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被莫爾尼提醒了之後,得到了藉口的夏爾也不再與約瑟夫-波拿巴糾纏,匆匆同他告辭然後向總統的辦公室走去。

一邊走,他心中依舊在反芻剛才與波拿巴家族內兩派人的交鋒,希望能夠為自己之後的行動找出一點啟示來。

就這樣,帶著一絲隱藏的不安,他走進了路易-波拿巴休息室的門。

「總統先生,我來了。」夏爾低下了頭,恭敬地向對方問了好。

剛剛酒足飯飽的路易-波拿巴臉色紅潤,神態溫和自若,但是夏爾顯然不會因此而對他有所輕慢。

「哦,來了?」未來的皇帝陛下微笑地看著他,顯然心情不錯,「要不要再吃點東西?剛才還沒有吃飯吧?看你和約瑟夫聊得很開心的樣子……」

從他的表情上來看,看不出是高興還是不高興的樣子,不過既然會刻意提到這種事,那就是一種很明顯的提醒了。

「您剛才也看到了,我們只是偶爾聊下天而已,」夏爾思考了片刻之後,說出了自己之前想好的說辭,「畢竟都是年輕人嘛,我們偶爾一起談談年輕人的話題……」

「年輕人是該多來往來往,」路易-波拿巴仍舊笑著,「不過,有時候你也該跟年長者多聊聊天,這樣才會得到更多有用的東西,畢竟有些經驗可是十分寶貴的,不是嗎?」

哦。是的,我明白了。

「好的,我會的。」夏爾謙恭地低下了頭。

「哦。那就好。」路易-波拿巴只是點到為止,然後就看了看旁邊的座鐘,「夏爾,時間就快要到了,要不你先吃點東西吧?」

「不,不用,正事要緊。」夏爾笑著回答,「反正那裡也是我的親戚家。吃什麼都可以。」

「哈哈哈哈,說得也對,走吧。」

………………

當夏爾跟著路易-波拿巴來到特雷維爾公爵府上的時候,公爵一家人早已經盛裝等候了許久。不光是年輕的小菲利普。就連一直不怎麼露面的特雷維爾公爵,也在孫女夏洛特的陪伴下出席迎接。

而今天並不是只有

「作為傑出的國務活動家,我衷心希望您能夠在之後給我們以更多幫助。」路易-波拿巴帶著笑容說著客套話,「雖然之前我和您的政見並不大相同,但是我相信我們為國家、為人民服務的熱忱是共通的,只要抱有這種熱忱,我們終究是能夠找到共識的。」

「承蒙您的看重,總統先生。其實我完全當不起『傑出』這種形容詞,在任的時候我只是盡我的義務和能力服務國家而已。辭任之後也只能賦閒在家。」公爵也熱情地說著客套話,「不過,如果您需要的話。我當然會盡我綿薄之力,為您提出更多的建議。」

「德-特雷維爾先生,您實在是太謙虛了。誰都知道您才幹卓著,只是看不起德-奧爾良先生才隱居了而已。」旁邊的一位中年人輕輕搖了搖頭,「作為波旁時代的大臣,您的業績遠遠在我們之上。只可惜法國人民不識貨,把一個如此有作為的政治家連同一個如此輝煌的王朝給葬送了……」

說到這裡。他長長地嘆了口氣,好像在追憶那個已經逝去了的年代似的,「我的父親當時就十分佩服您,他認為您是當時的貴族們當中最為明智的一個,只可惜……哎!」

坐在夏爾旁邊的夏洛特,突然狠狠地恰了一下夏爾的手。顯然,這位保王黨分子的話,惹起了她的某種共鳴,以及對自己爺爺、父親還有愛人的惱恨。

「德-法盧先生,那個時代確實可惜,不過我們也不能完全停留在惋惜上面。」她的父親,小菲利普公爵笑著開口了,「上一代人失去的東西,我們這一代人一定要想辦法重新奪回來,暴民從國王手中奪走法蘭西,我們要把它重新交還給上帝!現在您已經是政府的部長了,您有能力為我們實現這樣一個夢想,不是嗎?」

「暴民從國王手中奪走法蘭西,我們要把它重新交還給上帝!說的太好了!」這句話顯然引起了這個中年人的共鳴,他大聲重複了一遍,然後舉起了酒杯,「讓我們干一杯吧?」

「乾杯!」其他人都舉起了酒杯。

這位中年人,就是當今法國的教育部長德-法盧伯爵,除了政府公職之外,他更為重要的身份是波旁派保王黨的領袖,正是為了得到他的支持,路易-波拿巴才會在百忙之中來到特雷維爾公爵府上參加這場會面。

【法盧伯爵,即弗雷德里克-皮埃爾-德-法盧(frédéric-alfred-de-falloux,1811-1886),其父是平民出身,但是在查理十世時代(1824-1830)被封為貴族,他後來繼承父親的爵位成為貴族。

其人政見十分保守,極其擁護恢復舊時代的貴族統治,鼓吹恢復王國的舊秩序,利用教權和貴族權利統治國家,是當時法國正統派的精神領袖之一。

在1848年第二共和國建立之後,他被當時的總理巴羅任命為教育部長,後在路易-波拿巴和總理巴羅等人的支持下,提出了《國民教育法》,即《法盧法案》,規定凡屬天主教教士及教會教友,不論男女,均可擔任教育職務,所有初等學校均歸教區教士管理。到了第二帝國時代,此法依舊施行,作為帝國鉗制思想的重要舉措而沿用下來。】

「伯爵先生,正如您所說的那樣,我們竭力想要讓國家變得更好。」眼看時機已到。路易-波拿巴開始準備進入正題了。「可是您也看得到,有些人卻不會這麼想……」

「您是指什麼呢?」伯爵貌似好奇地問。

「恐怕您已經聽到這個風聲了,」路易-波拿巴悠然地喝下了一口酒。「沒錯,我確實打算撤換掉總理先生,因為經過這一段時間的觀察來看,我認為他並不足以適任這個職位,沒有辦法服務好國家……」

伯爵微微皺了皺眉頭,但是顯然對這個消息並不意外。

「就我看來,他似乎乾得還可以吧。」他看了路易-波拿巴一眼。眼神有些閃爍,「況且。不管怎麼說,他也是將我邀請進內閣的人,我總不好支持您將他趕走……」

「我必須提醒您,他是個奧爾良派。也就是說,他實際上並不是您的同路人。」總統冷靜地回答,「而我是您的同路人,我是支持波旁王族的。」

聽到了他的後半句話之後,中年人的臉突然變得有些古怪起來,仿佛覺得這個笑話很好笑一樣。

「當然,您可以不相信我,但是我會用誠意來證明這一點的。」

「什麼誠意?」伯爵馬上被勾起了興趣。

路易-波拿巴故意停頓了一下,在所有的視線都集中到了他身上之後。他冷冷地說了下去。

「正如您之前所說的那樣,『暴民從國王手中奪走法蘭西,我們要把它重新交還給上帝!』。所以,我之前已經和教皇陛下達成了協議,準備讓教會來承擔起重新教化國民的重任。」

正如他所預料的那樣,一聽到這話之後,伯爵馬上起了興趣,好奇地看了一下他。等待著他的下文。

「我打算在撤換掉總理之後,徹底地更改如今的教育體制。把法蘭西的孩子們從無法無天的自由派手中奪過來,讓教士來教育他們,讓他們懂得什麼叫做敬畏和服從……伯爵,在議會重新復會之後,我希望你儘快提出一個這樣的教育改革提案來……」

伯爵靜靜地看著總統,顯然還在消化他剛剛得到的信息。片刻之後,他大聲喊了出來。

「太好了!先生,這是我今天聽到的最好消息!我們應該立即就著手去做!在獲取知識之前,人民應該首先明白什麼叫做服從和道德,不,毋寧說人民根本就不需要什麼都懂,他們只需要服從上帝制定的秩序,並且在貴族們的帶領之下工作和生活,這樣就可以了!他們自以為掌握一切,結果給法國和歐洲帶來了什麼?只有幾十年的血腥仇殺而已!只有教會和貴族才能夠治理好這個國家,我們每個人都終究應該明白這一點……總統先生,既然您已經將這個光榮使命重新交還給了我,您放心,我會熱忱地去完成的。」

總統笑而不答,仍舊看著伯爵。

「……好吧,我支持您的一件,總理閣下目前確實不太適任於現在的位置。」沉默了片刻之後,伯爵給出了總統想要的回答,「我和與我志同道合的人,十分歡迎您的舉措。」

「就算是此刻尚在埃姆斯的那位先生,恐怕也無法做得比您和我更加多了,我想沒有任何舉措更加能夠表明我的誠意和決心了吧?先生,正如同您一樣,我也是一個正統主義者。」路易-波拿巴慢悠悠地說。

【此時的波旁王族的繼承人,尚博爾伯爵亨利,已經從所居的奧地利來到了德意志的埃姆斯,窺伺法國局勢,隨時準備回國接位。】

「我衷心希望您能夠保持此種狀態。」伯爵同樣笑著回答。

「那麼……」總統再次拿起了酒杯,「讓我們為上帝和國家乾杯吧!」

「乾杯。」

………………

當晚宴結束的時候,已經是深夜時分了。

夏爾陪同著路易-波拿巴,慢慢地從公爵府邸當中走了出來。

雖然晚風已經頗帶涼意,但是路易-波拿巴看上去仍舊十分興奮。

這倒也不足為奇,因為他的目標達成了——他一手促進了秩序黨內的分裂,可以放手撤換一位不順他心意的總理,向全國人民展示出自己的說一不二的威權——而且這絕對不是最後一次。

能夠使用出巨大的權力。當然也能給人帶來巨大的興奮。

「夏爾,這些老派人物真是好糊弄啊!幾個好詞就能讓他們興奮不已……那位特雷維爾公爵倒是不一樣,從頭到尾他都沒有任何觸動。無論是對上帝還是對國王——嘿,我倒真懷疑這個人到底是不是個保王黨了!」走著走著,路易-波拿巴突然笑了出來,「不過這樣更好,倒是省了我們不少事。」

「能夠達成心愿,他當然會滿足了。」夏爾低聲回答,「說到底。他們只要法國能夠重回到舊有的秩序上面,倒也不是特別在乎誰呆在王位上……」

夏爾有意在『倒也不是特別在乎誰呆在王位上』上面加重了音。因為顯然這樣能夠討路易-波拿巴的歡心。

「真可惜,我卻沒有想要完全滿足他們。」路易-波拿巴突然冷笑了起來,然後拿起手杖,對著虛空輕輕揮舞了幾下。「不用我說,你也知道如今時代大不相同,只靠宗教來愚弄人民是毫無意義的。」

「也就是說您不是認真的?」

「我是認真地打算推行這項法令的,但是我當然不會讓這些無聊的天主教士來掌控教育了,這只是用來裝點門面的而已。」路易-波拿巴低聲回答,「因為這從根本上不符合我們的理念和計劃。」

「……您這樣說的話……」

「難道不是嗎,夏爾?」路易-波拿巴抬頭看著遠方,「我要把這個國家建設成一個工業和商業強國,你要建設一個龐大的鐵路網。我們還想要一支龐大的軍隊,這些東西哪樣也不是天主和教會能夠帶給我們的!我們需要的是成千上萬受過教育的官吏和軍官,還有工程師。而不是被教士們洗得頭腦空空的白痴!」

「我認為您說得完全正確。」夏爾馬上回答。

「是的,我就知道。」路易-波拿巴點了點頭,「我們的想法總是很一致。」

然後,他們發現自己已經來到了馬車所等候的地方。

「夏爾,你不回去嗎?」

「……我先不回去了,今晚我還沒有在這裡好好吃晚飯呢。畢竟是親戚家嘛。」夏爾微笑著回答。

「哦,這樣也好。」路易-波拿巴點了點頭。然後直接走上了車廂。

末了,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突然又從車廂門探出了頭來。「夏爾,你和你的親戚們不一樣,不要把自己降低到政治掮客的等級上,你的前途要比那個遠大得多!」

「我當然不會了,先生,我說過的,我將忠誠於您。」夏爾躬身回答。

「很好。」路易-波拿巴點了點頭,然後回到了車廂之內,然後馬車直接啟動,載著總統向愛麗舍宮疾馳。

夏爾看著遠馳的馬車,心裡卻突然充滿了一種別樣的思緒。

他在回味著路易-波拿巴剛才說的話。

毫無疑問,他說得沒錯,一個國家要向進行工業化,就不能把自己的教育沉溺在舊日的愚昧當中,而是需要掌握大量專門知識的人才——這就需要一個行之有效的教育體系。

隨著受到教育的人口越來越多,就有越來越多的人力資源可以投入到工業化生產當中,然後讓工業社會創造出之前幾千年都無法比擬的社會財富。

除了知識之外,教育體系的另一個產品是階級流動性,畢竟除了急速的暴力革命之外,最能夠使下層的人擺脫貧窮命運的就是知識了。

可是當一個國家的工業化完成之後呢?當這個國家的社會財富不再急速擴張之後,還需要這麼有效的教育體系嗎?或者說,還需要那麼多擁有大量知識又雄心勃勃打算上升的年輕人,來和精英階級來爭搶資源嗎?

顯然是不需要的。

於是,在各個已經進入到了後工業化時代的已開發國家內,教育體系又不可避免地向寬鬆化挺進,以「興趣教學」、「激勵教學」的名義,讓儘可能多的年輕人沉溺在年少時的玩樂當中,儘可能地讓他們長大之後當一個消費者,以「微小而確定的幸福」來沾沾自喜。

認為寬鬆教育能夠「激發孩子的創造力,讓孩子的思維更活躍,學習更加有效率」的觀點,完全是可笑之極的。人的懶惰是天性,更別說是沒有自控力的孩子了,如果學校提供的教育十分寬鬆,那麼有動力去主動努力學習的人往往是鳳毛麟角,大部分只可能是在玩樂中安享自己的青春,根本不會有什麼自我探索的想法。

可是,即使邏輯如此荒謬,寬鬆教育卻並不被人們所反對,哪怕是下層階級。因為寬鬆和舒適讓所有人都開心——它很順孩子的心,甚至連家長也十分開心。於是在人們歡呼聲當中,教育越來越寬鬆,能夠通過教育上升階層的人也就越來越少,大部分人在青少年時代當中迷失在了舒適和享樂當中,然後溺死在溫吞水一般的社會當中——當然,這或許是一種幸福也說不定吧。

關於寬鬆教育,日本倒是一個很好的例子,自從昭和時代的工業化階段結束,進入平成時代之後,在日本社會當中寬鬆教育越來越成為主流呼聲,但是有趣的是,社會上越是鼓吹寬鬆教育,那些官僚、政治家和富豪就越是將子弟送進那些以管理嚴格著稱的私立和公立精英學校裡面,以升入好大學為最終目標,接受十分嚴格的教育。

雖然看似矛盾,但是卻一點都不矛盾。

那麼,21世紀的中國也會變成那樣嗎?夏爾突然想到這樣一個有趣的問題。

因為當他穿越的時候,中國還在急速的工業化進程當中,寬鬆教育還沒有完全成為現實。

但是未來呢?

也許也會吧……

不過,總比權貴們只靠推薦信,就能把孩子送進常春藤的合眾國要好吧?夏爾略帶自嘲地笑了笑。

當然,這並不是說在後工業化時代的教育體系中,下層子弟的上升空間已經完全斷絕,這是不可能的——哪怕只是為了公關效應、為了讓人能夠做上夢,社會維持一定的上升空間也勢在必行,寬鬆教育也給少部分真正有天賦又有自控力的天才留下了出路,讓他們可以進入到精英群體當中,可是這樣的人又能夠有多少呢?

當這種趨勢一直持續下去的話,會變成什麼樣子呢?

「太好了!先生,這是我今天聽到的最好消息!我們應該立即就著手去做!在獲取知識之前,人民應該首先明白什麼叫做服從和道德,不,毋寧說人民根本就不需要什麼都懂,他們只需要服從上帝制定的秩序,並且在貴族們的帶領之下工作和生活,這樣就可以了!」

大概又會回到這樣的時代吧。

算了,都已經到了這個年代了,管那麼多幹什麼呢。

夏爾頗為瀟洒地聳了聳肩,然後向著燈火輝煌的特雷維爾公爵府重新走了回去。(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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