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夏爾跟在瑪麗的後面,走回到餐廳當中時,他發現自己的爺爺和妹妹都在那裡。

他心中頓時暗中鬆了口氣。

「爺爺,我過來了。」帶著一種略微拘謹的嚴肅表情,他朝特雷維爾侯爵欠了欠身,「您最近還好嗎?」

「問什麼啊?我好得很!別磨蹭了,你今天還沒吃飯吧?趕緊坐過來吃點……」特雷維爾侯爵雖然看似是在呵斥夏爾,但是語氣中的興奮卻怎麼也掩藏不住,「怎麼?這不是你的家嗎?搞得好像是來拜訪的客人一樣……」

「哦……好的!」夏爾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後舒展了一下身體,坐到了自己常坐的那個座位上。

「你今天過來,夏洛特知道沒有?」特雷維爾侯爵拿起了酒杯。

「為了免得她久等,我讓人通知了她的。」夏爾一邊回答一邊拿起酒瓶,給自己也倒上了一杯酒。

「知會了就好!我還怕你還是像未婚的時候那樣做事一點都不經心呢!」老侯爵也鬆了口氣,然後對夏爾做了一個乾杯手勢,喝下了一口酒。「你現在是新婚,要儘量呆在妻子旁邊,就算有事要夜不歸宿,也一定要提前知會她,免得她擔心。記得,一定要多關心夏洛特,只有這樣,你和夏洛特才能過好最初的新婚生活……」

老人絮絮叨叨的話,讓夏爾心裡頗為感動。「好的,我都知道的,謝謝您的提醒,爺爺。」

「叮!」

就在此時,突然傳來了一聲清脆的響聲。

夏爾條件反射一樣地看了過去,然後發現這是芙蘭正在悶聲不響地喝著湯。銀勺撞擊到磁碟上所發出的聲響。

她臉色十分蒼白,眉頭也微微皺著,眼裡只顧看著面前的湯。動作又僵硬又重,顯然是在藉此來發泄心中不不忿。

夏爾心中一痛。很快就別過了視線。

妹妹如此消瘦的樣子看得他有些心疼,但是又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這時,他突然覺得不僅是妹妹,就連爺爺的態度也有些奇怪——雖然是滿面笑容,但是神色總是顯得有些不自然的僵硬,鬢角也有青筋露出,好像剛剛發過脾氣一樣。

難道,剛才他們吵過架嗎?

夏爾心中閃過了這樣一個念頭。

然後。他再度掃視了餐廳一圈,感覺曾經在二十多年當中呆過不知道次的餐廳,此時卻有一種奇怪的陌生感。

一向關係非常好的爺爺和妹妹,究竟在為什麼爭吵,就算不用深究也能明白吧。

和和睦睦的一家人,卻變成了如今這樣……實在是讓人有些無奈。

「夏爾,現在在外交部的活乾得怎麼樣了?」特雷維爾侯爵有些擔心地看著夏爾,「如果說政府裡面的人都是老滑頭的話,外交部里的那些人就都是滑頭中的滑頭,你可以當心啊!他們任誰都自負得不行。能不皺眉頭地說一萬句好話,然後背地裡等著捅你的刀子!你在那兒絕不要聽信任何人的花言巧語,否則你就麻煩了。你會發現自己什麼事情都做不成!你要是想在那裡干出一番事業來,就得學會把他們的每一句話都當成耳旁風,只管幹好自己的事情就行了……」

也許是塔列朗在帝國時代給這位老人留下的印象實在太過於深刻的緣故,特雷維爾侯爵對外交界抱持著一種根深蒂固的懷疑和不信任的情緒,總覺得這些人都是一幫心懷叵測的陰謀家——當然,這種看法其實也不無道理。

「我會的,爺爺。難道到了現在,您還要擔心我不會待人接物嗎?」

夏爾一邊笑著回答,一邊用刀叉開始清理僕人剛剛端上來的餐點。然後以一種模糊不清的語調繼續說了下去,「圖爾戈侯爵對我害怕極了。生怕我侵他的權,所以一個勁兒地跟我說有多看重我……當然。他的這些花言巧語對我一點用都沒有,我明確地跟他說了,我從英國回來之後,就會要參與到實際工作當中,而不是坐在他旁邊當個只看文件的擺設。」

「哦!乾得好!就是要這樣!」老侯爵輕輕地敲了敲桌子,「那他打算用什麼東西來滿足你呢?」

「為了避免傷他的心,我現在只跟他要了東方事務——不管是近東的還是遠東的。歐洲事務現在仍舊由他照管——我只旁觀學習……」夏爾一字一頓地回答,「部長對我的這個要求並不感到冒犯,他很快就同意了我的看法。」

老人微微抬起了頭來,滿面驚奇地看著孫子。

「妙啊!他居然答應了?太好了!」老人又拿起酒杯一飲而盡,「哈哈……他一定覺得自己還算走運吧?哈哈哈哈……」

在路易-波拿巴被夏爾和特雷維爾元帥等人說動,決心尋找機會在黑海沿岸同俄國打一仗的今天,近東很快就將成為法國外交事業的中心之一,甚至歐洲事務都將黯然失色。到了那個時候,負責這方面的事務,顯然也將會成為整個法國外交政策的主導者。不知道內情的圖爾戈侯爵以為夏爾謙讓,實際上在他不經意之間夏爾已經將他最有可能創下大事業的地方給搶走了——至於遠東事務,特雷維爾侯爵侯爵對此也同樣不感興趣,覺得孫子只是為了掩人耳目故意加進去的添頭而已。

「既然這樣的話,夏爾,那我就放心了。」片刻之後,老侯爵終於從喜悅當中恢復了過來,「你總算把最重要的東西攬在了手裡!不過……其實也理應如此嘛,難道現在還有誰比你更加能夠堪當如此重任嗎?要是換了旁人來負責,我到時候還不太放心吶……」

因為有旁人在場,所以老侯爵不再說得更加明確了——哪怕芙蘭是自家人、而且瑪麗也十分能夠信任,特雷維爾侯爵仍舊字斟句酌,以免泄露最重要的機密——但是他內心當中的喜悅已經暴露無遺。

這份喜悅,終於將他剛才心中的陰霾沖淡一空。

「那好。那你就先去享受一個愉快的英國之旅吧,旁人新婚之後都是帶著新娘出去旅行,而你呢?被那麼多公事栓在了國內!你也該好好休息下了……」因為心情不錯。所以老侯爵的語氣也十分情況,「呵。我倒是擔心,女王恐怕到時候會不高興吶,因為你和夏洛特那麼出眾,結果搶了她女兒的風頭!」

「這個嘛……」夏爾也配合他開起了玩笑,「到時候我會和夏洛特儘量表現得低調一些的,以免引起她的不滿。」

「哈哈!」老人大笑了起來,「嫁給一個無趣的普魯士人,這位公主以後可有得受了!」

在歷史上看。這位公主確實不大走運。

她的丈夫腓特烈雖然和她感情很不錯,但是卻因為父親威廉壽命太長,一直只能當太子,無法掌握最高權力。等到威廉死去的時候,腓特烈卻也突然陷入到了暴病當中,只當了88天皇帝就因為癌症而去世了。

而她的大兒子、繼承了皇位的威廉二世,卻是一個殘疾,天生左臂萎縮。等到長大了之後,他成了不折不扣的叛逆青年,幾乎每一件事都和母親唱反調。最後還發動了針對協約國世界大戰,幾乎將整個英帝國給拉下了馬來。

當然,在這個歷史線上。也許一切都會有所不同吧……

「對了,說起這個,夏爾,見到女王之後,你當然要禮貌,但是可別表現得卑躬屈膝啊……」正當夏爾還在遐想的時候,老侯爵繼續開口了,「我們家的人,難道比女王又差在哪裡嗎?當年她的先祖不也一樣和我們的祖先一樣在德意志戰場上廝殺?喬治二世還差點被我們先祖的部下打死呢!只是因為走了大運。這群漢諾瓦人才能占據英國的寶座,沒什麼值得害怕的。如果女王跟你擺架子,你盡不要在乎!」

【維多利亞女王出身漢諾瓦王室。先祖是漢諾瓦選帝侯。因為漢諾瓦選帝侯奧古斯都和英國國王詹姆士一世的外孫女索菲亞結婚,所以在斯圖亞特王室的安妮女王無嗣駕崩之後,依靠這層姻親關係繼承了英國王位,帝號為喬治一世。

而他的兒子喬治在1727年繼承了王位,稱喬治二世,這位國王酷愛軍事,同法國打了許多年的仗,1743年,在奧地利王位繼承戰爭中的代廷根戰役中指揮與法國作戰,在失去戰馬的情況下,他甚至步行揮劍指揮戰鬥,最終以很少的代價贏得了戰鬥。】

「我也確實不害怕他們。」夏爾點了點頭,「實際上,比起女王來,我覺得親王倒是更加值得注意一些。」

這位親王,自然就是指王夫阿爾伯特-馮-薩克森-科堡-哥達了。

「親王?」老侯爵皺了皺眉頭,「那個人確實也算個人物,我聽說女王很多事情都聽他的意見,政府也對他十分尊重。既然能夠得到如此的尊重,那麼他應該不是一個倨傲無禮的人,你盡可以和他好好談談事情……如果可以的話,同他結下些交情來,這對我們倒是有不少好處。」

「我會想辦法同他打好交道——這個任務雖然有些艱巨,但是並非無法可想。」夏爾再度點了點頭,「雖然女王在現行體制下並非說一不二,但是如果能夠得到他們夫婦的好感的話,我想——英國政府也會更加合作一些。」

祖孫兩個一邊討論,一邊就餐,時光好像倒轉到了從前。

夏爾這時才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當中竟然吃下了不少餐點,就連心情也變得十分放鬆起來。

他終於明白自己為什麼要突然跑過來看看了。

這就是家的感覺啊……

然後,他用眼角的餘光,再度巡視到了芙蘭身上。

芙蘭仍舊以恆定不變的節奏喝著面前的湯,好像對其他一切事情都渾若未覺似的。

雖然看似不感興趣,然而夏爾此時卻能夠覺察到,她正十分認真地聽著爺爺和哥哥的交談——也許,很多年以來,她都是這樣聽著的吧。

「從小到大,我是花了多少心力。將您說的每一句話都記在腦中的,我遵行著您的教誨……我仰望著您,拼了命想要模仿您。學習您……」

他腦子裡突然回想起了那一天的爭吵當中,芙蘭沖他說的所說的那段話。

我倒是有個好學生了啊……

她要是不肯學。那該多好啊?

他在心中長嘆了口氣。

逃避不是辦法,總得跟她說點什麼。片刻之後,他下定了決心。

「特雷維爾小姐,我有幾句話您能聽聽嗎?」

芙蘭輕輕地抬起了頭來,疑惑地看著夏爾。

夏爾感覺不光是她,就連爺爺和瑪麗的視線也都放在了他的身上,好像都在擔心著什麼一樣。

其實,他已經不想發芙蘭的脾氣了。

自從她那次縱身一躍。差點人都摔死、也鬧得自己傷心欲絕之後,現在的夏爾只求芙蘭不要在鬧出什麼事來,早已經不再想懲罰她了。

「是這樣的……」夏爾清了清嗓子,「你已經知道了吧?過幾天,我將要同夏洛特一起去英國。」

芙蘭輕輕點了點頭,表示自己知道。

「現在,聽瑪麗說,你的傷已經養得差不多了吧?」夏爾有些躊躇地看著對方,努力讓自己的語氣顯得輕描淡寫、不存芥蒂,「那麼。我想,這段時間你已經被拘束得夠了,也該出去透透氣了……長期悶在家裡對你不好。你看你現在都瘦成什麼樣了?」

「也就是說,您將解除對我的拘禁嗎?」芙蘭反問。

「是的,解除了。」夏爾點了點頭,「不過,你需要向我保證,以後不要再干出傻事來。」

「傻事……」芙蘭先是一愣,然後微微冷笑了起來,「您是指什麼呢?」

「你明白的。」

「我不明白。」芙蘭直接回答,「如果您指的是對您不利的事的話。我一開始就沒打算干,現在也不準備乾了。如果您是指另外一件事的話……我剛才給爺爺的回答。您需要再重複一邊給您嗎?」

哎,果然。他們剛才真的再吵這件事。

從爺爺剛才勃然大怒的樣子來看,芙蘭到底是怎麼回答的,也就昭然若揭了。

夏爾看著自己的妹妹,心裡只覺得紛亂至極。

繼續勸說並無太大意義,那次他就看出來了,妹妹的意志堅定得可怕,恐怕不是幾句話就能說動的。

他又瞟了爺爺一眼,發現他的臉色又青了起來,顯然也是不知道如何是好。

還能再說些什麼呢?夏爾心裡一痛。

片刻之後,他長嘆了一口氣。

「算了,先生,別說這個話題了,謝謝您大發慈悲,重新還給了我自由。」也許是看出了他心中的苦悶,芙蘭的語氣也軟化了不少,「事到如今,一切都已經成為定局了,再說什麼還有意義嗎?我不會讓您為難的,只會把這種妄想放在心裡,依靠它來支撐自己未來的生活,向上帝祈禱,祝願您以後諸事順遂。而您——您自然可以安安穩穩地過自己的生活,絲毫不用受到我的牽累,這一切不是很好嗎?感謝上帝,至少我還可以平靜地過完我這一生。」

「才多大年紀,就說什麼一生的……」這時候,特雷維爾侯爵終於忍不住開口了,「孩子,你怎麼就這麼執拗呢?對你來說,比這更好的路不還有的是嗎?」

「對我來說,這就夠了,爺爺。」芙蘭十分端重地回答,顯然已經下定了決心,「既然我要的一切註定無法報償,我做的一切又都是徒勞無益,那麼我還有其他選擇嗎?在從昏迷中醒過之後,我已經想明白了。我願意為我所做的一切承擔代價,也願意為了我自己心中的愛而接受命運的懲罰,至少——我還有自己選擇讓自己孤獨一生的權利,不是嗎?」

接著,她又苦笑了起來,「當然,如果兩位覺得不對,覺得對我的懲處還不夠,那也可以給我另外的懲處,或者乾脆給我指派一位丈夫也行,我會默默服從命運的安排的,畢竟我虧欠你們太多,理應付出一切來償還……我對此絕不會有任何怨言的。」

「你……你……你明知道我們不會這麼對待你的,又為什麼還要這麼說呢?」夏爾焦躁地打斷了她的話。「難道,你就不明白,我們根本不想強迫你什麼,只想讓你過得更加開心一些嗎?」

「對我來說這就很好了。」芙蘭低垂下了視線,輕聲回答,「您和新婚妻子快活地跑去英國,接受女王的召見——而我,當然只配躲在家裡,讓大家不聞不問,我明白的,先生——這很好,是我命該得到的結果……」

因為觸動了真情,她的語氣越發發自內心的悲傷。

「不,你也要去英國。」不知道沉默了多久之後,夏爾淡然回答,「在我和夏洛特啟程之後,你和瑪麗也將要登上另外一艘船,一起到英國去。」

「嗯?」這突如其來的話,讓其他人都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您……」

「我說了,要還給你自由,但是——這當然得經過一些考察,要是我在國外的時候,你留在國內突然給我來個大驚喜,讓我措手不及,那就未免太讓人難受了。」夏爾貌似嘲諷貌似嚴肅地說,「況且,去外國散散心,也比其他地方要好。那麼……你看怎麼樣?」

對哥哥這樣的人,至少要先示弱……

瑪麗……你的話果然是有用的……

芙蘭低下了頭來。

「我服從您的命令,先生。」(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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