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當夏洛特和艾格尼絲正在為了借款的事情敘談的時候,在樓下的餐廳,夏爾也正在和俾斯麥大使愉快地交談著。

此時他們兩個都已經用餐完畢,僕人們送上了晚餐後的點心,而且還送上了沾著巧克力醬的刨冰。在這個還有餘熱的夏季夜晚當中,當杯子裡面的碎冰塊被送入到口中之後,酒足飯飽的兩個人都感覺到了一種難以言喻的舒適感。

身體的舒適,也讓兩個人的精神也失去了慣常的凌厲,他們不再和之前那樣針鋒相對,反而就像是真正的朋友那樣,帶著笑容攀談了起來。

「人人都說法蘭西人善於享受生活,今天一看,果然是如此,您過得真讓人羨慕。」俾斯麥一邊恭維,一邊又將一大勺巧克力刨冰送入到了自己的口中,然後絲毫不顧形象地大嚼了起來,「不不不,不只是生活,年紀,家庭,權力,您的每一處都讓人羨慕,羨慕極了!」

「您這樣的恭維可沒什麼技術含量。」夏爾笑著回答,「還是想想什麼更有創意的詞吧。」

「正因為沒說得天花亂墜才真實。」俾斯麥仍舊恭維著,「我想您應該也很難聽得到一位外交官如此直抒胸臆吧?」

「這倒確實。」夏爾拿起酒杯來又為自己灌了一口。「那好,我十分感謝您。」

「為了得到這令人羨慕的一切,您付出了多少心血,雖然我不可能完全知道,但是我能夠感受得到。」俾斯麥突然抬起頭來看著夏爾,「而為了保衛這已經得到的一切,您恐怕要花費更大的心血。而且註定要如履薄冰,因為當初您什麼都沒有,所以可以一往無前;而如今您註定要患得患失,因為得到的一切不能輕易失去……現在您是大臣了,方方面面您都必須考慮到,不是嗎?」

「您說得沒錯,太對了。」夏爾點了點頭,「在野的時候,我們可以無所顧忌,但我們現在是執政者,我們……我們偶爾必須要和被我們打倒的人一樣行事,這種感覺並不是太好,但是必須如此。」

他心裡清楚,俾斯麥這麼說肯定是要借題發揮,不過他也不著急,從容地等待著他後面的話。

「所以,我是否可以認為,皇帝陛下對俄羅斯帝國並沒有強烈的復仇情緒?」俾斯麥果然追問了,「他對俄國的和平呼籲確實是認真的咯?」

頓了一頓之後,他放低了聲音,「如果法國真的有和俄國儘快開啟和談的想法的話,我們普魯士倒是很願意當個中間人來進行調停。如果您需要的話,我可以為您建立一條通往俄國的通話渠道,因為我在法蘭克福的時候就和駐當地的俄國公使關係很好……」

普魯士夾在各個大國中間,所以一直希望在法國和俄國當中左右逢源來獲得政治資本,俾斯麥這麼說並沒有出乎夏爾的意料,而且他也自然不會讓對方得逞。

「我很感謝您對我們的熱心,先生。但是我很遺憾,我們現在另外有和俄國人進行溝通的渠道,所以暫時還不需要您向他們傳話。另外,我們也要考慮到盟國的想法,畢竟我們和英國人有過約定,決定不單獨向俄國簽訂和約,所以這種溝通必須謹慎,而且必須和盟國協同步調。」夏爾微笑著回答,「當然,如果日後有這樣的需要的話,我們會請求您來幫忙的。」

這種含而不露的拒絕,讓俾斯麥稍稍有些不爽,不過這也沒有出乎他的意料,他已經明白了,這位大臣雖然看上去對他很友好,但是關鍵問題上卻寸土不讓,一點也沒有親普魯士的意思。

特雷維爾大臣是法國皇帝最為倚重的大臣之一,他的這種態度無疑預示著一種很不好的傾向,也會極大地影響到他的工作,畢竟他就是為了讓普法兩國的友好關係才跑過來當大使的。

「我聽說,您和小梅特涅親王的關係很好,是嗎?」沉默了片刻之後,他換了一個問題,「奧地利人現在和法國的步調如此一致,想來也是因為梅特涅親王的影響吧……?」

「這確實是個原因,不過……主要原因還是奧地利人已經厭倦俄國人了,而且感受到了俄國人擴張所帶來的壓力,所以他們急切地想要為自己找到一個可以依靠的後盾,而法國恰好有實力做這樣的後盾。」夏爾立刻回答,「當然,就我個人而言,我確實很喜歡理察……他跟我很談得來。」

「理察確實是個好小伙子,擁有一些人人都喜歡的品質,就我個人而言我也很願意做他的朋友……」俾斯麥的語氣變得有些奇怪了,「不過,大臣閣下,我認為您不應該把私人感情凌駕於國家利益之上,和小梅特涅親王的友誼不能影響到您的判斷,不是嗎?」

「您這話從何說起?我可從不認為自己受到過類似的影響,否則我就不會那樣惹怒弗朗茨約瑟夫皇帝了。」夏爾苦笑了起來,「請您放心,奧地利人主宰不了我的頭腦。」

「我希望如此,大臣閣下,否則那就太糟糕了。」俾斯麥似乎下定了決心,直接侃侃而談,「奧地利是個冥頑不靈的大國,他們早就該退出歷史舞台但是他們現在還是苟活著,他們把手著自己的家傳產業,讓整個歐洲都為之頭疼。奧地利是法國的傳統敵人,而且我認為遲早會和法國發生嚴重的衝突,除非它願意自我消失!」

「我不這麼認為。」夏爾馬上搖了搖頭。「奧地利現在和我們沒有共同的邊境不是嗎?我看不出我們有什麼非決裂不可的理由。」

「就算不接壤,難道就不會有衝突了嗎?那麼現在法國和俄國沒有一寸土地接壤,為什麼就打起來了呢?」俾斯麥反問,「除非您的眼睛被感情所蒙蔽,否則您就會看到,奧地利人擋在了法國前進的路上,他們維持著一個盤踞著整個北義大利,讓法國無法控制那裡,如果控制不了那裡,那麼法國就會被困住了!我敢預言,法國一定會和奧地利在那裡斗上一場,也許您現在不相信,但是往後您會想起我的話的!」

夏爾沉吟不語,仿佛是在思考俾斯麥的話。

在原本的歷史上,這確實是一個實現了的預言,在打完了克里米亞戰爭沒多久,法國就以保護撒丁王國這個附庸國的名義與奧地利開戰,並且在付出巨大代價之後徹底擊敗了奧地利,讓它蒙受了戰敗的恥辱之餘也蒙受了巨大的領土損失。

而今天,他是絕對不願意看到這樣的事情重演的,因為那就意味著他的外交政策的失敗。

「而我們呢?我們也一樣!奧地利擋在了普魯士前進的所有道路面前,也在用它的碌碌無為,坑害著每一個德意志人!任何一個熱愛民族的德意志人都會希望普魯士將奧地利毒素從這片土地上排除乾淨的。所以,除非奧地利自動退出德意志,否則,普魯士和奧地利就會決鬥的,即使不在今天,也必將在今後不遠的某天。」在夏爾思索的時候,他終於決定攤開底牌了,「而我認為,在打擊奧地利方面,普魯士將會和法蘭西擁有共同的利益,兩國可以聯合起來行動,一口氣讓這個國家不得不聽命於我們的安排。如果做到了這一點,那麼您就算是為法國立下了莫大的功業了,不是嗎?」

「這並不是我想要的功業。」似乎是回過神來了一樣,夏爾終於開口了,他昂著頭看著俾斯麥,「我不同意任何普魯士單方面改變德意志現狀的行動,您知道的,德意志是一個經受了太多災難的民族,他們應該享受和平的時光,而不是因為您的野心而流血……」

「德意志人的問題自然有德意志人自己解決,不用勞煩任何一個外國人予以指教。」俾斯麥不耐煩地打斷夏爾的話,「先生,德意志確實過於悲慘了,這兩個世紀以來他們分裂,他們自相殘殺,他們因為自己的衰弱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外國人的鐵蹄在自己的土地上肆意妄為,這種現狀是不能一直持續下去的!德意志必須被重新凝結起來,變成一個堅固的國家,只有這樣它才能夠保衛德意志人,也只有一次一勞永逸的流血衝突,才可以做到這一點。是的,先生,德意志人們的共同心愿所帶來的偉力是無可阻擋的,奧地利要麼自覺順從,要麼在被痛打一番之後讓開,要麼就只好被碾成齏粉了!」

在夏爾的面前,俾斯麥傲然做出了這番宣示,無疑這十分刺耳,但是卻也足夠有力——尤其是知道這個人真的能把這一切實現的時候。

「我總覺得您並不是只指奧地利而已。」夏爾皺起了眉頭。「您讓我感到了一種壓迫力。」

「當然,這只是針對奧地利而已,我們只想要保衛德意志,不想要和其他民族爭鋒。」俾斯麥臉上的嚴厲馬上就被微笑取代了,「只要您站在我們一邊,做德意志民族的朋友,我可以跟您保證,法蘭西人和德意志人將會世世代代地友好下去,共同營造一個美好繁榮的歐洲!」

夏爾再度沉默了。

他知道,他沒必要和這位大使爭執下去了。

他已經將普魯士視作了德意志民族復興的核心,而且堅定地認為必須儘快實現這一點。為此他是做得出任何事的。

而夏爾本人,則認為為了自己的利益,必須阻止對方,所以兩人的立場是極端相反的,並沒有什麼可以調和的地方。

所以,現在要做的就是當他的朋友,然後隨時找機會勒住他的脖子。

「您說得我明白了,我會好好考慮的。」片刻之後,他拿起了酒杯,然後向俾斯麥舉了起來,「那麼我們為兩個偉大民族的友誼乾杯吧。」

「乾杯。」俾斯麥也拿起了酒杯,一口氣地喝了下去。

在夜幕降臨之後,俾斯麥終於告辭而去,而這時候艾格尼絲和夏洛特也來到了夏爾面前。

夏洛特將艾格尼絲的要求簡要地說給了夏爾聽,尤其是將艾格尼絲拒絕了她的提議因而毫無擔保的情況也說明了。

「……夏爾,現在情況就是這樣了,你肯不肯借錢給你那個舅舅呢?」夏洛特問。

然而,令她驚奇的是,她的丈夫一直都在盯著桌子上的被子若有所思。

「夏爾?」心情緊張的艾格尼絲忍不住走到了他的身邊,「你是有什麼難處嗎?」

「不……不,沒有什麼難處。」坐在椅子上的夏爾終於回過神來了,然後對艾格尼絲苦笑了一下,「我沒有什麼意見,您的承諾對我來說就已經很有力了,只要有您做擔保,我同意借款給舅舅。不過……夏洛特有權監督借款的運用,我們可不能容忍別人拿著我們的錢去揮霍,您看可以嗎?」

「哦,這當然了!沒有問題。」艾格尼絲終於如釋重負,整個人都放鬆了不少,「謝謝你,夏爾。」

「另外,我還有一件事要說……在政治上,對於一樁把柄,只能威脅一次。我被逮著了一次,我認賠,但是我賠付的時候,就意味著這樁把柄已經了結了。」夏爾嚴肅地看著艾格尼絲,小心地叮囑著,「想要把一件把柄當成搖錢樹,持續不斷地進行要挾勒索,那只能讓彼此之間的信任完全失去的基礎,最後讓所有人都不得安寧。」

「這孩子,對姨媽說話都這麼文縐縐的,當大臣當傻了嗎?」艾格尼絲忍不住苦笑了起來,捏了捏他臉,「好吧,你放心吧,我絕對不會讓他要挾你的,這是借款不是勒索,他要是膽敢把那件事跟別人說一個字,我會揍死他的,畢竟我可是你的手下……」

「別說什麼手下的了……這多讓人難為情。」夏爾忍不住笑了出來。

「對了,你心情似乎很沉重,是因為剛才那個人嗎?」艾格尼絲低聲問。「我也覺得那個人有點礙眼,心機很重。」

「別問了,姨媽……就讓我放鬆下吧。」夏爾長嘆了口氣,然後擁抱住了艾格尼絲,將頭放在了她的懷中。「在剛才的某個瞬間,我真想請您替我殺掉這個人,讓他永遠回不了國。不過……算了吧,我有更重要的事情得做,您別當真。」

「傻孩子……」艾格尼絲撫弄了一下他的頭髮。「好吧,如果有需要的話吩咐我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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