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五十六章 醉翁之意不在酒

恩賜舉人大致可分三種,一種是參加過三次鄉試都沒能中式的八十歲以上的士子,合例者可請旨賞給舉人或舉人副榜(副貢);一種是大學士周祖培之子周文龠和吏部尚書翁心存之孫翁曾源那樣的蔭生。

前者就算獲賞舉人也不會參加會試,就算參加會試能金榜題名,也因為年事已高做不了官。

後者不但出身書香門第,並且早早地入國子監讀書,有的甚至考上了內閣中書,或在國史館、典籍館當差,加之其父兄或其祖父位高權重,別人巴結他們還來不及,不會說三道四,更不會瞧不起。

還有一種純屬是因皇上高興獲賞的,比如乾隆爺喜好巡幸,每次出巡見」小民扶老攜幼,夾道歡迎」便龍心大悅,不是減免應徵錢糧,就是撥給銀兩填補地方上因維修行宮所造成的虧空,以示體恤,有時候還賜商人食。

見士子迎鑾獻賦那就更高興了,幾次下旨分別考試,優者分一二等,一等五人,舉人賞給內閣中書,照例挨次補用;貢生、生員賞給舉人,准一體會試;獲二等者四人,各賞緞一匹,這就仿佛額外開了「恩科」。

乾隆爺可以這麼做,不等於今上也可以。

鄭親王端華不想因為這點事引起軒然大波,又實在想不出個好辦法,乾脆跟往常一樣把這棘手的差事交給同父異母的弟弟肅順去辦。

肅順沒想到皇上會賞韓四這麼個恩典,很清楚相比加官進爵,這才是韓四真正想要的。

回家的這一路上追悔莫及,覺得這麼簡單的事早應該想到的,如果能在皇上前頭想到,能幫韓四跟皇上求個出身,那韓四一定會對他感恩涕零。

再想到皇上既沒讓軍機處擬旨,也沒命內閣擬旨,反倒讓肚子裡同樣沒多少墨水的端華辦這差事,肅順又露出了笑容。

「稟老爺,焦老爺和伍老爺已經到了,正在花廳等您。」

「知道了,爺先進去換身衣裳,請他們稍候。」

「嗻。」

伍肇齡和焦佑瀛不知道肅順差家人請他們趕緊過來究竟有什麼事,正喝茶閒聊,肅順換上一身行褂走了進來,二人急忙起身行禮。

「二位免禮,說正事……」

肅順說完事情的來龍去脈,隨即指指著家人剛準備好的筆墨紙硯:「皇上既沒讓軍機處擬旨,也沒命內閣草擬,可見皇上心裡跟明鏡似的,知道他們不但不待見志行,甚至會進言諫阻,所以才把這差事交給咱們。二位滿腹經綸,妙筆生花,接下來就看二位的了。」

伍肇齡同樣沒想到皇上竟打算賞韓四舉人出身,打心眼裡為韓四高興,不禁笑道:「志行果然聖眷恩隆,只是這諭旨不大好草擬。」

既瞧不上曹毓英,更瞧不起韓秀峰的焦佑瀛,心裡則有些酸溜溜的,走到書桌邊沉吟道:「大人,崧生兄,以佑瀛之見這諭旨倒不難草擬,而是難在何以服眾。」

「桂樵這話說在點子上,」肅順放下茶杯道:「所以咱們得把這差事辦漂漂亮亮,讓那些迂腐之輩說不出什麼。」

「總得有個由頭,想堵住悠悠之口談何容易。」焦佑瀛緊鎖著眉頭道。

「其實也不難!」肅順胸有成竹地笑道。

「佑瀛愚鈍,懇請大人明示。」

「桂樵,你之所以不知如何下筆,那是因為你跟志行不熟。」肅順回過頭,笑看著伍肇齡道:「崧生兄,你跟志行乃同鄉,對志行最熟悉。他並非目不識丁,他之所以沒能科舉入仕,只能走捐納的緣由,你最清楚不過。」

伍肇齡反應過來:「大人是說可以在冷籍上做做文章?」

「正是!」肅順走到二人身邊,得意地笑道:「所以咱們不但要幫皇上草擬一道諭旨,還得擬一道摺子,擬好之後再找個合適的人遞上去。」

伍肇齡下意識問:「翰林院編修吉雲飛如何?」

肅順權衡了一番,搖搖頭:「吉雲飛份量不夠,崧生兄,你再想想,有沒有更合適的人選。」

「要說合適,吏科給事中伍輔祥最合適。可這終究是得罪人的事,得罪的還是老家士紳,不知道他願不願意幫著這上這道摺子。」

「伍輔祥跟志行不是同鄉嗎?」

「大人有所不知,他跟志行的確是同鄉,並且兩家離得不算遠。但他祖籍廣東,他是客家人,這兩年因為貴州鬧教匪,擔心老家安危,知道志行在老家率團練辦理防堵才去過幾次會館,之前根本沒把自個兒當四川人,這同鄉自然也就無從說起。」

「此一時彼一時,志行幫他保住了老家,這天大的人情他不能不還。再說他既然沒把自個兒當重慶府人,也就不會在乎重慶的那些士紳高不高興。」

「大人所言極是,要不我先去找找他,探探他的口風。」

「那就速去速回,這事得趕緊辦,免得夜長夢多。」

「大人如此抬愛志行,志行知道了一定感激不已。」

「我要他感激什麼,再說事還沒辦成呢。」

……

韓秀峰不知道肅順正為他的事忙得不亦樂乎,更不知道伍肇齡正在為他奔走,只知道等皇上降下諭旨今後就是舉孝廉。

人逢喜事精神爽,從宮裡出來沒回會館,而是直奔「厚誼堂」。

他這個「老掌柜」回來了,林慶祥等通譯急忙放下手中的事來到展廳拜見。

跟眾人寒暄了一會兒,便讓眾人回各房接著辦差,然後跟王乃增、慶賢和剛大開了半天眼界的劉山陽說起公事。

「這是中午剛收著的詳細戰報,說戰報其實不合適,因為葉名琛和柏貴壓根兒就沒下令防守。」慶賢翻出夾在卷宗里的照片,苦笑道:「西夷攻城時他在校場看鄉試馬射,真叫個臨危不亂。不但沒下令駐防八旗、綠營及水師反擊,甚至安撫那些被槍炮聲嚇得驚慌失措的文武官員,說什麼不會有事,說英夷很快就會撤兵,結果西夷不但沒撤,甚至攻入內城把他的總督衙門搶掠一空!」

耳聽為虛,眼見為實。

看著南海分號通過票號寄回來的一張張照片,韓秀峰心裡很不是滋味兒。

慶賢接著道:「咪夷嘴上聲稱『中立』,卻出動原本停泊在香港的三艘炮船配合英夷行動。咪夷駐香港領事凱南和駐廣州領事柏雷助紂為虐,親率其海軍陸戰隊幫同英夷攻城。凱南先是親自把咪旗插在被轟開的城牆缺口上,隨後將旗幟帶入城內,甚至向城內的無辜百姓開槍。

英夷燒殺搶掠時,柏雷也沒閒著,他跟著英夷衝進總督衙門,正好遇著英夷主帥西馬縻各。經西馬縻各首肯,他也搶走了不少財物。還在香港的報紙上大言不慚地聲稱,那是他在總督衙門拿的什麼紀念品。」

韓秀峰扔下照片,冷冷地說:「這算啥子中立,一丘之貉,全不是好東西!」

慶賢整理好照片,苦著臉道:「皇上要是看到這些,一定會龍顏大怒。四爺,您說這些事要不要據實陳奏?」

韓秀峰想了想,低聲問:「現在有多少人知道咱們在打探夷情?」

慶賢沒想到韓秀峰會問這個,連忙道:「除了幾位軍機大臣和鄭親王、怡親王、肅順大人之外,大學士周祖培,吏部尚書翁心存,兵部尚書花沙納和陳孚恩也知道,但他們只是知道,從未來過書肆,甚至都不知道書肆在哪兒。」

王乃增補充道:「知曉我們打探夷情的王公大臣中,就恭親王和文中堂來過。您進來時可能沒注意,因為知道的人越來越多,文大人早在半年前就把牌匾給換了。」

牌匾就算換了這兒依然是「厚誼堂」,韓秀峰對外頭的牌匾上究竟是什麼字號並不感興趣,而是低聲問:「皇上不是命恭王在南書房讀書嗎,他怎麼來咱們這兒了,是誰帶他來的?」

「他自個兒想來的,來前奏請過皇上,皇上恩准了,命恩俊去接的。」王乃增頓了頓,接著道:「他先後來過七次,每次來一呆就是一整天,幾乎翻閱了所有的往來公文和翻譯好的邸報書籍,最後一次跟文大人竟暢談了一下午。」

「談啥了?」

「談西夷,沒談別的。」

「皇上有沒有問過恭王在咱們這兒的事?」

「文大人說皇上問過一次,得知恭王在咱們這兒只是翻閱往來公文,只是了解夷情,沒見別的文武官員,就命咱們伺候好恭王,說恭王要是在咱們這兒有點閃失就拿咱們是問。」

韓秀峰追問道:「那你們是怎麼伺候的?」

「專門收拾出一間屋,桌椅板凳等一應用具全換成新的,平時勤打掃,不許外人進,就給恭王留著。再就是酒菜和茶點,全挑最好的上,這些事全交給吉祿辦的。恭王很滿意,每次來都打賞。」見韓秀峰若有所思,慶賢連忙道:「四爺,我覺得皇上之所以命咱們小心伺候,應該沒別的意思,應該是想讓恭王過得舒心點。」

「既然這樣那就小心伺候,別捨不得銀子。」

「遵命。」

「至於南海分號剛發回的詳細戰報,先擬一道公文捎給曹毓英,讓他去向幾位軍機大臣稟報。另外再謄抄幾份,分別向知曉內情的那幾位大人稟報。」

「誰去稟報?」王乃增下意識問。

「我不方便拋頭露面,不然很容易被人誤以為在四處鑽營。雲清兄,這些事只能勞煩你和恩俊了。」

「皇上那邊呢?」

「昨兒個剛覲見過,今兒個又遞牌子求見過,明天再遞牌子求見不合適。並且這算不上啥新消息,之前博川已經上過摺子,這次只是詳情,先擱一擱,過幾天再說。」見慶賢欲言又止,韓秀峰起身道:「我之所以打算先擱一擱,並非欺上瞞下,更非擔心觸怒皇上,丟了聖眷,而是想更好地報效朝廷。」

「四爺,您誤會了,我沒那個意思。」慶賢急忙道。

「我知道,既然話已經說到這兒,我想再跟諸位說幾句心裡話。皇上待我恩重如山,欽賜舉人,古往今來,又有幾人能獲賞此恩典,我韓秀峰就算戰死沙場也報答不了皇恩!可形勢比人強,皇上的眼前之憂,我韓秀峰實在是分不了。燃眉之急,我韓秀峰也無能為力。只能未雨綢繆,分皇上將來之憂,解朝廷將來之急!」

韓秀峰深吸口氣,接著道:「知曉內情的幾位王公大臣,一直以為咱們乾得是斥候的活兒,只有文中堂和恭王知道咱們這幾年所做的其實不只是打探整理驗證夷情。知我等者謂我等心憂,不知我等者謂我等何求,而現在的形勢又那麼緊迫,這差事今後該怎麼往下辦,咱們得好好琢磨琢磨。」

「四爺,您是說咱們做得太多了?」王乃增苦著臉問。

「為江山社稷計,咱們不是做得太多而是做得太少,可眼前這形勢又容不得我等再按部就班,所以得換個路子。」

「怎麼換?」慶賢不解地問。

韓秀峰環視著三人,低聲道:「以前我們總以為只要有錢就能找著人,就能辦成咱們想辦成的事。比如翻譯洋人的天文地理和算術等書籍,又比如仿製新式洋槍洋炮,可兩年過去了,卻毫無進展,可見光靠我們自個兒想『師夷長技以制夷』沒那麼容易。

既然這條路走不通,那就只能借勢。洋人不是在香港、澳門、寧波和上海等地辦學嗎,尤其洋人的那些傳教士最喜歡辦學。咱們不妨順水推舟,不動聲色幫著促成。他們要是銀錢不夠,咱們幫著召集開明士紳捐點。他們要是招不著學生,咱們可以暗地裡幫著招。

堅持個三五年,總能培養出幾個真正精通西夷語言文字的人才;要是能堅持個十幾二十年,定能培養出一批精通西夷天文地理和算術的人才。到時候別說仿製新式洋槍洋炮,就是蒸汽機、照相機和那個千里傳音的電報機咱們都能造出來。」

王乃增深以為然:「相比打探夷情,這才是咱們應該乾的事。」

「所以我等不能丟官,『厚誼堂』更不能關門大吉,廣東吃緊就讓它吃緊,反正咱們再著急也沒用。總之,咱們今後得以保位和保住『厚誼堂』為第一要務,該苟且就苟且,沒啥丟人的。」

「不但不丟人,而且問心無愧!」

「對,問心無愧,咱們無愧於朝廷,無愧於皇上!」

……

韓秀峰交代好一切,回到會館。

沒想到伍肇齡不但在會館等,還神神秘秘的,一見著他就不顧陪坐在一邊的吉雲飛和敖彤臣,把他拉到內院,從袖子裡取出兩道摺子,興高采烈地報喜。

聽說賞給舉人的事肅順幫著辦差不多了,最遲後天就會有消息,韓秀峰本來挺高興的。可看著手中的摺子,韓秀峰卻怎麼也高興不起來。

伍肇齡意猶未盡,見他愣住了,又湊過來抑揚頓挫地說:「國家掄才,期得真士,以圖實政。但賢才不擇地而生,從來豪傑多出寒微,傅說舉於版築,太公起自屠釣,韓信乞食漂母,寧戚為人飯牛,後遭時遇主,皆功名著於當時,顯於後世……志行,瞧瞧,這段寫得多好,誰能想到這齣自焦麻子之手!」

這一段韓秀峰沒覺得有什麼不好,而是之前的那道摺子和這道剛草擬好的諭旨下面的那些話。

摺子是以吏科給事中伍輔祥的口吻草擬的,稱四川巴縣等地陋規,童生考試,有暖籍、冷籍之分。竟至有父兄,初次送子弟讀書,多以冷籍被拒,廩保勒索,殊屬不成事理。還以他這個新任太僕寺少卿為例,德才兼備,卻因冷籍無緣科舉。於是奏請皇上降旨永行禁止,如再有以冷籍勒索者,從嚴查辦。

有唱,自然就得有和。

所以他們又幫皇上草擬了一道龍顏大怒的諭旨,先是引經據典說英雄不論出身,然後搬出朝廷早頒行的法條和沿襲了上百年的成例。比如早在順治朝時,朝廷就廢除了滿洲、蒙古、漢軍家僕皆不准應試的舊制,更別說冷籍這樣的陋習。

如果只是這樣同樣沒什麼,關鍵是最後一段。

韓秀峰指著焦佑瀛幫著草擬的諭旨,苦笑著念道:「朕居深宮之中,邪正真偽,不能悉辨。是非功罪,不能盡明,全憑章奏以為進退賞罰。每聞前代朝臣分門別戶,植黨營私,蒙蔽把持,招權納賄,朋類則頓生羽翼,異己則立墜深淵。更有同年、同資、師生、親故互相援助,排擠孤蹤,浮議亂真,冤誣莫控,朝綱大壞,國祚遂傾,深可鑑戒。今恐在朝各官因仍敝習,不能力改前非,所關治亂,甚非細故,必如何而後可盡革其弊?」

伍肇齡得意地笑道:「這一段沒啥呀,只有這樣才通順,才能服眾。別人看了就會覺得皇上龍顏大怒,降旨革除陋習,而你獲賞舉人只是順帶。」

韓秀峰不想跟他繞圈子,直言不諱地說:「崧生兄,您和肅順大人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不過您說得也對,那道摺子遞上去,這道諭旨將下來,我韓秀峰獲賞舉人,還真只是順帶的。」

想到這道剛草擬好的諭旨,確實是衝著柏葰、周祖培、彭蘊章和翁心存等人去的,肅順的確是想借題發揮,伍肇齡不無尷尬地說:「志行,這也是沒辦法的辦法,要是不拿冷籍做文章,這諭旨真沒法兒草擬,就算草擬出來也很難堵住悠悠之口。」

「這哪是堵悠悠之口,你們草擬的這道諭旨皇上真要是採納,真要是明發出來,今兒上午剛獲封賞的那些大人們還不人心惶惶,人人自危!」

「志行,你跟他們本就沒什麼交情,他們本就不待見你,有啥好怕的?」伍肇齡反問了一句,又理直氣壯地說:「何況植黨營私、蒙蔽把持、招權納賄的文武官員還少嗎,肅順大人身為監察百官的左都御史,本就奉皇上之命整頓吏治,借這個機會敲山震虎有何不可?」

「崧生兄,我曉得肅順大人是為了刷新吏治,可為何非要拿我韓秀峰做文章,這不是把我架火上烤嗎!」

「有肅順大人在,那些人就算都看你不順眼,他們又能耐你何。」

韓秀峰可不想成為滿朝文官的眼中釘肉中刺,起身道:「不行,我得去找肅順大人,求他收回成命。」

伍肇齡不認為這對本就不是正統讀書人的韓秀峰會有什麼影響,更不認為肅順的那些政敵能拿韓秀峰怎麼樣,不禁笑道:「晚了,這是謄抄的,摺子伍輔祥已經遞上去了,草擬的諭旨鄭親王也已經呈上去了。」

……

PS:看似一章,其實是兩章,為了情節的連貫性所以沒分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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