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即將入夜的時候,夏爾踩著衛兵們艷羨的目光,不疾不徐地走出了杜伊勒里宮。

他確實對今天的覲見感到十分滿意——雖然路易-波拿巴並沒有明確地認可他的建議,但是他本來就沒打算在今天就說服路易-波拿巴,只要他肯認真聽取,並且給出一個不置可否的回答就可以了,而夏爾確實得到了這種回答。

那麼很明顯,正如之前所預料的那樣,他很有希望把這件事辦成,為自己在皇室當中增添一個幫手,把那個年輕人熱羅姆-波拿巴拉入到自己的黨派當中,雖然有可能會得罪約瑟夫-波拿巴父子兩個,但是反正他們的關係本來就不好,再更加得罪一點又能怎麼樣呢?

帶著這種輕鬆愉快的心情,他在侍從的帶領下走出了宮門,然後準備登上自己的馬車。

然而,當他剛剛走到車廂旁邊的時候,車夫神色緊張地湊到了他的旁邊,報告給夏爾那個他剛剛收到的消息。

當聽到了他的報告之後,夏爾難以置信地睜大了自己的眼睛。

特雷維爾公爵突發病危,根據醫生判斷已經無可挽回,現在進入彌留之際了。

「什麼……上帝啊。」夏爾失聲驚呼了一聲,「爺爺……爺爺知道嗎?」

「老爺已經知道了,就是他派人過來通知您的。」車夫恭敬地回答,「他已經趕過去了,還吩咐您覲見完之後立即去特雷維爾公爵府上。」

爺爺已經過去了嗎?那是他多少年都沒有去過的地方啊……看來真的是最後時刻了。

「那就不要耽誤時間了,趕緊去!」如夢初醒的夏爾跳進了車廂裡面,催促馬車趕緊快走。

馬車在巴黎城當中一路飛馳,很快就載著他來到了特雷維爾公爵府上。

因為知道事情緊急,所以夏爾的馬車不經過通傳就直接駛進了大門。在前庭才停了下來。然後,夏爾慌忙從馬車當中走了出來,沿著台階一步步地向上面的府邸走了過去。

公爵府上此時已經慌作一團了。僕人們各個都神色焦急,只是勉強維持著最後的鎮定。看來人人都知道老爺已經命在旦夕了。

其實夏爾倒是沒有他們那麼慌亂。

說實話,他是有心理準備的,畢竟在他出國之前,特雷維爾公爵的身體就已經十分不好,老是要纏綿病榻了,當時雖然嘴上沒說,但是他心裡覺得對方確實可能命不久長,所以現在倒也不是很驚訝。況且。特雷維爾公爵和他的關係並不是特別親密。

真正讓他擔心的是夏洛特。

既然已經通知了爺爺和自己,那麼夏洛特肯定也已經被通知了,她肯定也已經從家裡趕了過來——天哪,夏洛特該多傷心啊!

一想到妻子此刻的心情,夏爾就忍不住有些發緊,尋思該怎麼安慰她。

於是,一走進宅邸,他就命令僕人將他帶去公爵的臥室去。

當門被打開的時候,所以的視線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

果然,爺爺還有夏洛特都已經到了。不光是他們,小特雷維爾公爵和夏洛特的兩個兄弟菲利普和歐仁也都在這裡,大家都圍在了公爵躺著的那張大床上。

雖然只是驚鴻一瞥。但是夏爾很快就發現他們的眼角都或多或少地掛著眼淚,只是都強忍著沒有哭出來而已。

順著他們的視線,夏爾看到了躺著的公爵本人。

他的面孔呈現了那種久病不愈的人所特有的死灰色,滿臉都是皺紋,就連鬍子也已經全白了,他的身體因為多日的病痛已經變得很瘦削,就連眼睛裡面也沒有任何神采,顯然這個人從精神到*都已經完全枯萎了。

這時,仿佛是聽到了腳步聲的緣故。公爵輕輕地動了一下腦袋,已經渙散的眼睛微微聚焦到了他的身上。

老人和年輕人無聲的對視著。片刻之後,好像猶如被年輕人的那種活力四射的光芒所刺痛一樣。特雷維爾公爵緩緩地閉上了眼睛,好像又睡了過去。

「抱歉,我來晚了。」看到公爵已經衰頹到了這種地步,夏爾心裡微微一痛,然後抱歉地躬了躬身,走到了床邊。

「夏爾,夏爾!」夏洛特鼻子一酸,然後趕緊抓住了丈夫的臂膀,把頭埋到了夏爾的肩膀上,避免讓自己哭出聲來。

當夏洛特伏在自己肩膀上微微抽泣的時候,夏爾心裡也很傷感,輕輕地拍著她的背。

這個家族當中,她對爺爺的感情最為濃烈,因此大限來臨的時候,恐怕也沒有人比她更加傷心了。

「人總會有這麼一天的,好了,洛洛特,別哭啦。」他低下頭來在夏洛特耳邊輕聲勸慰著。

「我知道……我知道啊……」夏洛特一邊回答,一邊不住地抽泣著,淚水很快就讓她的衣服濕透了。

被她的抽泣聲所感染,小特雷維爾公爵父子三人也跟著一起哭了起來,一時間哀聲充斥在整個臥室當中,讓人禁不住也心生悲戚。

儘管父親死後自己就能夠名正言順地成為新一代的特雷維爾公爵,但是夏爾的這位堂伯父仍舊在發自內心地痛哭著,淚水順著他的臉頰不住地往下流淌。

這種痛苦,不僅僅是出於天然的父子之情,恐怕也是出自於父親走後自己再也難以享受如今這種只需要服從命令的生活的恐懼吧……在公爵走後,他再也沒有人可以指引自己的方向,而需要自行駕船航行了。

那種感覺,就如同一個人突然被人舒適的臥室突然扔到了寒風當中一樣,迷茫中又充滿了恐懼和不安。

那么爺爺呢?他應該也會同樣傷心吧?

夏爾心裡閃過這個念頭,然後擔心地看了看自己的爺爺。

這個老人,頭髮已經完全花白,臉上同樣布滿了皺紋,他正死死地盯著公爵。看上去和躺在床上的哥哥一樣精力衰頹,再也沒有了平常的那種銳氣。

他站在床邊,輕輕地抓住了公爵乾瘦而且皺巴巴的右手。

雖然他並沒有哭出聲來。但是眼角慢慢溢出的淚水,和不住顫抖的手。表明了他的心情此時是何等的激盪。

因為擔心老人傷心過度,夏爾輕輕地又拍了拍夏洛特的背,然後鬆開了她,輕輕地走到了老人的身旁。

「爺爺……」他想要出聲安慰,但是卻怎麼也說不出口,最後只能滿懷擔心地看著對方。

「我沒事,不用擔心。」老人這時好像如夢初醒一樣,搖了搖頭。

接著。他囫圇地用衣袖擦了擦眼淚,然後淚眼朦朧地四處打量著臥室。

「我終究還是回來了……」

夏爾只是抓住老人的手,任由他繼續說下去。

「這是也曾我的家,你的曾祖母就是在這裡把我帶來人世的。大革命爆發的時候,你的曾祖父就在這裡跟我們告別,讓我們逃離了暴民的掌握——等到波旁回歸的時候,蒙路易十六的恩寵,這座府邸被重新發還給了菲利普,然後他重新修繕擴建了它。」他的聲音十分顫抖,好像整個人都被拖回到了回憶當中。「但是我已經五十年的時間都沒有踏足過這裡了,五十年!一個人還能有幾次五十年呢……」

說著說著,老人的眼淚又慢慢地流了下來。「還好,我的孩子,你再也不用忍受這種事了,我們兄弟奮鬥了這麼多年,終於讓你們又重新擁有了一切……至少我們的付出是值得的。」

他抬起自己哥哥的手,送到了夏爾的面前。

「夏爾,感謝他吧,沒有菲利普,在那場恐怖的風暴裡面我是活不下來的。你也不會來到這個世上。他拼了自己的命,把我帶出了國。又想盡辦法謀生路供養了我,天曉得那時候他為了我他多吃了多少苦頭……他對我的恩情。我是永遠永遠沒法償還的。」他喃喃自語,就像是在對自己說一樣,「我們一生,總得對幾個人講良心。」

夏爾遵從了爺爺的意志,握住了公爵那已經滿是皺紋的手,感受著已經極其微弱的搏動,心裡頭滿懷感觸,本人都要哭了出來。

這時候,他才發現,公爵的衣服上別著一枚百合花形的徽章。

病重期間衣服都是十分輕便的,這應該是病人在彌留之際特意要求穿上的吧……

哪怕承認百合花已經消褪的現實,他在內心當中也依舊是個保王黨。公爵畢竟是個公爵啊……夏爾禁不住在心裡苦笑。

不過,但是換個角度來看,哪怕心裡對舊日的榮光和特權戀戀不捨,但是他也能夠面對現實,按部就班地依據形勢來部署家族的事業,這不也算是本事嗎?

就讓他帶著這枚徽章入葬吧……就如同往昔的那個時代一樣。夏爾在心裡嘆了口氣。

就在這時候,公爵又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他的手已經被弟弟的淚水打濕了,但是他渾若未覺。

「維克托,別傷心,人終究會有這一天的。」他勉強打起精神,以一種極其微弱的聲音說,「我先到那裡一步,幫你看看情況,如果那裡不好,你就想辦法去天堂吧。」

一向嚴肅的公爵,在人生最後的時間卻開出了這樣的玩笑,夏爾和他的爺爺頓時都呆了。

「說什麼蠢話,你能去天堂的!」反應過來之後,特雷維爾侯爵泣不成聲。

「哪兒都一樣,不會比那時候更壞了,那時候那麼糟糕我們都挺過去了,對吧?」公爵輕輕搖了搖頭,露出了一個十分微弱的笑容。「所以你還擔心什麼呢?」

然後,他微微轉過視線,看著一旁靜靜呆立著的夏爾,「抱歉,我原本是打算夏洛特生育之後再走的……現在……現在看來,來不及了。」

夏爾只是嘆了口氣,沒有回答。

「答應我,照顧好夏洛特,還有她的孩子。」公爵的臉上微微突然閃現了一絲血色。

這就是最後的迴光返照嗎?夏爾心中一凜,趕緊握住了他的手,傾聽他最後的遺言。

「她是我的妻子,我當然會好好照顧她的。」他理所當然地回答。

「我相信你。」公爵嘆了口氣。

然後,他輕輕地招了招手,將心愛的孫女也招了過來。

「爺爺……」夏洛特一邊垂淚,一邊緊緊地抓住他的手,好像想用這種方式在上帝的使者面前挽留住爺爺一樣。

夏爾從未看到夏洛特這麼傷心的樣子,往日的高傲已經消失不見,只剩下了痛苦和哀痛。

「抱歉,孩子……我終究還是挺不過去。」公爵輕嘆了口氣,「不過,雖然沒法見證你的孩子降生,但是我這段時間在病床上閒著無聊,所以給你的孩子想了些名字。如果是男的就叫克洛維斯,如果是女的就叫克萊婭——這都是我們祖先用過的名字,好嗎?」

「好的,爺爺,就按您的來辦!」夏洛特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下來。

「好孩子!」公爵長出了口氣,好像完成了一個莫大的心愿一樣。(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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