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當夏爾再次被阿爾貝叫醒的時候,他已經連生氣的精神都欠奉了。

「好吧,我的朋友,可憐特雷維爾任您驅使。」他嘆了口氣。

不過,看到阿爾貝的狀態之後,他的惱怒感也剩不下多少了——他現在臉色蒼白得可怕,眼角里還泛著血絲,看上去昨天一晚上都沒睡覺。

「昨晚我父親來過你這裡?」

他雖然看上去是在問,實際上是陳述句。

「是的,」夏爾點了點頭,這事什麼好隱瞞的,「你的父親昨晚來找過我,然後跟我說了一些有趣的事情。」

「有多有趣?」阿爾貝板著臉問。

「他跑過來告訴我,他認為你是為了一個將死的有錢寡婦跑回來的,這個寡婦有幾千萬財產,而且他打算從裡面撈上一筆。他還提議我也加入進來,從中也撈出一大筆。」夏爾想了想之後,以儘量簡潔的話描述了自己昨晚所得到的情報。「我的朋友,我真沒想到,到現在為止,你父親能夠給我的信息比你還多得多!他說的是真的嗎?」

「很大一部分事實是真的,我確實是為了她回答的,昨天早上我得到了她病危的消息。」阿爾貝的嘴角抽動了一下,「那麼,對我父親的提議,你怎麼看?」

「原來真有這麼個有錢寡婦!哈,三千萬,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多少個王后都沒這麼有錢!」夏爾頗為誇張地說了起來,不過,他馬上又露出了笑容,「但是……去他的!你才是我的朋友,我要幫忙也是幫你,你說了算。」

「謝謝你,夏爾。」阿爾貝看上去好像鬆了口氣的樣子。

「好吧,既然我現在已經表了態了,那麼你也該跟我說說實情了吧?」夏爾坐在椅子上。頗為輕鬆地合上了雙手,「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

「不,我們現在先過去吧……」阿爾貝不安地搓著手,十分焦慮的樣子。「我該去見見她了。」

「見她?」夏爾片刻之後才弄明白他是指誰,「那好,我們還等什麼呢?一起去見見那位可憐的夫人吧!你們父子兩個都把我的好奇心給勾出來了。」

說完,他站了起來,認真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領帶。

「走吧。」阿爾貝卻絲毫沒有振奮的跡象,他沉默了很久,最後才說話。

………………

夏爾原本以為自己會來到一座富麗堂皇的宮殿中,但是他錯了。

跟著阿爾貝騎了好一會兒馬之後,矗立於他面前的,是一幢灰暗。陰森,靜寂的屋子,看上去年久失修,好像從上上個世紀開始就盤踞在這裡。一堵牆將這座房屋與旁邊的葡萄田分開,牆上爬滿了藤蔓植物。牆的形狀已不可見,好像整個都要被這些綠色的繩索給捆進地底去一樣。

整座房屋看上去蒼老破舊,毫無生氣。

「你說的那位有錢寡婦,就是住在這裡?」他有些奇怪地看著阿爾貝。

阿爾貝沒有回答他,而是看著面前的大屋,沉默不語。他好像十分激動,連手都有些發抖。宛如一個經過萬里旅途之後才艱苦跋涉到聖城的虔誠教徒一樣。

看來不用回答了,就是這裡沒錯。

全法國最有錢的人之一,竟然住在這個鬼地方?

如果不是阿爾貝給他帶路的話,他是絕不敢相信這一事實的。就算外省人出了名的吝嗇、不懂享受,也不至於誇張到這個地步吧?

今天真是長見識了啊,他在心裡感嘆了一句。

和房屋給人的印象差不多。裡面的僕人既稀少又老得掉牙。一個老婦人看到阿爾貝之後,先是有些迷糊,然後終於把他給認出來了。

「是德-福阿-格拉伊少爺吧?您可總算來了啊!」她仔細端詳著阿爾貝,一臉的驚喜,「都長成這麼大個青年了啊!真是變了好大的樣!」

然而。她退開了柵欄,讓阿爾貝和夏爾走了進來。

「夫人怎麼樣了?好點了嗎?」阿爾貝急促地問。

「夫人……夫人恐怕是不行了,醫生說現在已經沒什麼辦法了,只能等著了……說不準這兩天就要……」一說起夫人,老婦的笑容頓時變成了滿面憂愁,「您總算能夠趕回來見她一面,真是太好了。」

阿爾貝連忙加快了腳步,快步向老屋走去。

老屋裡面的陳設還是如同外觀一樣的節儉,而阿爾貝好像很熟悉這裡似的,徑直地向前走去,他速度很快,夏爾都差點跟不上了。

很快,他們來到了一間臥室中。這間臥室鋪著舊地毯,掛著灰布窗簾;家具只有幾張桃木椅,兩張靠椅,一張蓋子可以上下推動的書桌,上面有一面小鏡子,壁爐架上放著一個銅殼的座鐘,兩個舊燭台。

而在臥室中央,有一張木床,素白的床單下躺著一個婦人,她閉著眼睛好像是在休息。婦人的臉有些皺紋,蒼白得可怕,是那種久病而且心情抑鬱的人才特有的蒼白,頭髮已經枯黃,露出在外面的手也布滿了紋路。

顯然,在時光的侵襲下,她早已經失去了年輕時代的姿容。

而在床頭邊,正站著一位老醫生,他似乎對兩個年輕人的突然闖入十分不滿,因而怒目而視。

「我不是說過了嗎?病人需要靜養,你們就不能讓她安靜地離去嗎?」白髮蒼蒼的老醫生低聲斥責著阿爾貝,「你們都是些什麼人?」

似乎是理解錯了什麼,醫生的怒氣愈發濃烈了,「病人還沒有走,你們就跑過來想要謀人的家產了?你們真是一群畜生!」

「她怎麼樣了?」阿爾貝無視著對方的辱罵,低頭來看著床上的人。「真的一點希望都沒有了嗎?真的……沒救了嗎……?」

他的眼睛泛出了淚水,他的聲音在顫抖,那是做慣了醫生的人能夠分辨出來的真正的哀傷,醫生終於發現對方不是自己所想的那種人,於是收住了罵聲,低聲向阿爾貝道歉。

但是阿爾貝仍舊渾然不覺,他慢慢地走到了床頭,看著仍在沉眠的老婦人。竟然哽咽了起來。

淚水順著他的臉頰慢慢滑下,低落到床單上,但是他仍舊渾然未覺。

「恐怕就是這兩天了。」醫生低聲說,「哎。多好的人啊,這才五十多歲吶!」

夏爾剛想說些什麼,老婦人好像感受到了什麼似的,突然睜開了眼睛。

片刻之後,她已經有些昏花的眼睛,終於看清了站在面前的人。「阿爾貝?」

阿爾貝點了點頭,但是淚水仍舊止不住地流。

「別傷心,你應該為我高興,我可以到天國去陪伴母親了。」老婦人勉強地笑了笑,臉色竟然有了些紅潤。「留在這個世界有什麼意思呢?」

她的安慰,反而讓阿爾貝更加心酸了,他愈發抽泣了起來。

「不要傷心了,你是個好孩子,好好活下去。」老婦人仍舊笑著。然後吃力地抬起手來,拍了拍阿爾貝的手,「我已經沒什麼好留戀的了,但是你不一樣,你還有未來,上帝會保佑你的,我也會看著你的……」

她聲音越來越低。阿爾貝只是抓住她的手,不住地哭泣。

突然,婦人的臉有些扭曲了,然後大聲的呻吟了起來。

醫生連忙走了上來,給她灌止痛劑,但是她仍舊在不停地呼著痛。指甲都陷入到了阿爾貝的手背中,好像還滲出了血絲。讓一個如此油盡燈枯的老婦人產生出如此的力氣,天曉得這是何等的病痛!

阿爾貝絲毫不在乎手上傳來的痛感,只是緊緊地抓住這隻乾枯的手,好像想用這種方法。將自己的精力和健康傳渡過去似的。

夏爾看著都忍不住暗暗嘆了口氣。

還是早點走了吧,免得吃這麼多苦。

好一會兒之後,痛感似乎慢慢消退了一些,老婦人的話語聲慢慢地有了些模樣。

「媽媽,我回來找你了……媽媽,我想你……」她不停地重複這些話,奇怪的是沒有一個字提到父親。

她不停地掃視著整個房間,像是在找什麼,又好像什麼都看不到,她的靈魂已經有一半不在這個世界了。

突然,她的視線停了下來,定定地看著夏爾,然後,她竟然露出了笑容。

「夏爾,你終於回來了。我們一起去玩吧,葡萄都快熟了……」

蒼老的嗓音配上少女般的語氣,還有這個笑容,讓夏爾一陣毛骨悚然。

她怎麼認識我?見鬼了嗎!

「夏爾,快過來!」阿爾貝的聲音讓他從驚恐中擺脫了出來。「她是說她的堂弟,夏爾-葛朗台,不是說你!」

原來是迷花了眼啊,虛驚一場。夏爾心裡鬆了口氣。

算了,就算是做件好事吧。

他慢慢地也走到了床頭。

「夏爾,你可總算回來了……爸爸已經去世了,我們可以結婚啦……」她依舊滿面笑容,另一隻手吃力地抬了起來,然後緊緊地握住了夏爾的手。「不要怕,爸爸給我留了很多錢,你爸爸的債我都可以還了,我們結婚吧,然後生活在一起……」

老婦人帶著笑,絮絮叨叨地說著一些瑣事,好像她的一切都已經被定格在幾十年前一樣。夏爾靜靜地站著,任由她抓住自己的手。

直到最後,帶著滿足之極的笑容,她又重新進入了夢鄉。

阿爾貝輕輕地放下了她的手,然後帶著夏爾離開了房間,他的腳步聲很輕,生怕打攪了對方難得的安眠。

「這樣好的一個人,居然比那些混蛋還要先離世,」阿爾貝望著窗外的原野,喃喃自語,「也對,這個世界又荒唐又污穢,美好的靈魂怎麼能夠呆得太久呢?」

「也不用這麼說吧,是人都會死,壽數到了也沒辦法。」夏爾輕聲安慰了他一句,「再說了,如果我知道我的死能夠促成他人的幸福的話,我才不願意去死呢!」

「夏爾,我知道你想要逗我開心,但是如果你再開這些狗屁不通的玩笑的話,我真的會揍你。」阿爾貝仍舊看著窗外。「我現在很傷心。不是為了她,而是為了這個世界,這個世界存在的意義,即將又少上幾分。難道不應該覺得可惜嗎?」

眼看對方受到了如此嚴重的打擊,夏爾也就不想再和他起什麼爭執了,於是他也看著窗外,再也沒有說話。

良久之後,阿爾貝長長地嘆了口氣,他輕輕低下了頭,神情之迷茫和哀傷,是夏爾從未見過的。

「早上的時候,你不是問過我一切的始末嗎?」失魂落魄的阿爾貝遠眺著窗外,「這是一個很長的故事了。」

「我有耐心。而且看上去我們還有時間。」夏爾回答。

「好吧,我的朋友。」阿爾貝嘆了口氣,然後就開始敘述了起來。

「她的父親,老葛朗台,是個出了名的吝嗇鬼。給自家攢了無數的錢,卻讓自己人過得像個俄國農奴。他傲慢又專橫,把女兒管束地喘不過氣來,女兒過了一個悽慘冷寂的童年……」

「然後遇到了那個夏爾?」夏爾想到了什麼。

「是的,遇到了,那是她的堂弟,有天來到這裡。然後把她的魂兒也給勾走了。」阿爾貝苦笑了一下,「剛才你也看到了吧,這愛藏得有多深?」

「結果卻不是很好?」

「對,一點也不好。那個夏爾為了個貴族爵位,娶了個醜八怪小姐,把她跑到了一邊。他連父親的債務都不想管。還是她來幫忙償清的。」阿爾貝仍舊冷笑著,「不過,也要說句公道話,他拋棄她的時候,還不知道她已經繼承了一千九百萬的財富……」

「看樣子你真的很了解她的事啊!」

「在外省。能有什麼秘密呢?我倒寧願我什麼都不知道。」阿爾貝嘆息了一聲,「經歷了這一切之後,她仍舊心地善良,經常幫助別人,還捐了很多錢給窮人,自己卻仍舊過得像個清教徒。哈,錢能夠給人帶來的好處,她一樣也沒有享受到;錢能夠給人帶來的壞處,她一生中見了個遍!」

夏爾靜靜地聽著,不再多發一言。

「正因為她是如此心地善良,如此寬厚,所以人人都喜歡她,尊敬她,我也不例外。我從小就特別崇拜她,我暗地裡為她寫詩,我打了傳她閒話的鄉民,我晚上爬過圍牆躲在角落,一個少年人能幹的荒唐事兒我都乾了。你不相信吧?那時候我甚至認為自己能夠成為一個騎士,護衛在她的身旁……」

這是某種戀母情節吧。阿爾貝從小就失去了母親,所以他把這位夫人當成了自己理想中母親的化身。夏爾心想。

「然後呢,發生了什麼?」夏爾不由得問了起來。

「因為那些事之後,她心如死灰,嫁給了一個為錢追求她的人,也就是那個德-篷風先生,結果那人結婚沒多久就死了。然後……我的爸爸,一個鰥夫,追求起了這個寡婦,為了什麼不用說了吧?」阿爾貝苦笑了起來,「很奇怪吧?我這麼崇拜她,卻完全不願意接受此事成真,因為我覺得那個雜種配不上她。」

「然後你做了什麼?」夏爾突然有一種不好的預感,隱隱約約覺得這與阿爾貝後來的生活有著絕對的關係。

「我做了什麼?我做了我應該做的事情。」阿爾貝悠然回答,「我跑到了她的面前,然後將我父親一邊追求她一邊謀奪她財產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跟她說了,然後叫她遠離那個雜種,遠離我們一家……」

「她是怎麼回答的?」

阿爾貝一時沒有回答,只是靜靜地看著窗外,直到良久之後,他才重新開口。

「她聽了我的話之後,笑了。然後說,她早就知道我父親在打算什麼,她不會答應父親的追求的。」

阿爾貝長舒了一口氣,「這是我這輩子最開心的一刻。」

「然後,你就和家裡人鬧翻了?」

「是的,我父親認為他的宏圖大計全是因為我一個人而敗壞了,所以恨我恨得不行,再加上為了在夫人面前排除掉我的壞影響,所以把我扔到了巴黎去。」阿爾貝點了點頭,「然後,我就在那兒生活了下去唄,後來的你都知道了。」

「他倒是捨得給學費和膳宿費啊。」夏爾搖了搖頭。

「不,他沒有給。」阿爾貝裂開嘴笑了,十分開心的樣子,「我媽媽臨死前擔心我這個小兒子,所以給我留了一筆錢,我就用那筆錢充作學費和用度。後來錢不夠了,我就去學會了賭博……總之,一切都很好。」

…………

呃……

夏爾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

「她沒有騙我,這麼多年過去了,她仍舊沒有答應我父親的追求。」阿爾貝仍舊微笑著,只是笑容里卻滿是悲傷,「而我一直沒有回來,我不想看見他們。直到聽到了她病危的消息之後……」

然後,他抬起頭來,看著夏爾。

「所以,我的朋友,你現在知道我要你幫忙幹什麼了嗎?」

「我想我知道了。」夏爾點了點頭。

「對,沒錯,我們好好安葬了她吧,她沒有親人,不會有別人再去盡心安葬她了。」阿爾貝點了點頭,然後,他昂然抬起頭來,「然後,我們就幫她看好身後事,就算全部充了公,也不要讓那些雜種們碰到一個子兒!」

ps:

小時候看葛朗台的時候,一直忍不住會去想「這姑娘到死的那一天會怎麼樣啊?」

左思右想,總覺得會很缺憾,她沒有親人,死後沒人會用心安葬她,遺產也肯定會遭到很多人的覬覦。

想到這裡就忍不住替她感到可憐,這姑娘也太慘了吧,好像從沒遇到幾件好事……

於是,就有了這樣一個小故事

也算是讓我們的夏爾干一件好事,向法國人民贖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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