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只剩下您一個人了」

在爺爺的敲門聲當中,確認芙蘭已經躲藏好了之後,夏爾輕輕地打開了門。然後他發現自己的爺爺正看著自己。

他現在也穿著一件睡衣,臉色有些老年人特有的疲憊。

顯然,他是剛才已經就寢了,然後得知到自己已經回來了之後,直接從床上爬起來過來找自己的。

到底有什麼事情,值得讓他牽掛到這種地步呢?

「爺爺,這麼晚了,您有什麼事情嗎?」

夏爾伸出手來,小心地將他攙扶了進來,一起坐到了書桌旁邊,然後小心翼翼地問。

「其實也沒什麼,」老侯爵勉強地笑了笑,「只是最近你一直不在家裡,所以有些想要見見你。」

「哦,那您儘管看吧。」雖然心裡明知道不是這個理由,但是夏爾仍舊沒有多說什麼,笑著回答。

接著,果真如同夏爾說的那樣,老侯爵沒有說話,而是靜靜地坐在椅子上端詳著夏爾,於是,房間陷入到了異樣的靜默當中,。夏爾心裡的疑惑也堆積得越來越濃厚了。

「夏爾,你現在越來越出色,我很高興。」過了不知道多久之後,老侯爵終於微微嘆息了一聲,打破了這一片平靜,「我們這個家族,終究還沒有倒霉透頂。」

「您這是……這是什麼意思呢?」夏爾有些鬧不明白了。

「沒什麼,我只是很欣慰而已。」爺爺再次嘆了一口氣。「我已經老了,只想看著你們都平平安安,所以現在看到你們都長大了。很開心,真的非常開心……」

雖然他口中一直說很開心,但是夏爾卻只感覺奇怪,因為從這個表現來看,他一點都不像是開心的樣子。

等等,他說的是「你們」?

「芙蘭怎麼了嗎?」夏爾的心裡也驟然緊張了起來,「她是不是最近不聽您的話了?真是的。我明天一定要好好說一說她……」

「不,她沒有什麼錯。只是長大了而已……」老侯爵搖了搖頭,臉上竟然有些少有的猶苦笑,「我原本以為可以就這樣過下去的,結果卻沒想到……哎……你們都長大了。哼。果然是兄妹呢,連起疑心的時間都差不多。」

夏爾終於明白了自己爺爺今晚為何如此表現了。

恐怕芙蘭私底下找僕人問話的事情,被他知道了吧。也對,畢竟是一家之主,小姐有什麼異常,不可能不知道吧?

可是芙蘭現在就在這間房間裡啊!這件事不能再說下去了。

「您現在精神很不好,我也有些累了,我們明天再談這件事吧……您看,現在都這個時候了……」緊張之下。夏爾也有些慌不擇言了,「芙蘭一向是很敬愛您的,雖然現在偶爾有些不聽話。但還是……」

「你現在連聽爺爺話的興致都沒有了嗎?」老侯爵不滿地掃了他一眼,表情突然變得嚴厲了許多。

「不,我當然不是這個意思。」夏爾連忙解釋起來。

這種語氣,這種態度……

沒錯,老人顯然是在之前喝了不少的酒。

「太糟糕了,夏爾。一切都糟透了,你不知道最近以來我都是怎麼過的。」老人又長長地嘆了口氣。「你這裡有酒嗎?有的吧?趕緊給我拿過來。」

「可是……好吧。」夏爾也無可奈何地答應了。

然後。他走到了自己床邊的柜子里,拿出了一瓶酒和兩個杯子。

然後,他朝被子下面隱蔽地做了一個手勢,要求芙蘭保持安靜不要鬧出響動來——沒錯,在慌不擇路的時候,她縮進了夏爾的被子裡,也幸虧是個子嬌小,才沒有讓老侯爵看出異常來。

然後,夏爾就將酒和杯子拿到了書桌上,輕輕地給自己兩人倒上了酒。

「爺爺,您還是少喝一點吧。」他小聲勸解了一句。

然而他的爺爺卻好像完全沒有聽到似的,拿起杯子直接咕噥咕噥地灌了下去。

「啊,真是好酒……」喝完之後他還暢快地喊了出來,「喝下去之後,感覺有精神多了。」

然後,他像是恢復了往日的氣派似的,振作起來重新看著夏爾。

「糟透了,夏爾。最近芙蘭幾次都跟僕人們問起愛麗絲的事情,她起疑心了。」

正因為起了疑心,所以她才會來我的房間裡問啊!

「其實也沒什麼吧。」夏爾勉強地笑著回答,想要幫爺爺含糊地混過去。

「也許你是覺得沒什麼,可是她呢?她會怎麼看呢?」老侯爵卻理解錯了夏爾的意思,再次嘆了口氣,「在她眼裡,我會變成什麼樣的人呢?一個不近人情的怪物,還是一個冷血的老屠夫?」

「不會的,她不會這麼想的。」夏爾連忙安慰了起來,「她怎麼會這樣看您呢?不就是將母親的畫像都收起來而已嗎?那也是為了她好啊。」

不,不要,真的不要再說下去了,否則什麼都瞞不住了啊。雖然表面上還是保持著鎮定,但是夏爾心裡已經在大吼了。

「畫像,見鬼的畫像……就是因為該死的畫我們家才會變成這個七零八碎的鬼樣子的!」仿佛是被觸動了什麼似的,老侯爵突然咒罵了起來,「在這上面我犯了一生中最大的錯誤,夏爾,以後你絕不要重複。男子漢決不能去學什麼見鬼的藝術!」

然後,他又頹然地再度給自己灌了一口酒。

「哼,見鬼的畫害了我們幾十年!」

夏爾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於是也給自己狠狠地灌了一口酒。

他其實很能夠理解自己爺爺的心理——他倒不是有什麼良心不安。而是擔心事情敗露之後自己的孫女無法理解自己的作為,進而對自己產生憎恨。正因為如此,所以才這麼遲疑不決患得患失吧。

也對。無論再怎麼果斷堅決、鐵石心腸的人,也很難經受住被自己最疼愛的孫女兒看成是壞蛋,進而親情斷卻的打擊吧。

也許是聽到了夏爾的心聲,老侯爵沒有再說下去了,只是一杯一杯地繼續喝著酒,很快一整瓶白蘭地都被他喝光了。

「夏爾,再給我拿一瓶來。」

「爺爺。不要喝了,」夏爾連忙勸阻起來。「您已經喝了夠多了吧。」

「再給我拿一瓶來!」

「……好吧。」夏爾無奈起身。

「我現在還沒弄明白,這一切到底是為了什麼?」但是,還沒等夏爾離開座位,老侯爵突然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為什麼我要碰上這麼多倒霉事!」

「爺爺?您醉了,早點休息吧。」夏爾慌忙前去攙扶他。

「我們本來命該擁有一切,結果卻一夜之間什麼都沒有了,為什麼?一切照原樣運行,至少運行到我死的那一天,不是很好嗎!結果……卻要鬧什麼革命,路易十六瞎了眼,全國人發了瘋,無聊無趣地自相殘殺了幾十年。卻讓我整個青春陪葬!我突然喪失了一切,好不容易撿回了命,結果卻要去修十年的鞋!我做錯了什麼嗎!

我沒有怨天尤人。我咬牙修了十年鞋,找了機會回來,對拿破崙鞠躬俯首,討他的歡心,好不容易重新發跡起來,結果拿破崙卻自己完蛋了!一夜間我又失去了一切!我做錯了什麼嗎?

這些我都忍了。我老老實實地苟活著,我怕我的兒子再和我過一樣的青年時代。滿足了他的願望,結果……結果……卻帶出了個可憐蟲,他用逃跑來回報我!我做錯了什麼嗎!

我有苦也沒法說,只能默默忍受這一切,我沒法去跟別人說,難道我的心裡就很好受嗎?難道我就很開心嗎?結果到頭來臨到老了我還要碰上這種倒霉事!糟透了……真是糟透了,該死的革命,該死的路易十六,該死的拿破崙,該死的兒子,該死的鞋,該死的畫!」

他已經完全陷入到了醉酒的狀態,大聲咒罵了起來,好像要藉此發泄出心中憋悶了幾十年的怨憤一般,他緊緊地握住了夏爾的手,「夏爾,你告訴我,我做錯了什麼嗎?」

「不,您沒有做錯任何事情。」夏爾驀地感到鼻子一酸,緊緊地握住了對方的手,小聲安慰起他來,「真的,您沒有錯。」

「那麼為什麼要碰上這麼多倒霉事?」老侯爵狠狠地瞪著夏爾,好像是在質問命運女神本人一樣,「為什麼!」

老人的頭髮雜亂,聲音嘶啞,顯得悽慘極了。

沉默。

夏爾閉上了眼睛。

他覺得自己沒法再看下去了。

是的,自己的爺爺不該這麼悽慘的,他應該精明自負,他應該冷漠沉著,他應該絕不為感情所動……正如他之前二十年在自己表現得那樣。

「夠了。」

沉默了很久之後,夏爾重新睜開了眼睛。他抓住爺爺的雙肩,突然猛烈地搖晃了起來。

「沒錯,您確實碰上了太多倒霉事,但是就算如此,您也足夠幸福了——因為至少您還有我們,至少這世上還有愛著您的人!我們尊敬您,愛著您,會為您的健康擔心,會為討您的歡心而努力,會繼承您的家庭,會完成您未完成的心愿!這就夠了。貴族決不能為已經發生的事情煩擾,這不是您教給我的嗎?」

也許此刻芙蘭正呆呆地看著自己的兄長和爺爺喝酒撒酒瘋,但是夏爾已經管不了那麼多,他繼續搖晃著爺爺的雙肩,「怎麼,開始怨天尤人了,人老了就不行了嗎?那個拿著馬刀向敵人衝鋒的騎兵跑到哪裡去了?被時間給吞噬了嗎?哈,真是可憐啊,連孫子都忍不住可憐了,您覺得這樣很好嗎?很好嗎!」

他一邊說,一邊搖晃。

在他一連串的詰問之下,老侯爵也漸漸地清醒了過來。

他靜靜地看著自己的孫子。默然看了半晌。

然後,他突然大笑了起來。

「哈哈哈哈,真是可憐啊。我居然混到了被自己孫子嗤笑的地步,哈哈哈哈!」

笑了很久之後,他才停下了笑聲。

「夏爾,你說得對,是我失態了。」他重新坐了下來,臉上已經恢復了慣常的平靜。「那麼,你覺得這件事我應該怎麼處理?」

「告訴芙蘭吧。把一切都告訴她。」夏爾同樣也坐了下來,「讓她自己做出決定吧。」

「告訴她?」老侯爵反問。但是沒有一點意外的樣子。

顯然,他的心裡也有這種覺悟吧,也許今晚找上夏爾也只是為了最後的決心而已。「你平常不是最疼愛她的嗎?」

「既然她自己想要知道,那就告訴她吧。想要尋求真相,就要有承擔真相的覺悟。」夏爾平靜地回答,「沒錯,我確實很擔心,但是……我相信她還是能夠承受這一切的。因為她終究身上流著這個家族的血。況且,到現在這個地步,就算我們不說,她到頭來還是會自己知道一切的,與其如此還不如我們主動說出來……」

接著。夏爾同老侯爵對視了一眼,好像是在確認彼此的決心似的。

「好吧……那就按你說的做吧,我明天就把一切都告訴她。省得她疑神疑鬼。」良久之後,老侯爵重重地嘆息了起來,「真是見鬼!這個可憐的孩子會傷心成什麼樣啊!」

「有時候,人在傷了心之後,才會長大吧。」夏爾也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攔不住的。」

「也對。那就這樣吧。」老侯爵終於下定了決心。「我回去睡覺去了,明天事情很多。還得留足精神呢!」

然後,他不再理會夏爾,而是離席,步履堅定地走了回去。

在他走了之後,夏爾重新關上了門,然後走回到床邊。

「出來吧,已經沒事了。」他平靜地說。

然後,被子慢慢掀開了,芙蘭怯生生地看著夏爾,好像很難為情似的。

「先生……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剛才爺爺是喝醉了嗎?你們吵得好像很厲害……」她顫聲問,好像帶著心知大難臨頭之前人們慣有的僥倖似的。

一直以來,她奉若神明的兩位長輩突然失態成這個樣子,實在讓她一時間難以接受。

「對,他是喝醉了,我們剛才也吵得很厲害。」夏爾還是平靜地點了點頭,「但是現在,我們已經達成了共識,不用再吵了。芙蘭,我有事情想要告訴你。」

芙蘭呆呆地看著夏爾,沒有回答。

「聽著,我接下來要說的事情,十分重要,事關我們一家人的名譽。所以,我希望你能夠在聽了之後保守秘密。」夏爾先叮囑了一句。

要告訴我了嗎?可是……看上去好像很不妙啊。

不祥的預感突然占據住了芙蘭的心,讓她突然有些想要退縮了。

「如果……如果十分麻煩的話,您……您不告訴我我也可以理解的……」

「不,這是有關於你的事情,我判斷了之後,絕對對大家來說,最好的選擇就是開誠布公。」夏爾認真地看著芙蘭,「我只希望你能夠好好聽我說完。」

既然她想要知道,那就告訴她吧,這是他最後做出的決定。

「那好吧,您說吧。」

「我們的母親,是因為一次意外而引發流產的。」夏爾突然皺了皺眉,「好吧,我不想說得這麼雲山霧繞了,直截了當地說吧,我們的母親,是被爸爸不小心殺死了的。」

芙蘭睜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夏爾,好像想要從他臉上找出一絲開玩笑的痕跡來似的,然而,她沒有找到。

接著,夏爾一五一十地將關於父親自己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訴她,原原本本,毫無保留。

………………

「唔…唔……唔……」芙蘭早已經泣不成聲,只是為了不發出驚吵聲,所以一直用手捂著自己的嘴。

「好的,小姐,現在我已經將一切的事情都告訴您了。」說完了之後,夏爾長長地舒了口氣,自己也感覺輕鬆了不少,「雖然很抱歉一直都對你有所隱瞞,但是請您相信,我隱瞞只是為了不要讓你像現在這樣傷心,而沒有對你的任何惡意……」

「唔……唔……」

夏爾憐憫地看著自己的妹妹,然後攤開了自己的雙手。

「來吧,哭個夠吧,如果這能夠讓你好受點的話。」

芙蘭撲到了他的懷裡,然後淚水很快打濕了他的胸前,但是夏爾沒有任何抱怨,只是抱住了自己的妹妹,然後輕輕地撫摸她的頭髮。「怪我嗎?」

「唔……不,先生……」芙蘭一邊哭一邊回答,「我要是不去追問該多好啊!」

「現在才這麼說不是已經晚了嗎?幾次跟你說了,你就是不聽。」夏爾無奈地笑了。

接著,他又重新鄭重了起來,「芙蘭,我希望你不要怪爺爺,你要理解他的選擇,正如他剛才所說的那樣,他也不想這樣子的。」

「我也不怪他,不,我還是有些生氣,我……我不知道該怎麼說了!上帝啊!上帝啊!」芙蘭語無倫次地回答,緊緊地抱住了夏爾的腰。「上帝啊!我應該怎麼辦?」

夏爾沒有回答,只是輕輕地撫摸著她的頭髮。「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不過,堅強點,你畢竟姓特雷維爾,不是嗎?」

芙蘭仍舊伏在哥哥的懷中。

哭了許久之後,芙蘭終於抬起頭來看著夏爾。

「世界太荒謬了,只有我們才能夠互相理解。哥哥,我只有您一個人了!我只有您一個人了!」

她的目光,讓夏爾的鼻子突然一酸。

「說什麼傻話啊。」他勉強地笑了笑,「你還有爺爺,還有朋友,還有那麼多愛你的人。好了,早點休息吧,時間已經不早了,明天爺爺還要找你呢,可不要傷他的心了。」

芙蘭輕輕點了點頭。

「那好,回去休息吧。」夏爾想要鬆開妹妹的懷抱。

「抱著我睡吧,哥哥,我的心太亂了,只有抱著您我才睡得著。」芙蘭突然抱得更緊了,「小時候我睡不著的時候,您不也經常這樣嗎?」

「可那是小時候啊。」夏爾感覺有些尷尬。

但是在芙蘭懇切的目光之下,夏爾終於點頭答應了下來。今晚她受了這樣的精神刺激,也確實應該好好安撫一下吧。

而且,說實話,胸口也挺舒服的……夏爾腦中突然閃過了一個念頭。

喂,現在是考慮這種問題的時候嗎!而且那是你妹妹啊!一種罪惡感突然湧上了心頭。

「好吧。」他點了點頭,然後重新抱住了芙蘭,「如果你希望的話。」

他把手放在芙蘭的眼皮上,懷中的芙蘭閉上了眼睛。

接著,他斜躺在床頭,準備沉入睡眠,

然而,當夏爾睡著之後,芙蘭重新睜開了眼睛,仔細端詳著自己的哥哥。

這種情況下,她怎麼可能和夏爾一樣睡著呢?

我只剩下您一個人,只有我們才是一起的。她心裡再度默念。

「我接下來要說的事情,十分重要,事關我們一家人的名譽。」她突然想起了這句話。

如果這些秘密都抖露出來的話,其實受傷害最大的是哥哥吧,畢竟名譽事關重大。

況且他還好像掌握著其他很多事情的樣子……

殺了他,一定要殺了他!(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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