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耐心地跟芙蘭解釋了一下自家裡的情況之後,安德烈-別祖霍夫顯然有些心情不佳,匆匆就告別了她們。也許是伯爵父女之間爭端的原因,整個宅邸當中的氣氛也頗為壓抑,芙蘭在其他人身上看不到伯爵夫人身上的那種歡快——也許她現在都還被蒙在鼓裡吧。

在默不作聲的僕人的引導下,她們兩個來到了宅邸當中給她們安排的房間裡面,安頓好了行禮然後重新收拾了一下自己,只有在休息了一會兒之後,她們才一掃這一趟旅途的疲憊,重新有了精神。

身體上的疲憊消失之後,她們很快就感到了飢餓,好在主人家體諒她們的辛勞,早就準備好了晚宴,倒也沒有讓她們更受煎熬。

在天色開始變得暗淡的時候,伯爵一家人都來到了餐桌旁邊,而她們兩個作為尊貴的客人,也被帶到了餐廳當中,坐到了主人的旁邊。不過,伯爵夫人因為在忙著別的事情,所以現在還沒有入席,只有別祖霍夫伯爵本人板著臉坐在主位上。

這座莊園很大,但是主人一家的成員們卻沒有齊聚一堂,伯爵坐在主位上,他們的幾個孫輩坐在另一邊,在僕人們的招呼下儘量有秩序地坐在一起,而在中間只坐下了兩個人。

安德烈別祖霍夫和一個青年女子坐在了一邊。這個青年女子面目姣好,臉色紅潤,看上去年輕而又富有活力,她長著金色的頭髮,在腦後盤了一個髮髻,並且有辮子繞在了額頭邊,猶如是編織了一個花冠一樣。她的身段也十分窈窕,穿著一件樸素的白色連衣裙,卻怎麼也遮蓋不住那種天生麗質。

從她的身上,倒是能看出一點母親年輕時候的風采來。

不過,和美麗的外表截然相反的是,她的表情卻有些古怪,雖然掛著笑容,但是怎麼看都像是帶著譏嘲,而且雖然坐著不動,但是她的視線卻四處游移,有時候放在父親身上有時候轉開,顯得有些精神不定。

雖然沒有人介紹,但是芙蘭猜測大概她就是別祖霍夫伯爵的么女,娜塔莎-別祖霍娃女士。不過因為還沒有人正式介紹,所以她也沒有跟對方打招呼,只是輕輕地朝她點了點頭。

仿佛是感受到了她的友好態度似的,這位女子突然抬起頭來沖她也笑了笑,這個笑容十分明媚,讓人看了不禁心情愉快。

她的表現倒是讓芙蘭有些驚詫,感覺她完全不像是之前自己聽安德烈敘述時所描繪出來的形象。

她看來也並不是一個完全不通事理的人啊,芙蘭心想。

「這位是德-特雷維爾小姐,是應我邀請從法國過來旅行的。」就在這時,坐在她旁邊安德烈-別祖霍夫向她介紹,然後又看向了芙蘭和瑪麗,「這就是我跟您說過的,我的妹妹娜塔莎……」

「得了吧,安德烈,我又不是沒腦子,什麼客人,別開玩笑了……無非就是那邊派過來的信使吧?」但是還沒有等安德烈說完,娜塔莎就頗為譏誚地打斷了哥哥的話,然後她又打量起了對面的兩個女子。

「哎,那邊也太瘋狂了,居然讓兩位這麼漂亮的小姐以身犯險來做信使……他們真的以為爸爸只是在玩過家家嗎?」

「娜塔莎!」因為她這麼不客氣的評價,安德烈有些生氣了,打斷了她的話。

「難道我說錯了什麼嗎?」娜塔莎卻毫不示弱地瞪了他一眼。

「……別這樣。」在片刻對視了之後,安德烈垂下了視線,顯然不想和妹妹鬧僵,「我知道你現在很生氣,但是現在這樣對你毫無好處。」

「難道我現在的處境很好嗎?好處壞處有什麼區別?」娜塔莎還是一臉不屑地搶白了哥哥,「我現在是你們的囚徒,難道就連說幾句話的權力都沒有了嗎?」

「囚徒?有你這樣待遇的囚徒嗎?」這時候,別祖霍夫伯爵終於忍不住了,他滿面怒容地看著娜塔莎,「如果不是還將你看作是女兒的話,那麼我早就給你懲戒了!你以為背叛了我們的事業的人,還會有什麼好下場?」

「您難道不是害怕別人對您問起我的下落時無法交代,所以才沒辦法懲戒我的嗎?」然而在父親的呵斥面前,娜塔莎卻一點也沒有退縮的跡象,「您的眼裡,理想才是最重要的,為了拯救俄羅斯做什麼都是對的,難道您會顧忌您的一個女兒?」

這毫不客氣的反駁,把伯爵頓時氣得渾身發抖,他顫顫巍巍地抬起滿是皺紋的手,然後重重地拍到了桌子上,「拯救俄羅斯有什麼不對嗎?!」

「對,對極了,您是聖人,您將拯救整個民族……」看到父親如此生氣的樣子,娜塔莎倒是僵了一下,但是心高氣傲地她終究還是不肯服軟,「可是您為了這個崇高的目的,到底想要犧牲多少東西呢?明明……明明可以走一條安穩得多的道路,讓一切更加容易地變好的,結果您呢?您就為了自己的偏執,一定要讓大家變成仇敵,讓俄國流盡鮮血!您只圖自己成為聖人,但是有沒有想過您無權讓其他人因為您的想法去死?!」

「我……我只顧自己?我只想著讓自己開心?」伯爵氣得幾乎哆嗦了起來。「見鬼!我居然生出了這樣的女兒!就為了一個風流浪子,她居然這樣忤逆她的父親,用這麼惡毒的話去汙衊他!」

「不,不是因為某個人!而是因為我覺得您的做法不對!」也許是因為這個指控太過於令人尷尬的緣故,娜塔莎的臉微微有些發紅,「我到了這個年紀了,難道您覺得我還會因為愛欲去改變自己的看法嗎?不……我反對您,是因為您無視了現實,無視了我們如今有一個樂於去改革,樂於讓俄國走向應走方向的皇太子殿下,他可以讓您的夢想實現,讓俄國少受多少苦難!」

接著,她看向了芙蘭,仿佛是想要解釋自己的立場似的,「特雷維爾小姐,我和父親反目,絕不是和他們說的那樣愛上了亞歷山大殿下,而是因為接觸了這麼久之後,我已經了解他的為人,我了解了他崇高的理念,他是真心想要讓俄國走入現代化,革新掉一切舊日的奴役和桎梏的,只要他登基,他一定將會去改革掉所有惡政……讓俄國走向富強,既然這樣,為什麼我們一定需要一次革命呢?為什麼我們非要讓俄國流一遍血呢?您是法國人,看來還是貴族,想必您是知道革命到底是怎麼回事的吧?如果真的按我父親的設想去做……我們原本的溫和改變希望就沒了,到處都會流血犧牲,我……我只是不想看到這種結果而已,難道我這樣有錯嗎?」

「你們的皇太子殿下想要改革?」芙蘭有些不太相信地看著對方。

和大多數歐洲人一樣,她印象里沙皇皇室就是一群迷信武力、粗蠻無禮而且嗜血成性的帝王,以鎮壓進步分子為樂,是反動得不能再反動的魔王,結果娜塔莎居然把這個亞歷山大說得這麼富有情理,她倒是有些不太相信,總覺得是戀愛中人的美化。

「是的,他無數次地這樣說過,不僅跟我,而且跟其他人說過。」娜塔莎馬上點了點頭,「只要他能夠登基,他就會進行這一切改革,廢除奴隸制,廢除特權,廢除一切讓俄國落後的東西,讓我們的祖國可以甩掉一切過時的舊包袱走上光輝的明天。您說,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們還有什麼理由拉著俄國人民去流血呢?難道我們不應該去想辦法幫助他嗎?」

「一派胡言!」還沒有等芙蘭回答,伯爵就直接打斷了女兒的話,「我沒想到你到了這個年紀,還會相信這種鬼話!讓一個人放棄權力,你就是要一個人的命,結果你卻還認為有人真心想要主動放棄?見鬼!」

「您不了解他!」娜塔莎憤憤不平地瞪著父親。

「是啊……是啊!我不了解他,可是我知道你們!我看透你們這種人了!你們這群人對罪惡視若無睹,也不敢自己為改變世界而做些什麼,最後卻指望有個好爸爸來改變這一切!滿心以為只要匍匐在沙皇好爸爸的面前,他就能夠恩賜自由給所有人,」伯爵的臉色驟然變得難看起來了,「可是你們想過沒有,任何人,任何頭腦和身體健全的人,他作為一個人,和一個沙皇,一個皇太子差別在哪裡?為什麼非要把自己的一切幸福和希望寄托在一個沙皇身上?難道他認為沙皇會對他負有義務?難道他忘了沙皇不是一切奴役和血腥的總根源?」

接著,他又長嘆了口氣,「就是這種對天降聖人的期待,對聖君的崇拜,對強權的畏服,對變化的恐懼,這才是這個民族破敗和毀滅的根源!如果我們不早點從這種對好爸爸的迷信當中走出來,俄羅斯民族就永遠會被奴役,永世不得解脫!」

然後,別祖霍夫伯爵抬起頭來,既沉痛又殷切地看著自己的女兒,好像想要藉此來喚醒她一樣,「醒醒吧,傻孩子,世界上沒有聖人,也不需要聖人!俄羅斯人靠自己就能夠拯救自己,不需要什麼好沙皇好爸爸!也絕對不能把希望寄托在好爸爸身上!我就是要讓俄國得到自由,讓奴役從這片國土上消失,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一個亞歷山大算什麼呢?流血又怎麼樣?如果血能夠洗乾淨我們民族身上的污垢的話,那我得說這血流得好!」

「您的說辭說服不了我。」娜塔莎不為所動,「您拒絕一切減少流血的希望,這一點我無法認同。」

「所以我就說女人做不了大事啊!一扯上感情,她們就什麼都忘了!」伯爵禁不住昂起頭來哀嘆。「簡直就是榆木疙瘩,怎麼都教不動!」

「這是您教給我的,一個人要忠於自己的理念。」娜塔莎微微偏開了視線,不願意看父親傷心的樣子,「總而言之,我已經無法再為您服務了,爸爸。」

「好吧,我也不想要你服務了。」伯爵慍怒地回答,「現在你就在家裡好好呆著吧,哪兒也別想去。」

「如果您擔心我告密的話,那您就白白擔心了,我是不會這麼做的,畢竟您是我的父親,我尊敬您。」娜塔莎微微搖了搖頭,「可是我不能因為您的一句話就喪失自己的自由,您要麼殺死我,要麼就讓我離開,我不會什麼都不做,就這樣默不作聲地留在這裡。」

「那我就殺了你!」伯爵大聲怒吼。

然後,他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仿佛真的就要對女兒動手了一樣。

「我就說嘛,在您的眼裡理想是高於我們任何人的。」娜塔莎的眼角出現了一點點淚光,但是卻坐在座位上沒有動,好像任由父親來處置自己一樣,「不過,這樣也好,就讓我成為您的第一個祭品吧,也省得我去看到後面那些災難……」

「你在說什麼瘋話!」坐在一邊的安德烈-別祖霍夫終於忍不住了,他一把推開了妹妹,然後站了起來,過去抱住了父親。

「爸爸,別生氣了……冷靜點兒!」

在他有力的擁抱之下,伯爵終於稍稍冷靜了下來,然後重新坐到了座位上。

「吃完飯之後,把她關到閣樓上去,不允許任何人見到她。」喘息了片刻之後,他終於理順了呼吸,然後馬上對著自己的兒子下命令,「現在她已經是我們的敵人,一個已經和我們恩斷義絕而且有害的敵人,誰也沒辦法保證她會不會保守我們的秘密。所以,我們必須要以嚴肅的態度來處置她。今後有人找她的話,就說她得了重病,誰也不能見。」

安德烈還想勸一下父親,但是他也知道現在不是時機,所以只好連連點頭。

「好的,我知道了,父親。」

就在這時,伯爵夫人出現在了餐廳的門口,然後奇怪地看著他們。

「你們在做什麼?吵架了嗎?」

伯爵揮手讓兒子坐了下去,他的臉上已經恢復了平靜,好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一樣。

「不,媽媽,沒什麼事。爸爸只是突然有些身體不舒服而已。」娜塔莎滿面笑容地看著母親。(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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