定胭脂水粉都買對了,便自顧自去了書房稟報。

雪雁嬌哼一聲,轉頭又將目光對準了藕官。

藕官的性子雖然軸了些,卻也不是傻子,於是忙也原路退了出去。

雪雁這才滿意,穩了穩心神,小心翼翼的湊到臥室門前,抬手欲要敲門,半途卻又縮了回來,直到連續深吸了幾口氣,這才拍響房門,顫聲道:「爺,要不要、要不要……」

沒等她把話說明白,裡面就傳來焦順的渾厚的嗓音:「進來吧。」

雪雁是又喜又羞又慌,小心翼翼推開一條縫,見焦順已經進到了浴桶里,這才把門縫開大了些,紙片人似的鑽了進去。

「果然是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啊。」

就聽焦順在浴桶里慨嘆:「以前我什麼時候讓人伺候過?現下倒好,一個人洗澡都不適應了。」

「爺是貴人,合該我們伺候的。」

雪雁說著反鎖了房門,一步步挪到了浴桶前,卻不敢往桶里瞧,只在旁邊取了搓澡的毛巾,顫聲道:「爺,我先幫您搓搓背吧。」

焦順聞言,嘩啦一聲從浴桶里站起身來,懶洋洋道:「你們姑娘這浴桶到底小了些,我在裡面騰挪不開,還是出去搓好了再進來吧。」

說著,便從浴桶里跨了出來,背對著雪雁坐到了放浴巾的板凳上,同時還不忘給她畫大餅:「這院裡的丫鬟,還是數你最乖巧懂事知道疼人,你放心,等以後爺必定虧待不了你。」

然而等他說完了,卻遲遲不見雪雁有什麼動作。

焦順有些納悶的回頭看去,卻見那丫頭一張臉紅的桌布仿佛,兩眼發直緊攥著毛巾,似乎三魂七魄都已經丟了。

看樣子,應該是受了億點生物學上的震撼。

直到焦順洗完了澡,用浴巾裹住半身,她才稍稍適應了些,但依舊難以釋懷。

怪道先前姑娘……

叩叩叩~

這時門外突然傳來了敲門聲,雪雁做賊心虛般一個激靈,下意識問了句:「誰?」

「是我。」

門外傳來紫娟的聲音:「雪雁,你先出來一下。」

雪雁回頭看了眼焦順,這才手忙腳亂的推門而出。

外面紫娟不知為何也是暈生雙頰,一見雪雁從裡面出來,便忙將手裡捧著的衣服丟給她:「這是焦大爺的衣服,姑娘已經用熨斗熨乾了。」

說著,轉身便逃之夭夭了。

見她如此,雪雁倒平白生出些澹定來,心道自己終歸還是壓了紫娟姐姐一頭。

於是折回屋裡的腳步都輕快了不少。

等見了焦順,將那衣服獻寶似的送到他眼前,特意強調道:「爺快瞧,我們姑娘親手把這衣服給您熨乾了!」

焦順微微一笑,由著她幫自己穿戴整齊,然後趿著木屐到了廳里。

林黛玉正坐在客廳里發獃,見焦順一身清爽的領著雪雁從裡面出來,忙不自覺避開了視線,等到焦順湊到身前,又下意識解釋了一句:「內里的褻衣,都是紫娟熨的。」

「哈哈,我也沒問這個啊。」

焦順逗了她一句,便迅速岔開話題道:「對了,我說要讓你瞧個稀罕來著,走走走,咱們去外面院裡弄。」

等領著林黛玉到了外面,焦順先從車筐里弄出一大袋可可粉,又取出砂糖、牛奶、黃油等物——但凡後世之人見了,都能猜到他是要diy情侶巧克力。

這在後世是爛大街的老套路了,但放在當下卻是效果拔群。

聽說是製作一種前所未見的糖果,莫說是幾個年輕的,連王嬤嬤也忍不住好奇,特意把買來就沒用過幾次的簡易小灶搬了出來。

期間自然少不了彼此打趣手藝、拿巧克力醬抹臉、吮吸手指等分支套路。

到後來連紫娟、雪雁也被卷了進去,一時滿院子儘是歡聲笑語。

因途中吃了不少巧克力醬,索性連晚餐也推遲了,一直忙到月上柳梢頭,這才將做好的巧克力,用冰塊鎮了起來——小院裡沒有儲冰的地方,都是每天請冰室專程送來的。

等閒下來,林黛玉才發現天色已經不早了。

悄悄問清楚時辰之後,她看向焦順欲言又止了半晌,最終還是沒有勇氣直接開口留客,於是將紫娟扯到角落裡耳語了幾句。

紫娟聽了倒不意外,畢竟氣氛早就烘托到這份上了。

當下對焦順道:「這天黑路滑的,大爺今兒不如就宿在我們這兒吧。」

說著,看了眼自己姑娘,又補了句:「大爺若是不嫌棄,我和藕官這就把西廂房騰出來。」

這小院是三間正房,東西廂房各有兩間,東廂住的是王嬤嬤、雪雁和春纖,西廂住的是紫娟和藕官。

焦順也掃了眼林黛玉,然後笑著應了下來。

林黛玉感覺到他的目光,有些不自然的偏過頭,過一會兒卻又挪了回來,斜著焦順,輕咬朱唇一副舉棋不定的模樣。

藕官得了吩咐,便忙去西廂里收拾。

一邊整理自己的被褥等物,一邊向紫娟請示道:「紫娟姐姐,焦大爺蓋的被褥,用咱們的怕是不合適吧?要不,從姑娘那邊兒……」

「你急什麼。」

紫娟卻側身坐到了床上,望著堂屋的方向道:「先別急著收拾,再等一等消息吧。」

等一等消息?

藕官先是一愣,旋即也便明白了——畢竟她也算是眾人當中,經驗最豐富的那個。

於是兩人便並排坐到了床頭,伸長了脖子等著堂屋裡的最新指示。

堂屋內,隨著時間逐漸推移,林黛玉臉上的急躁也愈發明顯。

忽然間她長身而起,在客廳里快步踱了幾圈,背對著雪雁、春纖站住腳,斷然道:「雪雁,你們、你們先回東廂去吧。」

春纖還有些不明所以,卻早被雪雁一把扯了出去。

等到屋裡只餘下焦順和林黛玉兩個,林妹妹深吸了一口氣,低著頭囁嚅道:「要不、要不擇日不如撞日,就、就今天晚上吧!」

說完,她不敢看焦順的表情,悶頭便逃進了裡間。

焦順卻是老神在在的把茶水喝完,這才安步當車的跟了進去。

…………

當晚子夜時分。

「不礙事的、不礙事的。」

順蘇堂的老中醫從掩著帷幔的床前起身,捋著鬍鬚對焦順道:「尊夫人雖是被利器所傷受創驚厥,但脈象平穩且氣血不虧,料來將養一段時日就好。」

說著,先寫了個補血益氣的方子,又道:「我那裡還有特製的創傷藥,每日早晚敷上,保證不會化膿。」

焦順嘴裡連聲應著,心中卻道那藥膏即便再好,只怕也不敢亂塗。

將那老中醫送出門外,焦順再折回來的時候,雪雁已經捲起了帷幔,就只見林黛玉羞紅滿面仰躺在床上,一見他回來,下意識就想要側身面朝裡面,結果一動彈便忍不住緊皺眉頭。

焦順見了,擺擺手示意雪雁退出去,然後坐到床頭探著身子在她臉上啄了一下,笑道:「舉凡女子都要經歷這一遭的。」

林黛玉貿默然半晌,悶聲道:「卻不聞湘雲與邢姐姐似我這般。」

「你從小身子就弱嘛。」

焦順說著,乾脆脫了鞋上床,將她小巧玲瓏的身子裹在懷裡:「起初的時候自然要比別人難些,不過等以後習慣了就好。」

林黛玉縮在他懷裡,情緒卻是半點沒有改善。

先前還能說是焦順刻意為之,但這次……

想到自己竟然昏厥過去,還嚇的焦順連夜請來了大夫,她便又是羞窘尷尬,又是沮喪挫敗。

再有……

這到底算是報了恩,還是又沒能報成?

「好了。」

焦順見狀,又將她裹緊了些,寬慰道:「等下回就好了,——不過你先要好生調養調養,再有就是別太緊張了,實在不行,咱們就小酌幾杯,正好我託人弄了些藥酒……」

聽他在自己耳邊絮絮叨叨的,林黛玉心裡總算是好受了一些。

半晌輕輕用胳膊肘在他胸口捅了捅,道:「我沒事兒了,你也早點睡吧,明兒一早不是還要去衙門當值嗎?」

「不急。」

焦順又在她腦後蹭了蹭,然後起身道:「反正一時半會兒你也睡不著了,我去瞧瞧那巧克力好了沒,若成了,咱們先嘗過再睡也不遲。」

說著,將雪雁、紫娟喊進來照看,自領著春纖去查看那些巧克力的狀況。

他走後,林黛玉總覺得紫娟、雪雁都在悄悄打量自己,下意識正待吩咐她們將帷幔重新放下來,以便遮蔽探究的目光。

但話到嘴邊忽又頓住,卻是因為突然想到了,自己近來偷偷惡補的那些生理常識。

方才焦大哥應該還沒……

不,是肯定還沒!

她紅著臉輕咬朱唇,下意識並緊了雙腿,感受到痛楚依舊未曾好轉,只得又將目光移到了紫娟和雪雁身上,片刻之後,又單獨鎖定了雪雁一人。

「紫娟,你先出去一下。」

聽自家姑娘語音發顫的讓自己出去,紫娟愣了一下,看看身旁的雪雁,然後若有所悟的低下頭,羞紅滿面的快步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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