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個美麗的初秋傍晚。~頂點小說,

太陽已經即將走完它今天的旅程了,晚霞的光將周邊染得通紅。

陽光從半空當中灑落到了密布的森林中,金色的絲線從樹葉之間的縫隙,在半空當中編織出了複雜的印記,晚風在林間飄蕩,帶著月季花的花香,直撲到每個人的鼻尖。維也納周邊的鄉村具有一種和法國相似的美。

在森林的深處,矗立著一幢三層的宅邸,這座宅邸外面被漆成了黃色,而在窗棱之間則被塗成了白色,看上去小巧精緻,而又十分幽靜。

然而,窗外是一片勃勃生機,而宅邸內卻是一片陰鬱,令人壓抑,每個人都陰沉著臉,好像是在經受什麼精神上的折磨似的。

在宅邸深處的一間房間裡,年輕的特雷維爾夫婦正靜靜地坐在裡面,不過夫人顯得有些緊張不安,視線游移不定,而丈夫則要鎮定許多,一直都在遠眺著窗外,看著外面的鄉村風景。

過了一會兒之後,夏洛特終於忍受不住心中的不安與悲傷了,她輕輕地抓住了丈夫的手。

「夏爾,我真是有些害怕。剛才管家跟我說,她真的已經危在旦夕了,可能……可能都撐不了三個月了。」

「不要著急,」夏爾也搭住了她手,小心地安慰了妻子,「我們每個人都有這麼一天的,至少……相比於她的親人們,她這麼安靜地離去也許也算是一種幸運。」

「啊……上帝啊!」夏洛特並沒有因為夏爾的這個安慰而鎮定下來,反而橫了他一眼,「都到了這個時候了。你還要對他們這麼苛刻嗎?!就不能說幾句好話?」

「好吧,抱歉。夏洛特……」夏爾笑了笑,「我錯了。原諒我吧。」

「等會兒,你見了她之後,看在上帝的份上,看在我的份上,不要再說得這麼苛刻了,好嗎?」夏洛特向他懇求,「她如今已經受不了這樣的刺激了。」

「好,我儘量。」

就在不久之前,夏爾偕同自己的妻子。一起來到維也納郊外的弗洛斯多夫莊園。

為了掩人耳目,他們特意更改了裝扮,打扮地就像是對在附近旅遊玩年輕夫婦——如果忽略掉夏洛特那明顯隆起的腹部的話,這種裝扮其實還是挺像的。

這座莊園,就是波旁王家瑪麗-特蕾莎長公主殿下的隱居之所。

她是路易十六和王后在結婚八年之後所生下的第一個孩子,在她出生的時候,雖然是個女兒,但是整個王國都陷入到了歡騰當中,因為她的誕生證明了國王和王后的生育能力並無問題。在她之後。國王陛下也確實和王后又生下了幾個孩子,包括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

然而,歡呼聲很快就消失不見了,在她11歲的時候。革命爆發,她的一家人被拘禁起來,在她13歲的時候。她的父親和母親相隔幾個月次第被投入到了斷頭台之上。

她的第一個弟弟很走運,在大革命爆發之前一個月就早夭了。而她的另外一個弟弟則沒有那麼幸運了,儘管在路易十六死後他被流亡外國的貴族們尊奉為路易十七。但是他並沒有履行過王位的職責,甚至這個尊號還給他帶來了危險,在1795年他死掉了,甚至人們至今還說不清他到底是怎麼死的。

只有她活了下來,然而如今她也要死了。

她嫁給了她的堂兄弟、父王的三弟阿圖瓦伯爵查理的兒子路易-安東尼,然而兩個人並沒有留下子嗣,說不清到底是誰的責任。

在父王二弟路易十八死後,阿圖瓦伯爵繼承了王位,成為了查理十世,而她的丈夫順理成章地成為了王太子。然而,查理十世治國不善,1830年的革命再次擊垮了這個王族,並且將他們驅逐出了法國的土地,她的丈夫僅僅當了一個小時的國王,就被迫簽署了放棄王位的詔書,眼睜睜地看著菲利普-平等的兒子完成了他的夙願,登上了王位。

她就是一整個時代的親歷者,甚至就是歷史本身。

過不了多久,她也將隨著一個時代一起,被埋葬到了人們的記憶當中。

大革命和它最初的餘波終於將要結束了,那個時代的巨人們已經或者將要一一作古,就連那些最激烈事件的見證人們,也將蕩然無存。

這是夏洛特最喜愛最崇拜的人了,無論是面對暴民時的刻骨仇恨,還是面對篡位者的極度蔑視,抑或是回國後宣稱要炸掉先賢祠時的極度決絕,她的一言一行,無不契合夏洛特的那種特殊的價值觀——難怪夏洛特將她視為偶像,也因此而如此忠於保王和正統事業。

所以也不難想像長公主將死的消息對夏洛特所造成的衝擊了。

過了一會兒之後,也許是覺得自己剛才對丈夫的話太重,夏洛特又重新抓住了丈夫的手,「夏爾,對不起……我只是……我只是太緊張了而已。」

「夏洛特,不用跟我道歉,我能理解你。」夏爾十分體貼地抱住了她,「是我說得太過分了。」

夏洛特幾個月之前才剛剛死了爺爺,如今長公主也要死了,兩個崇拜的人都相繼死去,對於她的打擊太大了,而夏爾剛才的話確實也自覺有些刻薄,一順口就說出來了,沒有顧及妻子的感受。

「他們是王家,之前不知道給了多少人恩惠,就連我們的先祖都蒙受了多少照顧啊?!可是現在已經沒幾個人理會他們了,人人都忘恩負義。如果就連我都不理會他們,那他們就實在太可憐了。」夏洛特的語氣里不自覺地帶上了一些哭腔,「我們這樣的人,怎麼能夠不支持正統的君主呢?」

夏爾並沒有回答她的疑問。這個問題他也不需要作答。

就在這時,一位僕役敲了敲門。然後走了進來。

夏爾立馬和夏洛特鬆開了,而這位僕役則裝作什麼也沒有看到。表情十分平靜。

「陛下現在召見兩位,請跟我來。」他說完之後,轉身就往回走,一點也沒有表現出對他們身份的好奇。

因為長公主嫁給了查理十世的長子,而這個長子確實在查理十世遜位之後接掌過王位,所以就正統派的視角來看,她確實是陛下。不過夏爾和夏洛特不這麼喊,夏爾是因為政治立場問題,而夏洛特則是感情問題——她心裡。另一個稱號才更有意義。

很快,他們就來到了長公主殿下的臥室里。

然後,他們看到一個老婦人,正端端正正地坐在他們的面前,一看到這對年輕夫婦,她微微頷首,以有尊嚴的方式示意他們走過來。

然而,她並沒有因此而多少多少尊嚴,她乾瘦而充滿皺紋的臉上看不到多少姿色。反而可以看到一個人同病魔鬥爭時的痛苦,就連嘴唇都失去了血色,乾枯蒼白,和其它皮膚融為了一體。她的頭髮也已經乾枯花白了。

一看這個樣子,就算不懂醫學的人也明白她確實沒有多少日子了。

「殿下。」夏洛特有意抑制住了自己心中的悲痛,走到了老婦人的身邊。雖然行動不便,但她還是恭敬地朝對方躬了躬身。「真的抱歉。我到現在才過來看您。」

「還能來就不錯了,夏洛特。」老婦人的臉上微微露出笑容。「也許上帝就是為了成全你的忠誠,才一直沒有將我收走。」

「我……我很抱歉,殿下。」夏洛特遲疑了一下,但是最後低頭向她道歉,「我……我沒有達成我的承諾,將您重新迎回國內……」

在數年之前,夏洛特曾經以旅行的名義去了奧地利,參見了長公主殿下,而到如今,幾年過去了,變故一個接著一個,就好像恍如隔世一樣。

「沒關係的,好孩子,你已經做得足夠努力了,我對你只有感激。」老婦人微微抬起手來,撫摸了一下她的臉,「至少在你的努力之下,那個篡位者得到了自己的應有報應。我很高興,我可以活著聽到他的死訊。」

是的,路易-菲利普,奧爾良公爵,七月王朝的創立者,卑鄙的篡位者,已經在革命黨中失去了自己的王位,最後流落到了英國,然後在去年死去了。正統主義者們的人,無論是夏洛特還是長公主,都莫不以此為快。

「對不起……對不起……」夏洛特卻沒有因為她諒解的話而解脫,只是埋首在她身邊,一直喃喃自語。既為自己沒有達成當年的宏願而道歉,也為丈夫、哥哥乃至父親,她所剩下的家人們都背叛了正統主義而道歉。

是的,特雷維爾家族如今還留戀著波旁王家的人,只剩下她一個了,雖然其他人都不明說,但是她知道。

「傻孩子,有什麼對不起的呢!」老婦人搖頭苦笑。「你現在將要做母親了,你將體會到我從未有緣體會的幸福,所以我請你好好享受這種幸福,就當是為了我。」

然後,她的視線微微漂移,最後移動到了夏爾的身上,然後定定地打量著夏爾。

好一會兒之後,她輕輕地點了點頭。

「德-特雷維爾先生,很高興見到您。」

「很高興見到您,殿下。」夏爾淡淡地點了點頭。

為了讓夏洛特可以盡情敘舊,也為了讓自己避免尷尬,夏爾一直都沒有說話,直到被對方點上名來,那就只好說話了。

「我上次看到你的時候,你還是個嬰兒。」長公主一邊撫弄夏洛特的背,一邊對夏爾說,好像是在回憶什麼似的,「沒想到一晃就二十幾年過去了,時間快得真是讓人猝不及防!」

夏爾怔了一怔,微微有些意外。

他是1827年生的,那時候確實還是在復辟王朝的治下,不過……那時候他的爺爺因為效忠波拿巴而被冷遇,他應該是沒有資格被那時候還是太子妃的長公主見到的啊?

「是菲利普拿著你過來的,那時候我們的私交不錯。他求見我的時候私下裡拿你過來了。」仿佛是為了解答他的疑問似的,長公主繼續說了下去。「他說這是他兄弟的兒子,雖然他弟弟是一個投靠波拿巴的無可救藥的墮落分子。雖然他的侄子是個浪蕩成性的風流胚,但是你是無辜的,你流著特雷維爾的血,理應有機會得到一個光輝的前途。他說得很有道理,也很動情,所以我答應過菲利普,在你長大以後要照顧你。」

還有這種事啊?夏爾微微吃了一驚。

他不相信長公主會在這種事情上撒謊,所以這事應該是真的。

然後,他莫名其妙地對那位已經過世的堂爺爺又多了一分尊敬。雖然為了掩人耳目。他一直很冷遇弟弟一家,但是實際上他真的一直為自己一家人考慮了。

「我……我可以問一下,當時你們打算怎麼安排我嗎?」雖然明知道這已經沒什麼意義了,但是夏爾仍舊禁不住問。

「他是公爵,又是內閣大臣,他給你選的路當然是最好的了。」長公主殿下馬上回答,「如果你想從軍,你可以進入禁衛騎兵團,然後到北非服役。幾年內就當個團長。如果你想從政,他會讓自己的朋友幫助你,讓你可以平步青雲,如果你什麼都不想做……至少也可以讓你就這麼混下去。」

接著。長公主殿下突然笑了出來,「當然,那時候我們誰也沒想到。用不了幾年整個王朝就完蛋了,我們誰也不能按照這種約定來幫助你。我們更加沒有想到的是。即使沒有我們的幫助,你最終還是走到了這個位置上……年輕人。你真的很厲害,這幾年我聽到你的大名很多回了。」

這應該不是什麼好名聲吧……夏爾在心裡苦笑。

公爵的謀劃最終沒有實現,波旁王朝垮塌,然後復辟,然後再次垮塌,時勢變幻,他的一切計劃都化為了泡影,然而自己卻達成了他曾經的願望……也許他在臨走之前,至少對自己的滿意的吧?夏爾心裡突然閃過了這個奇怪的想法。

「謝謝您告訴我這一切。」他再度朝對方躬了躬身,「我會照顧好夏洛特,報答你們的恩惠的。」

「我並沒有給你什麼恩惠。」長公主搖了搖頭,「幾年前我曾經打算給你,而你卻毫不猶豫地拒絕了。」

在數年之前,確實正統派那邊招徠了夏爾,還提出了復辟之後讓他擔任首相的提議——毫無疑問,這個無法實現的承諾被夏爾當成廢紙一樣毫不猶豫地拒絕了。

既然長公主提到了這裡,夏爾就不能那麼客氣了。「我現在仍然會拒絕,請您諒解。」

「我不是在討好你,你不用這樣。」公主的臉上仍舊帶著笑容,「我們是王族,雖然落了難但是我們也不會做乞丐,不會在一次拒絕之後再求第二次。你已經選擇了你的路,那我們並不打算干涉。」

「我……我很高興您能夠這麼想。」夏爾暗地裡鬆了口氣。

「只不過,我想提醒你一句,波拿巴雖然現在能博取某些人的歡心,但是他不會一直這樣下去。他站在火山口上玩弄著火,遲早整個大地都會噴發,讓他無以為繼。而你,離他太近了,也許某天就會被火同樣點著。平民百姓是衝動善變的,我見過他們反覆無常的樣子。」長公主的語氣微微變得有些嚴峻了,「我原本是不想跟你說這些的,但是你是夏洛特的丈夫,所以為了她我想提醒你一句。」

「我想您說得有些道理。」夏爾點了點頭,「不過,現在的歐洲不都是這樣的嗎?人民就像水一樣,看上去平靜忍耐,但是時不時掀起波浪,有時候甚至波濤洶湧,所以每個政府必須戰戰兢兢地划著政權的船在波浪當中前行,爭取不要讓它掀翻。」

「然後乞求他們再多忍耐你們一會兒?」長公主搖了搖頭,然後直言,「這樣的政權您不覺得太卑微了嗎?」

「迎合人民並不卑微,說到底我們的一切財富都是他們創造的——」

「謝天謝地我們不用和您一樣說這種場面話,君主政體的好處就是這樣,我可以隨意嘲笑暴民。而你們只能違心地說場面話。即使你們都瞧不起他們,你們也只能卑躬屈膝地說漂亮話。」公主突然冷笑了起來。「所謂人民。是怎麼回事呢?他們號稱要反抗貴族,他們拿起了刀劍。結果他們殺掉的自己的同夥,數目比他們想殺貴族多幾十倍,這就是人民。」

「我覺得您這話就有些太過於嚴厲了。」夏爾微微遲疑了一下,然後看了一眼夏洛特。

夏洛特此時也感到氣氛有些緊張,她輕輕地轉過頭來,示意夏爾不要和這個行將就木的老人爭論。

「那些人砍掉了我父親,我母親,我姨媽的腦袋,然後你指望我原諒他們?或者說他們的好話?不。抱歉,我做不到,我只能實話實說。他們就是一群盲目的蒼蠅,以互相憎恨和殘殺為樂。」公主的語氣十分嚴峻刻薄,顯然以她的經歷,確實也說不出什麼好話來。

被她如此看著,夏爾也覺得有些難受了。

雖然有夏洛特看著她,示意他不要和老人置氣,但是他忍不住了。

是的。他打心眼裡生氣,不是為人民生氣,而是為了這家人生氣。

你們為什麼就是不明白呢!

「可是在路易十六陛下的治下,也有很多腦袋因為王朝的弊病而帶來的貧困而枯萎了——雖然這些腦袋沒有血淋淋地落到地上。但是這並不能說明這種結果高尚在哪裡……」夏爾頗為不敬地聳了聳肩,「我並不是為了暴民說話,夫人。事實上我和您一樣恐懼暴民,畢竟如今我也爬到了一個足夠的位置。我只是想說。如果一位統治者維持不了自己的統治,那他本質上就是失職的。既然他享有了一個國家。他就給自己套上了無限的責任,更何況還是一個家族相傳的王國?一位君主不可能一邊在享有國家的同時一邊卻不負有義務,他在登基的時候放棄了王位嗎?他在位的時候想過放棄嗎?沒有,不然他的兄弟們都躍躍欲試想著當國王呢。既然如此,那麼為什麼王冠的鮮血染到了他的身上就哀鳴呢?!所以,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他失去了他的國家就意味著他失敗了,他不是一個合格的統治者,而我是不會同情失敗者的。」

夏爾昂起頭來,同樣尖刻地看著長公主殿下。

「夏爾!」夏洛特忍不住出聲喝止他了。

「你……」老婦人的臉上閃過了無比的怒氣,她想要大罵,但是最後還是忍耐了下來。「不合格就該被砍頭嗎?」

「有些人走運,沒有被砍,但是不會每個人都是那麼走運。」夏爾的語氣仍舊十分平靜。「他在不走運的時刻,因為自己的驚慌失措和治國無方丟掉了這個國家,而這種不走運最後也吞噬了他的生命。」

「這種歪理……」

「他自己葬送了自己的統治,把榮譽、王朝、乃至自己和家人的生命交給了暴民,結果最後您還要以這種哀鳴來抱怨暴民!這有什麼意義呢?難道真正有意義的做法不是扛起自己的王朝,讓他和你們不至於受到這樣的災禍嗎?」夏爾直接打斷了她的話,昂首看著長公主,「殿下,為王者是不能哀鳴和抱怨的,他只能統治,然後死去,要麼老死要麼被殺死。就是你們老說這種可憐的哀鳴,才證明他不合格,才證明您和他一樣不合格!

人民需要偶像,但是上帝已經死了,祂伴隨著國王的血,沉入到了地面以下。如今再也沒人能依靠它來統治一個國家了,如今我們得塑造另外一個神龕,然後把神龕取名叫做『人民』。是的,我們的一切都源於人民,我們為了人民的福祉而殫精竭慮,與敵國殊死搏鬥——不管實際情況到底是怎麼樣,我們至少得讓人民以為我們在這麼做。您以古老的傲慢拒絕這種口號,殊不知在現代這種口號就是力量的源泉!歷史對你們足夠溫柔了,居然以命運之劍斫倒了拿破崙,結果你們還是想不起這一點,揮霍掉了機會,卻還念念不忘可愛的當年……天哪,我真高興,你們當年就完蛋了,不然你們還得讓我為你們的高傲去付出血的代價!」

夏爾不自覺地走進到了長公主的座位旁邊,然後略帶哀憫地低下了頭,「事實是如此明顯,而您,卻還是固守著古老的固執,卻不肯承認這一個事實……我不生氣,我很悲傷,殿下。」(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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