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激烈的話,讓夏洛特和長公主殿下都臉上變色。

夏洛特又是焦急又是生氣,她沒有想到丈夫居然到了這個時候還不肯讓著點,人家都快要死了還要說出這麼嚴厲的話來刺激,她深怕長公主殿下氣到,所以乾脆站了起來,攔到了兩個人之間,然後制止了夏爾的長篇大論。「夏爾,別說了!」

接著,她有些驚慌地走到了夏爾的身旁,拉住了他的手,提醒他不要再繼續刺激這個行將就木的老人了。

夏爾自覺自己做得有些不對,因為激動說了一些太過分的話,所以他也順勢退了下來,不再對對方如此疾言厲色。

「殿下,我的話都是肺腑之言,雖然並不指望您能夠認同我所說的話,但是請您相信,我對您並沒有特別的惡意——只不過,我們所說的一切,都已經是事後的話,因為一切都太遲了。」

長公主殿下並沒有顯得十分憤怒,她最初反而只是定定地看著夏爾,似乎是在思考著他所說的那些話似的。

然後,她微微自語,「太遲了……太遲了……」

片刻之後,她突然昂起了頭來,以那種王族特有的傲慢怒視著夏爾,「先生,現在您是勝利者,您覺得自己勝券在握,權力和人民,大地和星辰,甚至還有太陽,一切都在圍繞著您旋轉,因此您大可以口出狂言,在我面前炫耀自己暫時的勝利……」

她的視線裡面充滿了嚴厲,「但是您不要太得意忘形了,您見過的東西我都見過,您沒經歷的一切我也還經歷過,所以我知道,目前您擁有的一切只是空中樓閣,很多人憎恨您,大多數人只是因為恐懼和無奈而暫時忍耐你們,而你們其實並沒有真正的根基,只是因為你們善於欺騙和偽裝。並且利用大家厭倦了動亂的心理才得以上台而已——就像是那個無法無天的科西嘉人一樣。但是終有一天人民會從你們編織的謊言和夢當中醒過來的,那時候他們會發現你們、以及你們所賴以為生的統治機器是多麼軟弱,他們就會拋棄掉你們,讓你們受到比我們更為慘烈的災禍……也許我看不到那一天了。但是我的侄孫是可以看到的,他會替我看到!」

「我承認您說的有些道理,我們的統治並不穩固,國內國外都有不少敵人,但是我們至少已經比您和您的親人們明白怎麼樣統治這個國家——你們15年時間就讓所有人都厭倦了這種統治。而我們將至少比您做得長久。」夏爾將頭從夏洛特的肩膀上伸了出來,然後毫不讓步地看著對方,「但是,即使在那個時刻,您的侄孫也不必考慮回來,除非他到時候他也能從十萬人的屍體上踏過去!」

流亡在外的路易十八,曾經對當時還是第一執政的拿破崙寫信,說只要你迎回國王復辟波旁王朝就可以封你做親王,並且讓你掌握權勢,而拿破崙當時就直接給他寫信回復。「你不必考慮回來,否則你將不得不從十萬人的屍體上踏過去。」

拿破崙這句話只是為了體現自己意志的堅定性而已,但是他沒想到他的這句話居然被歷史弄成了一個殘酷的預言,在讓歐洲血流成河之後,路易十八真的跟著外國騎兵一起回來復辟了。

如今,拿破崙的政治傳人也對著路易十八的傳人繼續說出了這句話,而這一次他當然不希望戲言成真。

他沒有想到,長公主殿下並沒有因為他這句話而有什麼退縮,反而驟然冷笑了起來。

「是嗎?如果真有那天的話……我甚至還嫌反賊死十萬太少了,先生。」

「別吵了!」這下夏洛特真的無法控制自己了。她艱難地挪動著自己的身體,然後強行將夏爾往後拖,拖回到了桌子的邊緣,然後她壓到了夏爾的身上。壓得他不由自主地又重新坐了下來。

接著,夏洛特走回到了長公主殿下的身邊,然後擁住了她,「殿下,請原諒我們吧!夏爾太年輕,所以還不大會遵守禮數……」

直到這個時候。兩個人才重新冷靜下來,然後兩個人都微微有些後悔。

為了一些政治問題,如此失態地爭吵,實在有失於兩個人的身份。

在夏洛特的努力轉圜之下,他們兩個都沉默了下來,突然爆發的爭吵就這樣突然結束了。

「先生,我不想說您辜負了您的姓氏,因為您和您那個離經叛道的爺爺是一脈相承的,只能說您繼承了他的那些想法而已……」沉默了許久之後,長公主殿下終於重新開口了,剛才的激動退卻之後,她的語氣又恢復了之前的吶喊總虛弱無力,「但是我想要告訴您,您根本就配不上已故的特雷維爾公爵和夏洛特對您的照顧和愛。夏洛特那一次來找我的時候,還在跟我特別推薦您,說您雖然思想受到了污染,但是腦子十分靈光,而且有些膽識,可以作為重點延攬的對象……您知道在我面前說您這種人的好話意味著什麼嗎?」

這短短的一句話,也許長公主殿下是沒有別的意思,只是說他背離了他們兩個的正統主義思想,對不起他們兩個人的照顧,但是夏爾聽來卻不自然地移開了視線,第一次感覺到了勢弱。

因為,他心裡有鬼,堂爺爺姑且不論,但是他已經做了太多對不起夏洛特的事情了,而且以後可能還會繼續做……這種負疚心態,他對其他人幾乎從未存在過。

「殿下,有什麼辦法呢?雖然他是個無可救藥的叛徒,但是我嫁給了他,而且是我選擇他的……是在很久之前選擇的。」夏洛特並沒有察覺到他的動搖,反而以那種暗懷得意的委屈語氣回答,「這是命運給我定下的結果,我只能默然接受。我只希望,他能夠珍視我給他的愛,還有我們的家庭……」

夏爾愈發尷尬了,他幾乎想要轉身逃跑了,好不容易才讓自己表現得如同平常一樣鎮定。

「孩子,我真為你擔心。」長公主又瞥了夏爾一眼,然後滿懷不安地看著夏洛特。似乎是在為了她的未來而擔心,「我不是擔心你們政見不合,但是你睜開眼睛看看吧,你嫁給了一個自私自利到了可以拋棄家族的名譽投靠波拿巴的人。在他的心裡究竟會有多在乎別人呢?」

說到這裡,她仿佛覺得自己說得有些太過了,所以就不再繼續說下去了,「算了,到了如今。你們都已經有孩子了,我何必還說這些話……孩子,我到了那邊也會和你的爺爺一起為你祝福的,願上帝繼續保佑你。」

「謝謝,謝謝……」夏洛特不住口地跟對方道謝,眼睛裡面突然充滿了淚水。

「好了,現在我們說說另外一件事吧。」長公主殿下重新振作了自己的精神,「你之前寫信給我說,現在家裡的資金周轉困難?」

「是的,殿下。」夏洛特點了點頭。「說起來也有些丟人,爺爺死後為了遺產的問題,我們家裡……我們家裡爆發了一些爭吵。」

「很正常,我見識過很多類似的情況。」長公主殿下頗為理解地說。

「另外,為了處置這些遺產,最近我們一直都在清點和重新轉移,再加上還要重新分配,所以一下子資金就十分緊張了,實在拿不出那筆錢來,償還掉王家當時存放在我們那裡的財款……」夏洛特小心翼翼地看著對方。「殿下,我請求您,暫時寬限一下,不要讓我們家的困窘狀況雪上加霜……」

其實特雷維爾公爵一家並沒有那麼困難。在夏洛特父親、新一代的公爵的主持下,財產的分割和轉移還算是比較順利的,尤其是他現在還在集中資金準備來投資房地產——然而,因為夏洛特現在在懷孕當中,還沒有正式接手過來,所以她現在並不知道這個情況。只覺得自己家已經岌岌可危了,所以求情十分誠懇。「殿下,我的父親您也是知道的,他也是一個忠貞的正統主義者,一直都十分忠誠於王家,請您……請您看在我們幾代人的忠誠的份上,寬限我們一段時間吧……」

長公主殿下一直沉默著,許久之後,她才問。「你的爺爺走的時候,痛苦嗎?」

雖然夏洛特有些奇怪她為什麼如此問,但是她還是如實回答了,「他……他走得很安詳,他認為他這一生並沒有多少遺憾了。」

「那就好,那就好……他是配得上這樣離世的。」殿下好像十分慶幸似的,舒了口氣,「在復辟的時候你的爺爺就是一個得力的大臣,在危難時刻他更是挺身而出幫助了我們,那時候是多麼危險啊,他居然敢於將我們的財產保護起來,天知道他因此面臨了什麼樣的風險!你的爺爺對我們是有恩情的,我們記得這一點。考慮到你們一家的情況,我們確實也可以做一些酌情處理。」

聽到長公主殿下這麼說,夏洛特也鬆了口氣。

「那麼,你們大概需要幾年時間才能籌集出這一筆資財呢?」長公主殿下再問,「我已經就要離世了,接下來財產都會由亨利和他信得過的人才處理,他需要自己掌握這一筆財富,我希望你也能夠理解一下。」

王家將財富從特雷維爾公爵一家的手中轉走將是不容更改的決定了。當然,她將要離世只是其中一個原因而已,夏洛特嫁給了她那個堂弟也是重要原因。不是信不過夏洛特,而是因為她既然已經和夏爾結婚,那就不再被視作核心的黨徒了——既然如此,如此龐大的財富自然不能夠掌握在她的手裡。

「我們……我們想要通過五年左右的時間,一點點將這些財富置換出來。」夏洛特連忙向長公主殿下說出了自己的計劃,「夏爾告訴我,政府已經頒布了法令,將會沒收那個篡位者在法國的一切財富了,他子孫的那些土地,證券,還有其他財產,都將會予以充公然後拍賣。我們將低價買入這些財產,然後高價轉出,從中一點點將之前欠您家的財富置換出來,交還給您一家,當然,為了不惹出太大的非議,我們需要好幾年的時間才運作這項事業。」

在這群人的推動之下,不久之前政府頒布了法令,把奧爾良王系的財產全部予以充公,然後重新拍賣,這種沒收與拍賣很快就成了新貴們瓜分財富的狂歡——夏爾自然也參與到了其中,說實話這種遊戲可是真正掙大錢的生意,他自己住的地方都是通過這種方法拿過來的。

長公主殿下先是一愣,然後突然大笑了起來。

「好……好……把他辛苦一生為子孫積累的財富都奪過來,那傢伙在地獄裡面都會睡不著覺的吧?哈哈哈哈……太好了……太好了……就這麼辦!」

在她的大笑聲當中,夏洛特也終於放下了心來,然後轉回頭去看向她的丈夫,感謝他為自己提出這樣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既不損害她一直尊敬的王家,也不損害她自己的娘家。

接著,夏洛特又和長公主商量了一下這筆財富的支付方式——直接將這些財富匯入到王家在奧地利或者英國的銀行帳戶當然是不可能的,必須要用一些與會得多的方式。

特雷維爾一家將會在未來一些時間內,把讓一些企業將低價得到的土地高價轉給另外一些企業,然後這些企業再把這些資金作為各種虛報項目的投資投入到歐洲幾個大都市的銀行當中,然後再經過別的資金往來,最後轉入到王家的帳戶里,這樣除了實際上經手的幾個人之外,沒有人知道這筆資金到底從何而來,又為何而去。

談妥了這件事之後,夏洛特因為一直壓在身上的石頭消失了,於是整個人更加精神了,而長公主殿下卻好像透支了剩下的精力,整個人都顯得有些無力。

夏洛特又陪她好好說了一會兒話,然後直到已經入夜之後,才戀戀不捨地向她提出了告別。

就在這時,長公主殿下突然叫僕人把一個小匣子交給了她。夏洛特打開一看,裡面的一枚百合花形狀的鑽石徽章正熠熠生輝。

「孩子,這應該是你最後一次來見我了,」她將匣子遞給了夏洛特,「我覺得我應該為你和你的第一個孩子留下一些東西,這是我之前經常佩戴的徽章,送給你也送給他吧。」

夏洛特幾乎又哭了出來,好不容易才忍住。

接著,她把夏爾也叫了過來。

「年輕人,我還是討厭你。」她又瞪了夏爾一眼,「不過你是夏洛特的丈夫,所以我還是祝福你,希望波拿巴倒台的時候你還能好好活下來。請善待她,謝謝。」

「我會的。」夏爾簡短地回答。

又是一陣長久的沉默,兩個人再度對視了起來。

「凡爾賽,是多麼美啊。」長公主突然抬起了頭來,看著虛空,眼神卻已經渙散了,「難道您不愛它嗎?我還看得到啊,我的父王,母后,弟弟,還有親人,還有你的先祖,還有那麼多人……他們都在那兒,都在看著我們呢……難道你竟然會不愛它嗎?」

「我也愛它,殿下。」夏爾微微低下了頭來,「但是很遺憾我是現實主義者,我知道它回不來了。如果一個世紀之前,我樂意為您的先祖做個宰相,而現在……但願我能讓您安安靜靜地閉上眼睛,同那個時代一起睡過去。」

長公主默默地閉上了眼睛。

又是長久的沉默。

「你不用等多久了,」過了很久以後,她靜靜地說,「我能感受到,生命力正在從我的身體里飛速地流逝……人們就要埋葬我了。」

「雖然無法參加您的葬禮,但是我和我的妻子會以我最哀憫的方式為您默念悼詞的,殿下。」夏爾輕輕地朝她躬了躬身,「謝謝王家和您對我們一家的照顧。」(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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