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槍炮轟鳴的戰場上,呂西安呆呆地看著面前慘烈的一幕幕,從空曠的空地到前沿的塹壕,從坡道到棱堡,再到各處的陣地……到處都是倒臥在地的士兵,他們死狀各異,有些人的臉上還因為火光而顯得富有生氣。各處都在燃燒著,將原本陰沉的大地照得透亮,即使已經服役了多年,但是這一副血流成河屍橫遍野的慘烈景象,他還是第一次看到。

雪花讓他全身發冷,也澆滅了他湧上頭腦的熱血,他明智地想到,現在前線的形勢已經被俄國人穩定下來了,眼下他的部隊已經接近衰竭,在近衛軍遲遲不投入新的部隊繼續衝擊的情況下,即使他帶上自己部隊里還能剩下的人一起衝到最前線去也改變不了什麼,只是白白送死而已。

況且,現在已經下雪了,天氣只會越來越惡劣,繼續戰鬥下去也沒有意義了。

既然如此,那就停下來吧。呂西安終於冷靜地做出了決定。

「讓前線的部隊都停下來吧,就地固守已經奪下來的陣地。」他嘆了口氣,然後對自己的傳令官下達了新的命令。「如果一些陣地難以堅守,允許小範圍撤退。」

雖然按照軍律來說,在他沒有收到停下進攻的命令之前,他是不能擅自下達停止進攻或者撤退的命令的,不過現在情況已經有所不同了,作為指揮官,他不得不按照現場情況來相機決斷——說到底,現在就連近衛軍都躊躇不前了,又有誰會來追究他的責任,他的部隊已經付出足夠的代價了。

他的命令很快就傳達到了最前線,大部分部隊,包括剩下的近衛軍士兵們都如釋重負地停下了進攻,就地轉入防守,鞏固陣地,不過一些小部隊因為軍官陣亡所以難以組織防禦,不得不在俄軍的反攻面前退卻。

廝殺仍舊在持續,不過戰鬥卻已經到了尾聲,無論是法軍還是俄軍,都有一種已經筋疲力盡的感覺,也許正如呂西安所想的那樣,這場及時到來的大雪,可以作為停下廝殺的體面理由了。

雪越下越大,鋪天蓋地的大雪從當天的下午開始,一直沒有停歇過,很快就在大地上鋪陳出了一層厚厚的絨毯,這層白雪撲滅了戰場上的烈火,覆蓋住了之前戰場上可怕的遺蹟。雖然它消弭不了罪惡與鮮血,但是卻能夠讓人忘記這可怕的一切。

在這樣的環境下,兩軍誰也沒有辦法再進行大規模的軍事行動了,雙方的戰線重新歸於平靜,唯一不同的只是法軍的戰線向前延伸了上千米,並且攻占了幾座原屬俄軍的堡壘作為自己新戰線的支點——而這就是以幾千法軍傷亡的代價所換來的一切。

雖然可以用這一點戰果來自我安慰,但是以這場攻勢投入的心血、兵力和威望來說,法軍明確無疑地遭到了一次挫敗,所幸的只是他們依舊包圍著這座要塞,還能夠繼續以消耗戰的方式一點一點套進勒在俄國人脖子上的繩索。

當然,前線雖然重新歸於平靜,但是在法軍陣線的後方,一場疾風暴雨般的爭論卻方興未艾。

在總司令特雷維爾元帥的命令下,法軍的將領們再度集中在了一起。

現在氣候已經很冷了,營帳之外就是呼嘯的風雪,雖然現在是白天,能見度卻也很低。好在營帳內現在各個角落裡都有燒著炭火的火盆呼呼作響,勉強抵禦住了可怕的寒潮。然而,在明亮的光線當中,陰沉著臉的特雷維爾元帥,卻讓每個人心頭髮涼。

之前的攻勢是總司令閣下花費了偌大心血所組織起來的人,然而僅僅取得了寥寥的戰果,就虎頭蛇尾的結束了,雖然在對軍內官兵們的宣傳是惡劣的天氣阻礙了下一步的攻勢,但是在座的高級軍官們都知道,這就是一場挫敗。

所以,人人都知道他們將要面臨總司令閣下的怒火,他們噤若寒蟬,生怕惹得這個嚴厲的老將軍的怒火燒身。

而在這種異樣的沉默當中,特雷維爾元帥掃視著每個人,如同鷹隼般的目光所到之處,人人都膽戰心驚地別開了視線,而他的視線,最後停留在了一位穿著華麗的近衛軍將軍制服的人身上。

「親王殿下,您想好怎麼為您之前的行動作出解釋了嗎?」讓人心悸的沉默持續了好一會兒之後,元帥沉聲問。

即使貴為親王之尊,但是在這種視線的注視下,約瑟夫-波拿巴親王也不禁感到心裡有些不安,不過為了自己的尊嚴,他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以免在其他將領們面前露怯。

「閣下……我們……我們忠實地履行您交給我們的任務,勇敢地和敵人進行了戰鬥,在他們殊死的搏鬥之下,我們取得了重大戰果。」親王挺直了腰,然後以儘量平靜的語氣回答對方,「雖然最後因為惡劣天氣的緣故,我們的部隊沒有取得太大的戰果,不過我認為他們的勇敢值得嘉獎。」

「他們的勇敢確實值得嘉獎,但是他們的指揮官卻令人失望了!」令親王沒想到的是,元帥居然毫不客氣地打斷了他的話,「他們奮力作戰,然而他們的指揮官卻躊躇不前,結果令他們拚死取得的戰機白白流失……請告訴我這是為什麼!為什麼在突破了俄軍前沿陣地之後你沒有執行計劃,繼續進攻?!」

在元帥疾言厲色的質問之下,營帳內的空氣變得愈發緊張了,其他人更是大氣也不敢出,心裡則為終於有人頂雷而感到高興。

如此嚴厲的質問,當然讓親王感到十分難受,但是他又不敢發作,只好垂下了頭。

「當時的形勢……離計劃的理想狀態有所出入,根據實際情況來判斷,我覺得……我覺得我們難以取得預定的戰果,繼續投入更多兵力也只是白白增加傷亡而已。所以,閣下,我權衡了很久之後,最終做出了暫停攻勢的決定,請您諒解……」

也許是覺得這話說服力不夠,他馬上又鼓起勇氣來加了一句,「眼下,至少我們已經擴大了我們的占領區,進一步擠壓了敵人的陣線,我想,只要我們在下一次攻勢當中再努力一次,應該就可以達成勝利了……」

「如果下一次就可以,那麼為什麼這一次就不行?」元帥馬上又打斷了他的話,「你並非是職業的軍人,沒有帶過兵,你有什麼根據來判斷戰場的形勢呢?作為一位下屬,你理應服從我的命令,然後你沒有做到!孩子們賭上性命衝鋒,衝垮了敵人的前線,需要的就是繼續沖……沖!然後在這樣的關鍵時刻,你卻躊躇不前!請問,你對得起自己代表的人嗎?!如果天國的皇帝陛下看到身為侄子的你在戰爭當中是這種表現,他會怎麼想!」

約瑟夫-波拿巴親王肥胖的身軀微微顫抖了起來,如此不留顏面的批評實在太傷他的自尊了,他只感覺自己的心裡怒火已經被點燃了。

「正因為是考慮到皇帝陛下,所以我……我才做出了這樣的決定!我們的近衛軍太寶貴了,他們是整個軍隊的精華,他們應該在和敵人決戰時大放異彩,而不是把他們扔到峭壁和穀道之間強行對著嚴陣以待的陣地衝鋒,那只會白白損失我們這些最優秀的士兵,而我們承受不起這種難以彌補的損失……閣下,您說得對,我沒有從軍經歷,我不敢質疑您的決定,可是眼下我們有什麼必要強行一直進攻這座要塞呢?我們可以用圍困和飢餓來摧毀它,不需要白白消耗這麼多寶貴的士兵。」

「你再度暴露了自己的外行,殿下。」特雷維爾元帥盯著他,然後一字一頓地說,「要塞從來不是靠單單的圍困就能攻破的,更何況我們誰也不知道裡面有多少儲備,就這樣乾等著的話,我們該怎麼結束戰爭?如果我們一直把戰爭拖延下去,死的人只會更多!好了……我不想聽你的藉口了,實際情況已經說明了一切,你必須為自己的躊躇不前和貽誤戰機承擔責任,殿下!」

「當時並不是只是我們的部隊停下了而已,其他人也一樣……」也許是感到了某種危險,親王馬上為自己辯白,「比如,那位勒弗萊爾上校,他就命令自己的部隊就地防禦了。」

「在這麼做之前,勒弗萊爾上校的部隊已經傷亡慘重,而且已經投入了自己所有的預備隊,甚至他本人也準備帶隊衝鋒了!而你呢?你帶著你的大部分人在後方觀戰到了最後!如果你也表現出了這樣的勇氣和決心,我也不會來批評你!」元帥馬上就打斷了他的辯白,「你針對他的指控是完全不屬實的,也休想通過這種方式來推卸自己的責任。」

「我有理由質疑您是在偏袒他,閣下。」親王已經十分不滿了,他正色看著元帥,「如果您覺得他的做法能夠接受,那麼您就沒有理由如此嚴苛地指責我。」

「還有誰持和他一樣的看法?」元帥抬起手來,指著親王。

沒有一個人回答,仿佛都成了泥塑木雕的偶像一樣。

確實,這已經牽涉到軍隊內部的派系鬥爭,誰在插言之前都必須好好掂量一下自己有沒有能力來頂住元帥的怒火。

更何況,在其他人心裡,也確實明白,呂西安-勒弗萊爾上校和他的部隊確實已經盡了全力,而對親王殿下的行為暗暗不滿。

在這種氣氛下,原本滿懷希望的親王愕然發現根本沒有人來附和他的話,也就是說,他們沉默地選擇了中立。而在這種情勢下,中立就已經是倒向元帥一邊了。

「還有什麼話可說嗎?」帶著一種冷酷的笑容,元帥繼續逼問親王,「殿下,您必須面對自己的責任了。」

「我……我只是為了帝國,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帝國!」親王終於忍耐不住了,直接站了起來對著元帥大聲喊了出來,「您只想著打仗,打仗,進攻,進攻,讓這麼多優秀的士兵倒在了血泊里,現在居然還想把手伸到我們的近衛軍!您沒有想過嗎,他們才是維繫王朝的支柱!我離開法國的時候,陛下叮囑過我,這支部隊是我們帝國的精華,我必須盡我所能不讓它有所缺損,而我做出的一切判斷,都是一次為前提的,我認為您無權指責我!」

在眾人的沉默當中,親王大聲地咆哮著,顯然尊嚴被觸犯的他已經起了真火。

他的咆哮所得到的只是沉默,沒有人說話,包括特雷維爾元帥。

講完之後,親王粗重地呼著氣,突然感到有一陣老大不自在,他看了看元帥,然後緊張地坐了下來。

「好吧,您說得對,您是親王,您做出的判斷也許也確實是基於陛下的囑託……」等一切重歸平靜之後,特雷維爾元帥不緊不慢地開口了,「是的,但即使如此,我也將暫時剝奪您的指揮權,並且希望陛下能夠給我處置您的明確指示,在陛下的指示到來之前,我無法和您共事了,殿下!」

「好吧,如果您非要這樣,那我也無話可說。」親王嘆了口氣。

他明白,無論他的動機有多麼正確,他都已經和特雷維爾元帥決裂了,而且他的躊躇不前也確實將成為一個污點。在這樣的情況下,皇帝陛下不可能當做什麼事情都沒發生,恐怕會處罰他,甚至將他召回法國。

哼,老子早就不想在這個鬼地方呆了,回國就回國!他憤憤不平地想,一瞬間甚至突然極度懷戀起了自己在巴黎的生活。

…………………………

直到入夜之後,法軍高層的這場激烈的會議才告結束,營帳內的風暴比之營帳外呼嘯的風雪毫不遜色。

然而,當所有人離開了司令部之後,原本大發雷霆的特雷維爾元帥卻很快就歸於了平靜,仿佛之前的憤怒一瞬間就煙消雲散了。

或者說,他原本就沒有那麼憤怒。

這次攻勢,是他為了響應國內的需求而執意發動的,他自己內心深處也沒有必勝的信心,所以當攻勢僅僅取得了少量戰果就面臨無以為繼的窘境之後,他也順水推舟地下令停下了攻勢。

雖然攻勢的失敗會讓國內產生失望情緒,但是比起之前的拉格倫元帥來,他畢竟取得了戰果,而且損失也沒有那麼驚人。另外,惡劣的天氣也是一個好藉口,人們無法否定這些不利因素。

不過,很快他就發現他可以順手以這次的失敗作為大發雷霆的藉口,借著攻勢的失敗,把責任推卸到作戰不力的約瑟夫-波拿巴親王身上。

他不否認對方的想法確實可能有道理,但是這不妨礙他可以把責任推過去,這是一種意外之喜。

以親王的特殊身份,和他所統帥的近衛軍的優越地位,在他來到了克里米亞戰場之後,總給元帥一種受威脅的感覺,如今借著這個機會,他一舉剝奪了親王指揮權,甚至還可以藉機打擊親王、乃至整個波拿巴家族在軍隊內部的聲望,而且還保護了自己的心腹愛將呂西安-勒弗萊爾,實在是一舉多得。

也正是帶著這種想法,他生平罕見地大發雷霆,當著所有人的面痛斥了一位親王。

正如他所說的那樣,軍事不僅僅是軍事,還是一種政治,帶著幾十年的經驗,他得心應手地操縱著這一切,為他自己,為特雷維爾家族博取著更大的利益。

正當元帥帶著最近難得的好心情準備入眠的時候,一個消息突然傳到了他的營帳當中,讓他一瞬間心情跌落谷底。

英軍統帥,曾在威靈頓公爵身邊擔任副手多年的拉格倫元帥,就在剛才,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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