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地利使館的人已經到船上了,他們會跟著您一起前往克里米亞。」

加斯東簡單明了地對大臣閣下報告。

夏爾輕輕地點了點頭,然後再次抬頭,看了看岸邊。

此時,霜霧仍舊瀰漫在海面上,寒風夾雜著海水的腥味,讓他呼吸不暢。

霧氣同樣遮擋了視線,讓大陸隱匿在了灰白色的天際線之下,而直到這時候,夏爾終於有了一種自己已經置身於海洋之中的覺悟,而這種覺悟也給他帶來了些許不安。

這些不安當然不是因為離開了法國,他對模糊不清的「法蘭西」倒是沒有什麼太大的眷戀,而是來自於一個從始至終都身處大陸之中的人對於海洋本能的畏懼。

即使知道這是風平浪靜的地中海,從來都不用畏懼海神的憤怒,但是夏爾仍舊忍不住有些不安,船隻在海風當中微微的搖晃,也更加加深了這種感覺。

但是,即使如此,他仍舊必須盡忠職守。

「好的,我知道了。」沉默了片刻之後,夏爾終於平息下了自己的心情,然後轉身隨著加斯東離開甲板回到船艙之中。

雖然已經在極力控制,但是他的腳步還是有些虛浮,顯然還沒有適應在這樣的風浪中維持平衡,要是一般人的話,恐怕已經惹起了船上這些多年水手們的譏笑,不過現在自然也沒有人會為了這點事來譏嘲大臣閣下。

這艘戰艦很大,船艙自然也分成了多層,夏爾和他的隨員們所處的是其中條件最好的艙室,而當他來到歸屬於自己的艙室當中時,已經在這裡等候了多時的客人終於鬆了口氣,起身向夏爾微微躬身以示歡迎。

這是一個同樣身著便裝的年輕人,不過和過於斯文光鮮的加斯東相比,穿著黑色外套戴著領帶的他要顯得莊重得多,而他的舉止當中禮貌也帶著些許矜持,透著一股那些已經在官僚體系當中浸淫多年的公職人員的特殊氣質。

這個年輕人就是理察-馮-梅特涅,久負盛名的梅特涅親王的兒子兼繼承人,現任奧地利駐法國大使館的官員。

因為有親王的蔭庇,他早早地就迎來了光輝的前程,一下子就在外交界聲名鵲起,並且來到了十分重要的駐法使館當中任職,而理察本人自然也不希望只靠著父親的餘蔭過活,一心想要為自己、為奧地利帝國做出一些事業來。

結交特雷維爾大臣,就是這項事業的一部分,而跟著這位大臣一起前往克里米亞,也是這項事業的一部分。雖然這註定是一趟要吃苦的差事,甚至可能會有點兒危險,不過理察還是以年輕人的血氣方剛,將它視作為一次愉快的旅途。

「理察,好久不見!」夏爾熱情地朝他張開了雙臂,迎接了自己的這位「好友。」

「是啊,夏爾……真沒想到我們居然能夠一起旅行這麼遠。」理察也微笑著同樣擁抱了一下這位好友,「我想這一定會是一次很愉快的經歷。」

他的聲音雖然和其他同齡人一樣洪亮,但是仔細聽來仍有些中氣不足,不過這並不是因為他沒有熱情,僅僅是因為這個在奧地利和德意志內陸長大的年輕人,和夏爾一樣對大海有一種本能的反感和畏懼而已。

「當然會很愉快了。」夏爾毫不猶豫地回答,「這是一場見證勝利與光榮的旅途,俄國人已經在法蘭西面前瑟瑟發抖了,只要我們再加上一點力氣,他們就支撐不住了!」

雖然在私下裡夏爾和皇帝陛下等人會對戰事的進展有些嘀咕,會想要見好就收,但是在外人面前,他們卻顯得自信滿滿,一點也不懷疑最終的勝利,也只有這樣,他們才能夠堅定別人的信心,並且展示自己的強勢。

「俄國人雖然形勢不妙,但是他們畢竟是一個龐大的帝國,他們的資源和人力都十分充足。」相比於夏爾的慷慨激昂,理察倒是顯得有些保留,顯然沒有輕易被打動,「他們畢竟是在家門口作戰,只要戰爭持續消耗下去,終究還是英法兩國更加難受……」

兩個人在最初的寒暄之後,就馬上進行了暗中的討價還價,幾乎沒有間隙地開始了交鋒。

而交鋒的第一步,自然就是誇大法國的優勢和貶低法國的優勢了,而這就直接關係著奧地利的重要性,如果是前者,那麼奧地利的支持就是錦上添花,是一個愜意的點綴但不是決定性的因素;而如果是後者的話,就意味著奧地利擁有著足以左右局勢的力量,有資格為自己索要更多好處。

「我同意你說的,理察。俄國人在家門口作戰總會是有些便利的。」夏爾笑了笑,然後做了一個請坐的手勢,「但是,俄國整個腐朽的體系,無法發揮他們的優勢,甚至只會發揮反作用。我無意去否認俄國士兵的勇敢精神,但是他們的勇敢於事無補,英法聯軍的節節勝利就是再明確不過的證明……」

「我也同意您所說的,夏爾。在您的爺爺的帶領下,英法聯軍確實取得了多次勝利,並且將俄國人驅趕到了要塞裡面……」理察也點了點頭,但又似乎有些針鋒相對,「但是,即使如此,俄國人的主力還在,他們的戰鬥意志也還在,那座要塞一直都在頑強抵抗,並且挫敗了聯軍的多次攻勢,我想,任何一個軍事家都會認為戰爭還沒有勝負分明。」

「您找的軍事家也太不專業了!」夏爾突然大笑了起來,「我們千里迢迢跑到克里米亞,並且壓著俄國人打,一路節節勝利,分割包圍了俄軍,並且還在一直加強我們的前線力量……結果您的專家還在說勝負未明?不,我想,任何有洞察力的觀察家們,都會承認勝負已經分明了,俄國人求和只是時間問題而已,而我……我過去有一項任務,就是聽取俄國人的求和意見,不管您信不信,反正我是相信他們一定會求和的。」

夏爾的嘲笑,惹起了理察的些許不快,確實,沒有外交官希望一個別國大臣在自己面前耀武揚威,炫耀勝利,可是他心裡知道,對方說的話大部分也算是有根有據,所以反而很難去反駁掉。

但是,為了自己的國家,為了陛下賦予的任務,他覺得自己不能夠在一開始就完全失去主動。

「俄國人秉性頑強,哪怕形勢絕望也會拚死抵抗,更何況現在還沒有絕望。」他平靜地回答,「也許他們會求和,但是他們絕對不會做出過大的讓步,更加不會在完全失敗之前乞降。而您這邊呢?我不否認現在確實是握有優勢,也不否認英法聯盟實力雄厚,但是聯盟畢竟是聯盟,各個國家之前都會有不同的心思,時間延續下去的話,遲早會因為意見不統一而產生分歧……」

「您這麼說就是小看英國人了,英國雖然平時亂糟糟的,但是在關鍵時刻他們總能同仇敵愾。」夏爾的臉上還是鎮定的笑容,「英國議會很混亂,但是他們在重大問題上卻十分一致,而對俄國的戰爭正是這樣的問題……在獲得全勝之前,英國人是不會畏縮的,因為這就是他們的目標。當年他們可以以百折不撓的精神去和法國作戰,如今自然也可以以同樣的堅韌來贏得對俄國的勝利。更何況,英國人也已經跟所有人承諾了,他們不會在俄國人同意他們的條件之前收兵,難道這還不夠傲慢?」

因為沒有大多數波拿巴黨人的心結,所以夏爾吹起英國來竟然是毫無顧忌,不過也有十足的說服力,畢竟在這個年代,英國的強大和英國人的堅韌是每個人都不會去懷疑的。

正當理察還在思索的時候,夏爾繼續說了下去,「不光是英國人不會退縮,土耳其人呢?他們是和俄國人世代的死仇,又有我們的鼎力支持,他們有什麼理由退縮?而撒丁王國呢?他們現在十分仰賴法國的支持,並且對一直破壞歐洲公義的俄羅斯人義憤填膺,他們又怎麼會退縮?理察,您看,我們的朋友會越來越多,那些原本受盡俄國欺壓但是迫於俄國人淫威不敢起來反抗的國家,現在都會一一站起來,受到我們的鼓舞和幫助,勇敢地反對凶暴的俄國,他們的努力必須得到應有的報償,不是嗎?」

在夏爾夾槍帶棒的言辭之下,理察臉色變得難看了。

這種不安,倒不是因為夏爾在大肆吹噓英法聯盟的團結,而是夏爾提到了另外一個令奧地利人憂慮的國家——撒丁王國。

在1815年的維也納和會當中,梅特涅親王為首的奧地利外交官們所最為憂慮的就是如何限制法國,讓奧地利得以擺脫這個三百年來一直都在不停地和奧地利人交戰的國家所帶來的夢魘。

為了達成這個目的,他們捨棄了比利時,也捨棄了萊茵河沿岸的領土,將它交給了普魯士,讓普魯士變成了德意志和整個歐洲的看門犬,扼守著法國人東進的大門;而為了保衛自己的北義大利領地,他們還特意將熱那亞、皮埃蒙特等大片領土交給了撒丁王國,讓這個王國成為了隔開法國和奧地利的緩衝國。

這樣的安排,以當時的標準來看足以讓奧地利高枕無憂,而且也確實讓奧法兩國和平了數十年,然而時移世易,到了現在,這個曾經的屏障卻又變成了奧地利人煩惱的源泉之一。

在戰爭結束後,法蘭西所傳遞出來的民族主義思想也在義大利生了根,而撒丁王國慢慢地成為了義大利民族主義者們的旗幟和精神所在,並且這個王國也樂於利用這股思潮來為自己擴張勢力的圖謀做鋪墊,因而最後他們結合在了一起。

而不久之前出任撒丁首相的加富爾伯爵正是這股民族勢力和王國勢力合流的代表人物之一,他是個熱忱的民族主義者,同時也是個野心勃勃的陰謀家,一心想要靠撒丁王國來使得義大利統一在一起。

如果只是一個撒丁王國,尚不足以讓奧地利人上下煩憂,畢竟這個王國實力還比較孱弱,可是當路易-波拿成為法蘭西的皇帝後,情況就不太一樣了,這位法蘭西皇帝,不管是出於早年的經歷,而是出於為了擴張自己影響力的考慮,轉而對撒丁王國的訴求表示了或明或暗的支持。

當得到了法蘭西的支持之後,情況就完全不一樣了,撒丁王國已經從當年法奧兩國之間的屏障、反對法蘭西的前沿國家,一舉變成了法蘭西的盟友,反對奧地利的前沿國家,這真是讓人始料未及。

而為了拉攏法國,撒丁甚至直接出兵參與到了對俄國的戰爭當中,幾乎已經算是法國的附庸國家。

正因為如此,當夏爾如此暗示之後,理察就會變得如此陰沉和難堪了。

而這也正是夏爾需要的效果,多年的經驗讓他深信,有時候嚇唬人遠比安撫人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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