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那天法軍發動進攻時突降大雪開始,這幾天以來,塞瓦斯托波爾要塞上空的雪都沒有停過,冬天的凜冽寒風在荒原當中呼嘯,不停落下的皚皚白雪讓這片荒原變成了一片白色的國度。厚厚的積雪很快就鋪滿了大地,也讓人類幾乎所有的活動都停了下來。

此時地球上最強大的兩個國家所武裝起來的軍隊,帶著鋼鐵所鑄就的武器,帶著睥睨天下的傲氣,帶著人類科學和工業最傑出的結晶來到了這片土地,他們的艦隊無堅不摧,他們的炮火無比的犀利,他們鋪天蓋地的烈火看上去幾乎能夠吞沒一切,結果在大自然的偉力面前,最終也不得不低下了高傲的頭顱,停止了一切行動。

夾雜著雪粒的寒風在四處掃蕩,打到了面前所有的障礙物上,為他們添置了白色的新裝,也讓那種深入骨髓的寒冷傳遞到了他們的身上,讓他們畏懼,讓這些因為一直以來的勝利而過於自信的入侵者們知道,什麼才是真正的俄羅斯。

連續幾天的大雪隔開了激烈交戰的兩軍,一直都在苦戰的士兵們也由此贏得了一個喘息休整的機會,而這場戰爭卻依舊沒有結束,和平仍舊遙遙無期。

歐洲三個地位超卓的強國,雖然已經消耗了大量人力物力,流了數不清的鮮血,但是他們仍舊還有餘力,還能夠將更多的資源投入到死神的祭壇之上,因為他們還在盤算著怎麼樣爭取一個對自己最有利的和平。在一方被打得柴盡火滅不得不屈膝之前,這個祭壇還會得到數不清的祭品。

相比於前幾天的大雪,今天天氣稍微好了一點,紛飛的大雪變成了晶瑩的細雪,終於讓人們可以大規模地溜出營帳之外行動了。

而就在中午時分,在充當英法聯軍物資主要集中和轉運港口的巴拉克拉瓦軍港當中,一場特殊的儀式正在進行。

大量英法聯軍的士兵們穿著軍服圍在了港區,而在他們目光所聚焦的地方,一輛炮車正向前緩緩而行。雖然在場人數眾多,但是卻十分安靜,只能聽到木製的輪子壓過雪地的輕響,這響聲沉悶,猶如是一首久遠的歌謠一樣。

在炮車頂端的是木製的靈柩,四四方方的靈柩是臨時用木材所趕製的,所以呈現出淺黃色,生動的色調與黑色的炮車頗不搭調。

然而,縱使顯得簡陋,在這個地方,依舊代表著一種無言的特權——就在巴拉克拉瓦港口和離它不遠的塞瓦斯托波爾要塞城下,已經有成千上萬的士兵們永遠地倒下了,他們可沒有被裝載到靈柩然後在全軍的目送下離開克里米亞半島的殊榮。

靈柩裡面所裝載的,正是英軍統帥拉格倫元帥。

這位元帥已經從軍接近半個世紀,幾乎見證了不列顛在這段時間內的所有偉大戰役,並且他還曾享受過其他人所不曾有過的殊榮——他曾長期擔任偉大的威靈頓公爵的副手,用儘自己所能,輔佐這位鐵公爵實現自己的畢生功業。而在最後,深得不列顛女王和政府信任的他,成為了英軍的統帥,率領大軍和自己的盟國軍隊來到了克里米亞,繼續沿著鐵公爵的光輝道路前行。

從滑鐵盧到克里米亞,從一個小小的尉官到元帥,他的這一生,已經可以稱得上是軍人的完美履歷了。

雖然靈柩因為路面不平而有些顫顫巍巍地,猶如是老人在行路一樣,但是整個畫面卻不乏莊嚴之感。一群穿著軍禮服的英軍軍官圍在這個炮車旁邊,沿著馱馬的足跡緩慢地前行著,雖然因為連綿的戰事,他們都顯得有些疲憊憔悴,不過此時他們的神情卻十足的肅穆,以最大的誠摯護送他們的總司令離開戰場。

對於死神來說,這不過是他在這場戰爭當中接收的一個新的祭品而已,雖然年紀稍微大一點,但也沒有什麼奇怪的地方,他已經接收了成千上萬的魂靈了,不會覺得多一個有什麼出奇,可是對英法聯軍來說,他們失去了一位統帥,一位僅憑自己的履歷和威望就能讓所有人肅然起敬的司令官。

炮車緩緩前行,離港口越來越近了,無數官兵跟在了它的後面,猶如是朝聖的隊伍一樣,人人沉默著,有些人甚至突然痛哭了起來,顯然還沒有接受這個現實。

騎著高頭大馬、一身軍服,手中拿著元帥權杖的法軍統帥特雷維爾元帥,就在這支隊伍的最前方,此時,他的神情和其他人一樣肅然,陰鬱地看著載著靈柩的炮車滾滾前行。

身為元帥,他自然要比別人想得更多。

雖然他之前從未和拉格倫元帥照面過,但是當兩個人第一次在加里波利見面之後,元帥立刻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

當然,那時候並不是特別愉快的印象。元帥對他語調尖刻,略帶著一種不列顛人的傲慢,雖然特雷維爾元帥當時有些生氣,但是他也明白,對方這樣並不是有意針對他,只是為了體現英國軍隊的主體性而已,就連他自己也是刻意如此。

在兩個人互相交鋒了一次,確定誰也不能奈何誰之後,那種尖刻的譏諷就結束了,取而代之的是軍人的互相尊重和一種互相經歷過那個偉大時代的將軍們之間的惺惺相惜,而那時候,在多次的合作當中,兩個老將軍之間終於有了友誼。

他們年輕的時候,誰也沒有想到過有一天自己能夠成為自己國家最為顯赫的軍人,國家會將自己最龐大的軍事力量交給自己,那時候天上的明星太多也太耀眼,以至於沒人會相信自己有一天能夠承繼他們的事業。

可是他們終究做到了這一切,回想當時,那是何等的意氣風發!

帶著這種莫名的自豪感,他們一起籌划著兩支軍隊的行動,並且志得意滿地看著在自己的指揮下,聯軍節節勝利,一路推進到了塞瓦斯托波爾的城下。他們都知道,這裡將會成為他們一世功業的終點,他們將會在這裡得到雖然比前輩們遜色、但也足以名垂青史的勳績。

可是,命運卻在最後一刻作弄了他們,在俄軍對巴拉克拉瓦的進攻當中,雖然拉格倫元帥帶領英軍勉力擊退了俄軍,但是在戰爭當中卻犯下了十分遺憾的大錯,最終斷送了不列顛一支聲名赫赫騎兵部隊。

騎兵旅殘存的士兵們回到了英國,而這場戰爭的一切也隨之被輿論所審視,接著就是鋪天蓋地的質疑和批評,他為這場失誤所付出的絕不僅僅是部下的生命而已,還有他幾十年來所積累的盛名,而這正是這位老元帥所絕對無法接受的結果。

也許從那個時候開始,這位老元帥就已經做出了一個決定了,他不想要就這樣回到英國,然後面對別人對自己的質疑,哪怕這種質疑根本無法實質傷害到他,也絕對是一種無言的羞辱。

挽回名譽的最好方式就是像一個戰士一樣離開,當他離開人世之後,就沒有人會去質疑一位為不列顛服務到死的紳士了。

看著已經來到了海邊棧橋上的靈柩,特雷維爾元帥心想。

靈柩被從炮車上卸了下來,然後被捆上了繩索,然後吊到了棧橋邊的運輸艦上面。它將會被裝載到運輸艦上,然後被運回英國,運回元帥所魂牽夢縈的不列顛,然後讓元帥永遠長眠在那裡。

就在靈柩被運上運輸艦的那一刻,圍在港口的英法軍艦突然同時艦炮轟鳴。整個艦隊都在向他們的司令官致敬,炮火震天幾乎像是戰場一樣,濃煙從各個戰艦上冉冉升起然後在天空匯聚,猶如是一場盛大煙火晚會一樣。

這確實是一場壯麗的送別儀式,儘管對死者已經毫無意義。

我離開的時候,大概也會是這樣的場面吧……元帥心想。

不,還不夠……拉格倫元帥還沒有帶著勝利離開人間,而我……我必須帶走。

元帥眨了眨眼睛,努力讓昏花的雙眼更加清晰一些,以便看清那艘正在離港口越來越遠的運輸艦。

我的朋友,這是我們兩個拼盡一切的戰爭,我不容許有人竊取我們的勝利,誰也不准在勝利之前帶走我,哪怕上帝!

……………………………………………………………………

巴拉克拉瓦炮火的喧囂,足以傳遞到很遠的地方,乃至後方的醫院也能夠聽到大地的隱隱作響。

不過並沒有多少人注意到艦炮的轟鳴,因為他們必須做一些更加重要的事情。

最近,因為法軍對要塞的新攻勢,又有一大批的傷員被送了過來,而由於惡劣天氣的緣故,他們的傷勢變得比平常更加棘手,很多人還出現了凍傷。更讓人無奈的是,因為惡劣的天氣,醫院的物資補給變得更加麻煩,所以對傷員們的治療也不得不拖延了,無形中更加放大了他們的痛苦。

而他們的痛苦,也巨細無遺地傳遞到了醫院的工作人員們的心裡,此時他們已經因為過度勞累而心力交瘁,再也無暇顧及外界的事情了,哪怕是聯軍統帥之一過世的新聞。

「感謝上帝,終於可以歇歇了。」在臨時的休息室里,弗洛倫斯-南丁格爾女士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眨了眨腫脹發紅的雙眼。「前幾天我們可是忙壞了,這一切真像一場噩夢。」

「噩夢比我們的經歷要溫柔多了。」而她的對話對象,也是一臉的憔悴疲憊的模樣,低垂著頭回答。「至少我們做噩夢的時候不會看著那麼多人死去。」

一邊說,她還一邊拿起了一套白色的衣裙換下了自己外面套著的這身布滿了血污、看上去污穢不堪的裙子。

這是冬季特製的制服,裡面塞滿了棉紗,雖然比夏秋的制服要臃腫,但是足夠保暖,也讓她們這些護士熬過了突如其來的大雪和降溫。

「特雷維爾小姐,我真沒想到您看上去嬌滴滴的,但是居然能堅持下來。」稍稍恢復了精力的南丁格爾女士也換起了衣裙。「您絕對是我見過的最有毅力的人之一。」

「謝謝您的誇獎。」芙蘭勉強地笑了起來,「事實上我也沒想到自己這麼能夠堅持,不過,有些事形成習慣之後,也不是那麼難。」

「偉大的習慣。」南丁格爾女士欽佩地看著對方,然後突然嘆了口氣,「您聽到了吧?多大的排場啊!恨不得都讓上帝聽到了,可是他至少是善終離開的,而且六十幾歲了,還有什麼不滿意呢?」

「您對他意見很大?」芙蘭反問。

「是啊,這麼多年輕人就悄無聲息地死去了,而一個善終的老頭卻享盡了風光……想想我都覺得荒謬。」南丁格爾沒好氣地說。「願上帝保佑他吧,不然我真怕他去不了天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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