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後的吉維尼工廠,那種經久不消的焦煤味終於被洗掉了不少,雖然天空仍舊像是蒙上了一層灰幕,但是空氣卻清新了許多。

工人們穿著制服在廠區當中四處穿行,各種運貨車也在廠區內的軌道當中滑行,他們沉默無言而又十分有效率,今天白天對他們來說又是一天繁忙的工作,容不得他們去欣賞天空。

而在廠區的中心,矗立著一幢幾層樓高的水泥建築,這幢建築被粉刷成了白色,看上去和其他地方對比十分強烈,這裡是管理者們工作的地方,他們在這裡制定工作計劃,制定薪酬標準,是工廠的心臟區域,

這幢樓裡面的大部分房間都秉持著工廠的實用主義精神,布置十分簡單,沒有什麼過多的裝飾。而樓中有一些房間是專門供外界的來客使用的,裡面的陳設卻十分考究。

在其中的一間房間當中,夏爾正端坐在沙發上,靜靜地看著自己面前的客人。

他今天和平常一樣,穿著黑色的正裝,繫著黑色的領結,而他的客人,也是留著一頭分發,同樣穿著正裝,倒也像個風度翩翩的政客。

不過,他不是一個政客,而是一個商人——雖然實際上,他乾的活現在和政客也差不了多少。

他叫歐仁-施耐德,是赫赫有名的施耐德公司的掌舵人。

而他現在跑過來接受夏爾的接見,也正是因為有求於夏爾。

至於其中的始末,說來話長了。

施耐德公司,是由兩兄弟來共同創辦的,哥哥是阿道夫-施耐德,弟弟叫做歐仁-施耐德。施耐德實際上是德國姓氏,這個家族祖上是從普魯士移民到法國的,然後和大多數德國在法移民一樣,世代經營銀行業。幾代人的繁衍之下,這家族已經法國化了,德語都不大會講,倒是在巴黎的政經界高層一直有著不錯的關係。

阿道夫-施耐德是長子,所以他註定是要繼承家業的,在三十年代繼承了家業以後,他像其他優秀的銀行家那樣在巴黎混得風生水起,為人所稱道。他最大的手筆,是為當時的法國政府對阿爾及利亞征服戰爭提供資金支持,並且因此而獲得了豐厚的利潤,也讓他成為巴黎銀行界的才俊。

不過,和其他更年老的銀行家不同,阿道夫要顯得更加有衝勁一些,他的目光並不僅僅局限於家族事業上,反而想要在別的地方拓展,以便擴張自己的資本。

他的身邊有一個十分合適的幫手,他的弟弟歐仁從小就對巴黎那些紈絝子弟所熱衷的風花雪月沒有多大興趣,卻十分喜愛機械和發明,整天泡在各種車間和作坊里和工人混跡在一切,喜歡用擺弄各種機械來打發時間。

這種奇怪的做派當然讓社交界其他的年輕人十分不理解,不過法國人的一大特點就是不愛管人閒事,所以儘管有些人譏嘲他不懂風雅,倒也沒人攔阻他。

然而阿道夫對他這個弟弟十分關愛,非但不阻止他的這種愛好,還經常花錢來資助弟弟的研究,他這麼做當然不只是因為疼愛弟弟而已,他是通過弟弟的愛好,發現了新的一條擴張家族事業的道路——投資方興未艾的重工業。

隨著英國工業革命的勃然展開,歐洲大陸上也開始聞到了蒸汽時代的氣味,有眼光的政治精英們決心帶著自己的國家投身工業化的大潮,而商界精英們也紛紛投入其中,希望藉此來分一杯羹。阿道夫和歐仁兄弟也正是這一群商界精英的一員。

在經過了多年準備之後,在1835年,施耐德家族的兩兄弟投資了185萬法郎(毫無疑問是一筆巨款)買下了樂奎索的煉鐵廠,正式投入到了工業革命的大潮當中。而這時政治環境也對他們非常有利,當時的七月王朝十分重視發展工業和鐵路,投下了巨額投資,並且在1841年實現了法國第一條商業鐵路的運營。

要發展工業和鐵路,當然要需要大量的鋼鐵,數不清的鋼鐵,所以施耐德家族很快在這一浪潮當中收穫了巨額的回報,利潤幾乎滾滾而來。當然,雄心勃勃的施耐德兄弟自然不肯就此止步,他們想要進一步深入到製造業當中,於是開始製造火車車頭和其它配件設施——在當時的環境下這當然也是獲利甚豐厚的行業,所以施耐德家族原本就豐厚的財富也因此而快速積累起來,成為了法國的工業巨頭,到了四十年代中期,這一家族已經成為了全國知名的實業家,反而原本的銀行業倒已經悄然淡出。

然而,就在這一家人如日中天的時候,一個個打擊開始悄然來臨了,在1845年,施耐德家族的大哥阿道夫猝然去世,年僅四十三歲。他的去世,不僅留下了兩個未成年人女兒和一個年僅十歲的孩子,也給歐仁留下了一個大難題——從現在起他必須要拋棄對窗外事漠不關心的發明家立場,而要去面對政商界的刀光劍影了。

留給他學習的時間並不多,僅僅在三年之後,七月王朝在革命當中轟然倒塌,而法國也隨之變天,波拿巴家族取代了奧爾良家族成為了法國的主宰。這一時勢的巨變,給法國許多家庭帶來了戲劇性的變化,如果說夏爾因此而飛黃騰達的話,施耐德家族差不多就是相反了——因為眾所周知的緣故,重工業巨頭和政府是有千絲萬縷的聯繫的,彼此之間密不可分,阿道夫-施耐德在世的時候,就是依靠自己和王朝政府的良好關係,為自己家族的事業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而現在,擺在歐仁面前的,是一個新的王朝了。

原本對他來說這也不是很大的問題,他的家族當年能夠依靠金錢來打通七月王朝的人脈,現在自然也就可以去依靠金錢來打通波拿巴皇朝的人脈——然而,當做出這樣的嘗試之後,歐仁卻愕然發現情況並沒有那麼簡單。

因為,他所想要踏足的每一條路,最後似乎都有一個人擋在面前。

夏爾-德-特雷維爾。

藉助法國政局在幾年間不可思議的突然轉變,這個年輕人依靠波拿巴家族的支持,以不可思議的速度躥升,並且很快就成為法國有數的權力人物之一,有人甚至認為他是波拿巴陰謀集團的首席智囊,一切罪惡的淵蔽。

他到底有多壞歐仁-施耐德不清楚,但是歐仁發現自己每當想要聯繫政府部門,讓他們給自己更多的鐵路和其他工業訂單的時候,那些接洽的官員總是向他露出一副既像是無奈又像是嘲諷的笑容,然後說「您去跟德-特雷維爾先生請示吧,這件事沒有他點頭是批准不下來的。」

特雷維爾先生要是想收錢,那是小事,以他的地位,只要他肯讓路的話多少錢歐仁都願意拱手奉送。可是……他現在並不是要向自己收錢的架勢,反而倒是想要挖斷施耐德家族的根基——歐仁-施耐德發現這位先生居然自己也在創辦企業,涉足到工業界當中。

一位政府權貴放著好好的輕鬆錢不收,非要跑去做實業,歐仁怎麼想也想不出理由,但是他清楚地知道,如果情況持續下去的話,那麼這個消息對他、對他一生的事業來說將是一個重大的打擊。

自從號稱要專門經營國家鐵道事業、擴張國家實力的鐵道部設立之後,施耐德家族的工廠收到的訂單反而每況愈下,一年不如一年,原因當然很清楚——特雷維爾家族的吉維尼工廠一直都在擴張產能,一步步地侵吞擠占施耐德工廠的份額。

雖然這很明顯是私相授受、濫用職權的腐敗行為,但是施耐德知道世界上很多事情是無法用法律來衡量的,他們之前做過,現在別人也是在做同樣的事情而已,抱怨甚至告狀是沒有意義的。

眼見現在波拿巴家族的統治越來越牢固,看上去不大可能在短期內崩潰,而德-特雷維爾本人也青雲直上,正式成為了歷史上最為年輕的帝國大臣,歐仁發現形勢越來越嚴峻了。

吉維尼工廠現在越來越大,眼看已經規模要超過施耐德家族的樂奎索工廠,以後恐怕還會繼續擠占施耐德家族的空間。

在這樣嚴峻的形勢下,他一直都想要和特雷維爾家族攀上關係,向對方服軟輸誠,以便讓所以幾次想要求見夏爾——為了家族事業的延續,哪怕是必須要乞求對方,他也準備這麼做。

然而,幾年來雖然他多次懇請,而且言辭越來越恭敬,但是卻一直都沒有得到允許和這位大人物見面,這可讓他愁壞了。

而就在半個月之前,他終於收到了信,德-特雷維爾大臣閣下決定在吉維尼召見他,請他到時候與會。

雖然覺得在吉維尼這個地方去求見對方實在有些屈辱,但是歐仁也知道自己現在並沒有什麼別的選擇,也就帶著一絲慶幸踏上了前來吉維尼的旅途。

來到工廠區當中以後,他很快就驚嘆於這家工廠的規模和技術了,在他這個內行人的觀察當中,他發現工廠比他原本想像得還要規模潘達,某些地方甚至比他苦心經營起來的工廠還要先進。

在驚嘆之後,便是憂心忡忡。

吉維尼已經被這位大人物發展到這個地步了,那以後他的工廠應該怎麼辦呢?最讓人可怕的是,這家工廠後面還站著一位目前無法撼動的靠山,這位靠山決心用一切手段來喂養這家工廠。

帶著這種憂慮,他忐忑不安地來到了這幢樓當中,並且最終等到了大臣閣下的降臨。誠惶誠恐的招呼過了之後,他終於正式得到了和大臣閣下會晤的機會。

和他想像的不同,當見到真人的時候,他發現大臣閣下是一個十分溫和的人,待人接物都十分客氣,並沒有多少世家子的傲氣。

不過,頗為讓他不大自在的是,大臣閣下不是一個人進來的,他的旁邊還跟著一個女人。

這個女人看上去很年輕,而且十分漂亮,甚至可以說是他生平見過的最美麗的女子之一。剛進來的時候,她還靦腆地跟自己笑了笑,這個笑容幾乎讓已經到了中年的歐仁-施耐德一瞬間都忘記了自己的憂慮。

可是,從年紀上來看,她不可能工廠的管理者。

應該是情人吧……哎,多可愛的人啊!不過,大臣閣下畢竟年輕,有這樣的愛好也不足為奇吧,上層社會誰不是這樣呢。

可是……在這種秘密會談當中插上一個花瓶,總讓歐仁感到十分不自在,很多話都不知道該不該說了。

「施耐德先生,容我跟您介紹一下……」正當歐仁還在猶豫的時候,夏爾突然笑著跟他介紹了,「這是我的妹妹,芙蘭-德-特雷維爾小姐。」

「啊?」歐仁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您好,先生。」芙蘭繼續滿面笑容地看著他,蔚藍色的雙瞳似乎讓人如沐春風,「很高興見到您。」(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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