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來之前夏爾絕沒有預料到,自己能夠和朱莉談得這麼歡暢,這位大小姐比他一直以來認為的還要機敏聰慧很多。不過,他也沒有和朱莉說上太久,畢竟她剛剛才成為母親不久,需要好好的休息。

從她的房間出來之後,夏爾的心情十分愉快。能夠得到朱莉如此明確的許諾,為自己找到一個日後的幫手,不管怎麼樣看都是一件大好事。

正當他打算去找自己的妹妹時,一路穿著制服的老僕人突然走到了他的旁邊。

「先生,請問您現在有空嗎?老爺想要見見您。」

雖然是問詢的語氣,但是他話里話外總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神態既謙遜又帶有那種大戶人家的貼身僕役所特有的傲氣。

「伯爵想要見我?」夏爾有些吃驚,不過他很快就反應了過來,點了點頭,「好吧,當然可以了,我有時間。」

既然都已經來見了大小姐了,那麼再去見一見伯爵本人,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接著,他跟著這位僕人,沿著走廊走到了年邁的迪利埃翁所居住的臥室。

這是夏爾第一次來到這位前掌璽大臣所居之處,出乎意料的是,這裡的布置並不奢侈,除了各種文件之外,只有一些鐘錶、花瓶之類的小玩意兒,既莊重又典雅。在大書架旁邊,有一支張在微微搖晃的躺椅,而那位迪利埃翁伯爵,正躺在這張躺椅上,微微閉著眼睛,似乎正在休息。

僕人把夏爾帶到了,然後向伯爵行了個禮,接著自行退開了。

伯爵微微睜開了眼睛,然後臉上微微動了一下,笑了起來。

「特雷維爾先生,今天在我家還玩得開心嗎?」

雖然努力想表示出親切。但是伯爵的這個笑容裡面並沒有多少讓人愉快的成分,只是讓人覺得蒼老虛弱而已,特雷維爾侯爵身上的那種充沛活力完全找不出來。此時,任誰也能看得出來這個老人真的已經是風燭殘年、行將就木了。夏爾又想起了朱莉之前的那句話。是啊,他看上去確實不知道哪天就得被上帝給召喚去了。

而我,就算是重新再活了一次,看上去也是逃不過那一天的。

驀地,他心裡突然閃過一道奇怪的感觸,不過,他很快就把這一絲感觸給扔到了一邊。

「是的,十分開心,謝謝您的招待。」帶著一種淡淡的憐憫,他將語氣放得十分溫和。「也祝賀您,能夠得到如此珍貴的寶物……小瑪蒂爾達確實十分可愛。」

「呵呵……確實是挺可愛的。」聽到了夏爾的恭維之後,伯爵笑容更加深了,「其實說起來也奇怪,我年輕時。可從沒有想到過有一天自己居然能夠活著看到自己的曾孫女出世……想想,時光流逝的速度還真是讓人恐懼啊,還沒有回過味來,我就已經只能躺在這裡,整天就在回憶一些過去的事打發時間了。」

「這也是一種幸福吧。」夏爾謹慎地回答了一句,他不知道在感慨年華老去的老人面前,到底該說什麼好。「至少您現在有榮華富貴。而且也有兒孫陪伴在身旁。」

「對,您說的沒錯!這已經是一種幸福了。這是我夢寐以求的幸福。」伯爵輕輕地點了點頭,然後他繼續說了下去,「我年輕的時候,那場大災難就發生了,我父親和他侍奉的王上前後都上了斷頭台。我是費盡了心機才跑出來的——就和您的爺爺一樣,那二十年里我吃夠了苦,幾次還差點死掉。那時候我發誓我絕不會讓自己的兒孫也遭遇這樣的災禍……我很欣慰的是,我做到了。」

伯爵抬起視線,看著夏爾。原本渾濁的眼睛裡突然抹上了幾道異彩,好像有些激動似的。「特雷維爾先生,我知道,很多人都嘲笑我毫無忠誠心,幾次三番地改換門庭,可是我不這麼做又能怎麼樣?難道我不背棄,波旁王族就不會倒台了嗎?路易-菲利普就不會滾蛋了嗎?不!這是他們命定的劫數。既然我沒有辦法也沒有能力改變整個時勢力挽狂瀾,那麼我為什麼不能去想想辦法,讓我的孩子們不用受我當年受過的罪?在我看來,忠誠和才華一樣,都只是一種商品,人只應該把它賣給勝利者。」

聽到了這個老人的獨白之後,夏爾仍舊沒有答話,他隱隱約約覺得對方好像是在跟自己解釋著什麼。

他到底想要說什麼呢?

「其實我並不反感您的這些行為,」沉默了片刻之後,夏爾輕聲回答,「在我看來,您並沒有刻意去背叛之前您所侍奉的君主,您只是在一切都無法挽回了之後才選擇離開而已,這雖然並不是忠誠,但是也不是什麼過失,況且,很多人都是這樣,也並不只有您一個。」

「您能夠這樣看我,真是太好了!」聽到了夏爾的話之後,伯爵一下子好像就輕鬆了許多,「說到底,如果沙皇或者奧地利皇帝跑過來的話,我們當然必須反抗,但是波旁、奧爾良或者波拿巴,他們對法蘭西來說究竟有多大區別?在我看來是沒有的,只要能夠安定國家,那麼誰上都是一樣的。」

然後,他又看了夏爾一眼,「區別只是,誰上來對我們更加有利而已,目前來看,確實是波拿巴家族更加有利……」

「確實如此。」夏爾再度點了點頭。

「那麼,年輕人,既然您已經陪了我這個糟老頭子說了這麼多,那麼您是否還能再聽他說幾句心裡話?」

「您儘管說吧。」夏爾馬上回答。

「想必,現在我們之間可以開誠布公了——年輕人,您想要幫助波拿巴先生上台,然後借著他來飛黃騰達,對吧?驅使您對他效忠的理由,不是忠心,而是野心,對不對?」伯爵緊緊地盯著他,這一刻他的老態幾乎一掃而空了。

經過幾次的來往,他已經確定了夏爾不是那種迂腐之輩。而是一個同樣雄心勃勃,打算借著扶助路易-波拿巴上位來實現個人*的野心家,所以他才直接攤牌。

還沒等夏爾回答,他繼續說了下去。

「您有這個想法。當然沒錯,甚至可以說棒極了,金融投機能夠使人變成巨富,政治投機能使人變成巨富中的巨富,沒有什麼生意能夠比政治投機更加划算了。但是,正因為它是一門如此高回報的生意,所以,以過來人的身份我也要提醒您一句,您必須打起十萬分的注意……以防某天突然從高處被摔下來。」

說完這句話之後,伯爵有意頓了一下。「沒錯,我的意思是,您如果和波拿巴家族綁得太緊,那麼即使重新建立了帝國,也隨時都有可能跟著他們一起被風浪掀翻……然後在洶湧可怕的狂潮中粉身碎骨。」

夏爾有些驚疑地看著這個老政治家。他的這一番危言聳聽,讓夏爾有些老不自在,吃不准他的意思。

「您可以詳細解釋一下您的意思嗎?」他試探性地又問了一句。

伯爵又笑了一笑。

「年輕人,事到如今您還沒有把這些給看個清楚嗎?不至於吧?」他調侃式地問了一句,然後面孔又重新歸於嚴肅。

「只要您還沒有被無謂的忠誠心沖昏頭腦,只要在利益面前您還能夠保持清醒,您就可以看得出來。波拿巴家族有一個致命的弱點……那就是,這個義大利小貴族家庭,只是借著時勢衝上台前的。

他們沒有歷史,也沒有足以矇騙人的『正統性』,所以並沒有足以讓抵禦災難實力和底蘊,就算再怎麼烜赫一時。一次可怕的風浪就能把他們給掀翻!尤其是在這個誰也不服誰的國家裡!

羅曼諾夫和哈布斯堡的正統君主們可以輸幾次,可以輸得很慘,但是拿破崙呢?他在俄國失敗了一次就再也爬不起來了!」伯爵微微眯著眼睛,以那種淡漠的語氣敘述著,「那麼。既然連那位驚才絕艷的皇帝陛下都只能輸一次,我們的路易-波拿巴先生呢?他能承受幾次失敗?」

也只能承受1870年的那一次而已,然後整個帝國就覆亡了,夏爾在心中默默回答。但是他當然不會說出口,只是靜靜地聽著這位老人的話。

「特雷維爾先生,不可否認,您是個很聰明的年輕人,很多事情您都會有自己獨到的見解。但是,您畢竟出世尚早,經驗上還有一切欠缺,很多事情都不可能完全看個通透;而且您一家人數十年來都堅持著對波拿巴家族的支持——這兩點可能使得您不太願意面對我的這番告誡。」伯爵微微地笑了笑,「但是,您可以仔細想一下,我說得到底有沒有道理?難道您的感情會讓您看不清現實嗎?」

沉默了片刻之後,夏爾輕輕嘆了口氣,然後誠懇地看著面前的老人,他現在已經完全收起了剛才的那種憐憫心。

在路易-波拿巴還沒有重建帝國之時,這些有頭腦的老政治家們就能夠看出他的帝國所面臨的風險,即使行將就木,他的頭腦也足夠好用。雖然不知道他為什麼要跟自己說出這一番話,但是他說得這些話是絕對沒錯的——甚至可以說是正確之極。

「您看得十分清楚,我完全同意您的看法。」他在這種人面前,完全沒有興趣去掩飾自己的看法,「波拿巴家族是深繫於威望之上的,一旦威望受損,則權力也將蕩然無存。不過……至少在現在,我覺得他們的威望還是很牢固的,至少值得我們去追捧去利用。」

「就是這話!」伯爵欣然點頭,「您終於捨得跟我透底兒了啊,特雷維爾先生。我越來越欣賞您了,在您這個年紀的時候,我的頭腦可沒有這麼清晰,也沒有這份兒機靈……我敢斷定,您日後肯定會比我爬得還要高得多。哎,真可惜,我太老了,沒有辦法再去見證您所能達到的地方了……」

然後,他看似無意地加了一句,「但是,我的兒子,我的孫子孫女,還有我的小瑪蒂爾達,他們都能看見吧!」

夏爾終於聽明白了,他已經明白了一切。

這位伯爵,已經感覺到自己壽命不會太長了,他正努力經營,想給自己的兒孫們安排好路。而如果想要保持榮華富貴,就要多多拉攏同盟和奧援,於是他就把自己也當成了未來的一個可拉攏的目標。

而他之前說的這些,就是暗示夏爾——你也得給自己多找找後路。

想來,朱莉之前向自己示好,想要給自己的丈夫找到未來的保護人,肯定也是這位老人給指點的。

還真是不能小看這些人啊!他又在心裡感嘆了一句。

「我們對朋友一向是忠誠的,因為他們也對我們忠誠。」他低聲回答。

「那就太好了。」

伯爵笑得十分開心。然後,他們很有默契地換了個話題,「呂西安的事情,您已經知道了吧?」

「已經知道了。」夏爾點了點頭,「而且我已經跟朱莉保證過了,我會盡全力去幫忙的。」

「這件事您倒不用費太多的心思,迪利埃翁家族現在雖然在野,但還是有不少辦法可以去想的。」伯爵頗為和善地看著夏爾。「不過,我倒是有些好奇……」

「您請問吧。」

「您之前慫恿過呂西安,讓他抗命?」伯爵輕聲問,「那麼您對這整件事到底是怎麼看的?您真的認為他做得對嗎?」

「哦,也對也不對。」夏爾直接回答。

「這是什麼意思?」

「首先,我並不認為抗命是好事。」夏爾慢慢地敘述了自己的看法,「軍隊是武器,武器是不應該有思想的。刀劍是用來殺人的,要殺誰是由握著刀劍的人來決定,而不是刀劍本身。呂西安既然是一個軍人,他在接到命令後就應該去執行,而不是抗命。」

「那您為什麼還要慫恿他呢?」

「因為現在刀劍並不掌握在我們的手裡啊。」夏爾理直氣壯地回答,「既然不在我們手裡,那麼敵人手中的刀劍越不稱心越好。等到我們掌握了刀劍,那麼誰敢違抗命令——哪怕看上去再不合理的命令,就得弔死誰。」

聽到了夏爾的回答之後,伯爵突然笑了起來,笑聲越來越大,最後變成了連串的咳嗽。

「哈哈哈哈……您果然大有前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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