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麼覺得奇怪的嗎?」看到夏爾的表情有些古怪,維爾福夫人追問。

夏爾當然不可能告訴對方,自己對她和基督山伯爵的關係大有懷疑,所以他只能選擇避重就輕。

「夫人,要說奇怪的事情倒也不是特別多,只是之前伯爵的一些表現,讓我覺得有些有趣。」

「有趣?什麼地方有趣呢?」維爾福夫人的臉上依舊掛著淡淡的笑容,看不出任何的異常來。

「伯爵一直都說自己很希望能夠結識到您一家人,而且在實際上他也這麼做了——不瞞您說吧,他之所以參加今晚的宴會,目的之一就是趁此機會來認識您一家。」夏爾一邊說,一邊仔細注意著維爾福夫人的反應,「以伯爵平常的所作所為來看,我真的很難理解他這麼熱衷於您一家的原因……所以剛才只好冒昧問一下您是否之前認識了。」

「哦?是這樣嗎?」維爾福夫人恰如其分地表現出了好奇,「他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你問我,我還想問你呢!

夫人的躲閃,讓夏爾心裡暗暗一怒。

但是,雖然明知道對方是在故意躲閃裝傻,夏爾還是只能耐著性子繼續看著對方。

「夫人,正因為不太明白其中的原因,所以我才要問問您啊。不過看樣子您也不知道。」

「我確實不知道啊,我是今天才看到他的,誰知道他的腦子裡在想什麼。」維爾福夫人非常嫵媚地分開了雙手,「要不等下我問下我的丈夫吧,也許他知道原因。不過,叫我說啊,那位基督山伯爵,一看就是個有怪癖的外國富豪,這種人做事和普通人不太一樣,也許他只是心血來潮了一番而已吧,總之,他跟我們攀談的時候,我總感覺他的心思都在別的地方。」

「是這樣嗎……」夏爾微微沉吟了一下,然後重新抬起頭來,「那麼請容我再問一句,伯爵有沒有接下來對你們提出什麼邀請呢?」

「有。他邀請我們夫婦去他接下來即將在他的宅邸內舉辦的聚會,他想要殷勤招待一下來巴黎之後認識的朋友們。」夫人馬上回答,然後探尋地看著夏爾,「我丈夫答應了他,你覺得有什麼不妥嗎?」

果然,夏爾心下瞭然。

「不,當然不。實際上伯爵也跟我提出了類似的邀請,我想作為好客的巴黎人,我們應該滿足他的願望。」夏爾笑了笑,「我可以跟您保證,伯爵非常非常有錢,在他那裡您可以看到令人瞠目結舌的奢侈享受。」

「是嗎?那還真是讓我有些期待呢。」夫人又笑了起來,然後輕輕地搖了一下摺扇,「好啦,少年人,不要在我這裡耽擱太多時間啦,瓦朗蒂娜那邊還等著您去通知呢……」

「再見。」夏爾以嚴肅的態度,無視了她暗藏的調侃,轉身沿著來路走了回去。

「對了,還有一件事要提醒您呢!」就在夏爾準備離開的時候,維爾福夫人突然叫住了夏爾。

「什麼事情?」夏爾問。

「特雷維爾先生,雖然我比您大了一些,但是您畢竟是在宮廷裡面很受寵的人,您肯定比我見過更多世面的吧?」維爾福夫人的手輕輕抬了起來,用扇子遮住了自己的嘴唇,「那麼您應該知道對奇人異事,最好當做視而不見的道理——我看您對基督山伯爵,可能過於上心了一些,這對您未必是什麼好事。」

「哦?您的意思是,要我不要去管伯爵的事情,不要刨根問底,是嗎?」夏爾心頭一凜。

這還是夏洛特之後,第一次有人跟他警告說不要接近伯爵。

而且,這似乎還有含著「不要對我們的家事管太多」的含義?

「是的,您想想,在社交界,又有哪一個家庭沒有點個人的秘密呢?就算是您一家,這麼輝煌煊赫,也有不少自己的煩心事吧?」雖然扇子阻擋了她一半的面孔,但是夏爾聽得出來,對方是在笑,「家家都會有一些難言的苦惱,我們又何苦涉足其中,給自己添堵呢?」

如果說剛才還只是暗示的話,那麼現在幾乎就是露骨的威脅了。

夏爾根本不怕一個婦人的威脅,就算是她的丈夫,夏爾也不怕。

特雷維爾家族為什麼要害怕維爾福家呢?

可是,正當夏爾準備反唇相譏的時候,對方又開口了。

「夏爾,您的母親早早的離開大家,確實給我們帶來了難言的痛苦,您一家人也因此而蒙受了長久的陰影和苦惱——正因為體諒到您的處境,所以我們從來都未曾以類似的事情來刺激您,難道這不是一種在社交界應有的禮節嗎?所謂高貴,就是禮貌地保持距離,我是這麼認為的。」

我,夏爾-德-特雷維爾,堂堂元帥的孫子和繼承人,在自己的家裡,被一個婦人給當面威脅了?夏爾幾乎沒有理解整個事實,所以只是睜大了眼睛目送對方離開。

他並不憤怒,相反有些疑惑。

她,哪來的信心?到底是什麼,讓她這麼有恃無恐?

夏爾的疑惑漸漸地讓他頭腦冷靜了下來,仔細思索對方的意思。

她剛才說到「各家都有各家的秘密」,然後又特意提到了自己的母親,接著擺明來威脅自己,難道她是知道什麼有關於母親的秘密嗎?

夏爾想了想,但是一片茫然。

他這一世的母親,在生下妹妹的時候因為難產而早早去世了,所以他對母親根本沒有多少印象,也談不上什麼熱愛,可是那畢竟是母親——所以如果她真的掌握了什麼有關於母親的秘密的話,那肯定也能夠成為攻擊自己,攻擊特雷維爾家族的武器。

可是母親到底會有什麼秘密呢?

在他為數不多的印象裡面,母親是一個美麗然而瘦弱的貴婦人,喜歡安靜,待人也還算和氣,到底會有什麼事情,足以拿出來作為威脅自己的把柄?

想不明白。

夏爾知道再想下去毫無意義,他也不可能直接跑過去問維爾福夫人,所以只好暫時擱置掉有關於此的疑惑。

似乎看出了夏爾的驚愕和混亂,夫人眼睛裡面的笑意更加深了,秋水盈盈的眸子裡面滿是狡黠,「再附贈您一個信息吧,據我所知,基督山伯爵在歐特伊購買的別墅,以前是聖梅朗侯爵的產業哦!」

「什麼?!」夏爾睜大了眼睛。

「我可沒有欺瞞您呢,那座別墅以前是侯爵的,供他來巴黎的時候消遣使用,但是在我丈夫的前妻死後,侯爵十分傷心,也極少再來巴黎了,所以這座別墅被他委託我丈夫轉賣了。轉賣了之後我們以後也沒管它,結果沒想到三轉兩轉,居然後面被基督山伯爵買去了當公館……人生的玄妙真是難以言傳啊。」維爾福夫人嘆了口氣。「好了,不打攪您了,再見。」

還沒有等夏爾回話,她的手慢慢放下了,然後將摺扇一收,轉身離開了。

夏爾的思路有些混亂,所以沒有說話,只是定定地看著她的背影。

他不知道對方到底有多厲害,但是毫無疑問,維爾福夫人的威脅等級已經上升了不少,幾乎已經可以說是半個敵人了。這短短的時間內,維爾福夫人給他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這位夫人狡猾,而且應該也冷酷無情。

但是,無論她有什麼打算,她都錯了。

因為,特雷維爾不受威脅!

事實上,夫人的這番威脅,反倒是激發了夏爾血脈當中的凶性,那是一代代先祖廝殺和掠奪所積累的兇殘和冷酷,,越是難纏的對手,越是會讓他們身心愉悅,會讓他們找到消滅對方的樂趣。

基督山伯爵,再加一個維爾福夫人,也沒什麼可怕的。

走廊裡面已經沒有其他人,所以沒有僕人看得到,他們的少爺眼裡閃爍著的凶光。

…………………………

時間已經來到了深夜,得到了夏爾通知的瓦朗蒂娜,雖然有些不情願,但還是帶著自己的爺爺和外婆一起,跟著父親和後母,離開了特雷維爾元帥府上。

這一回去,她會遭受什麼樣的對待,夏爾稍稍也能夠想像得到,然而至少在此時,他是無能為力的。

而且,他現在也沒有休息的機會。

因為就在他們離開沒有多久,一個神秘的訪客,乘坐一輛黑漆漆的馬車趁著夜色拜訪他。

來者正是之前前往馬賽調查的高級秘密警察孔澤。

他一臉的風塵僕僕,而且眼睛裡面還帶著血絲,顯然是星夜兼程趕回來的,回到巴黎之後甚至也沒有休息,而是直接趕到了這裡向他報信。

這說明,有十分重要的事情要等著向他報告。

希望是個好消息吧。

「孔澤先生,您真的辛苦了。」夏爾讓僕人們端來了兩杯咖啡,然後十分禮貌地向對方道謝,「我真的很感激您的努力。」

「我只是在盡忠職守而已。」孔澤平淡地回答,然後拿起了杯子,一下子喝了一大口咖啡。

熱氣騰騰的咖啡,帶著苦澀的味道灌入到了他的胃中,一瞬間似乎給他來到了無窮的精力和魄力,他精神陡然一振奮,眼睛裡面的血絲也消退了不少。

「您這一趟有什麼收穫呢?」等他喝下咖啡之後,夏爾不緊不慢地問。「伊芙堡裡面挖出了秘密嗎?」

「沒有挖出秘密,但倒是挖出了幽靈。」孔澤冷淡地回答,「先生,伊芙堡裡面,沒有什麼布沙尼神父。」

夏爾並不感到意外。

「那詳細跟我說說情況吧?」

「我到了那裡之後,亮出了我的身份,所以典獄長十分配合我的調查。」孔澤開始解釋,「然而,1829年畢竟已經是十幾年前了,當時的典獄長已經去世,就連獄卒也換了不少,所以很多情況,大家也只能憑藉模糊的回憶和留下來的文檔記錄來進行查詢。然而我們還是可以確定,當時的獄中,沒有一個神職人員姓布沙尼。」

「也許是化名呢?」夏爾不動聲色。

「那也不可能。」孔澤搖了搖頭,「先生,在監獄裡面聽囚犯做懺悔的神父,是很少的,而且輕易不會更換,他們一個個都有記錄的,要麼死了,要麼就在牢里,沒有人聽說過布沙尼,也沒有人沒事跑到馬賽和巴黎晃悠。」

「所以這就是一個幽靈了……是嗎?」夏爾明白了孔澤的意思。

沉吟了片刻之後,接著,他又問,「那麼故事裡面的另外兩個人呢?」

「這正是我要跟您解釋的。」孔澤不慌不忙地看著夏爾,「當時我們和英國人關係非常差,所以監獄裡面關押了不少英國軍官,裡面當然還有貴族,可是我們查了一下類似的檔案,在1829年左右去世的在押英國囚犯裡面,沒有符合這個故事裡面描述的英國青年貴族,更別說手裡還藏著鑽石了——先生,囚犯們的私人財物都是會被登記在案的。」

「如果他是瞞著獄卒私藏呢?」夏爾反問。

「那他就倒大霉了。」孔澤冷笑了起來,「沒登記的財產是不受保護的,獄卒們只要一發現,隨時都可以搶走,他還無處伸冤,因為在法律上這就是不存在的財產。就算他運氣好沒被獄卒發現,給了另外一個囚犯……但是在伊芙堡有規定,在另一個囚犯臨終之前做懺悔的時候,一定也會有獄卒在場旁觀的,因為伊芙堡裡面關了不少重刑犯,他們臨死之前也許會吐露出什麼有價值的秘密。所以如果那個囚犯如果是死後拿出來給神父,肯定也會被充公掉,嗯……您明白的。」

夏爾一想,也確實明白了。

價值四萬五千法郎的鑽石,獄卒們在對方死後發現的話,怎麼可能不起貪心?怎麼可能讓一個神父安安穩穩地帶出監獄交給別人?

「那麼,這個送別人鑽石的英國貴族,也是幽靈。」夏爾做出了結論,「接下來呢?應該輪到故事裡面那個死掉的囚犯了吧?」

「精彩的地方在這裡,先生。」孔澤的眼睛裡面瞬間又閃耀出了鬼火,「在明白了所謂的布沙尼神父和什麼英國貴族,都是編出來的故事之後,為了不虛此行,我就開始調閱1829年左右死去的囚犯的記錄,結果發現了一件稀奇事。」

「什麼稀奇事?」夏爾馬上問。

「1829年,有一個被關了14年的囚犯死了。」孔澤放低了聲音,但是夏爾還是聽得清清楚楚,「雖然聽起來關了很久了,但是因為被關進來很早,所以他當時也不過是三十歲出頭的年紀而已。他的死因比較奇特,檔案上記載很簡略——越獄失敗,被處死。然而這不是最奇怪的地方,最奇怪的地方是他的罪名……他是在波旁復辟時期,因為被懷疑是皇帝的秘密支持者,而被忠於波旁王家的法官以危險政治犯的名義送進來的。」

「什麼?」雖然夏爾當時有些懵懂,但是很快就回過神來了。「這……怎麼會?!」

確實很奇怪。

奇怪的不是1815年,復辟的波旁王家把皇帝的支持者當成政治犯送進伊芙堡監獄,奇怪的是,在帝國復辟之後,這樣的政治犯居然沒有被放出來。

在帝國復辟成功之後,皇帝陛下當然不會忘記他那些被王家迫害、在監獄受苦受難的支持者們,他頒布了敕令,讓司法部門洗清他們的罪名,然後把他們都放出來,這些支持者也對皇帝感恩戴德。

然而,在伊芙堡,居然會有一個皇帝的支持者,沒有被洗清罪名放出來,反而被關到了1829年直到死去?

簡直不可能。

「伊芙堡的人瘋了嗎?還是說當時的典獄長是忠於王家的叛賊?」夏爾很快鎮定了下來,然後冷冷地問。

「都不是,實際上當時那個典獄長根本不在乎為誰效勞,他負責的只是讓囚犯受到懲罰、不至於越獄而已,政府送誰來他就關誰,讓誰走他就送誰走。所以,這不是他從中作梗。」孔澤輕輕搖了搖頭,「實際上,作梗的是巴黎。在那陣子,典獄長收到了來自巴黎的公文,說這個囚犯思想激進危險,不在釋放之列,典獄長後來還寫公文去諮詢,然後得到了一封更為嚴厲的批覆,強調決不允許釋放,所以典獄長只能繼續把那個年輕人關著,雖然他一直在為自己哀嚎喊冤……直到死去。」

「那巴黎為什麼不幹脆下令殺了他呢?」夏爾反問。

「當時的典獄長沒有去問,他只是忠誠地執行了政府的命令,而我個人的推測是,做這個決定的人不敢讓皇帝知道這一切,畢竟法國的死刑命令是需要皇帝本人簽署的。」

「也就是說,這個倒霉蛋,以支持拿破崙皇帝的罪名,在拿破崙皇帝的監獄裡面被關了十幾年,然後死去了?」夏爾的臉色很古怪。「監獄裡面沒人覺得奇怪嗎?」

「您對官僚系統的期待值未免太高了,先生。」孔澤的臉色也很奇怪,似乎是嘲諷又似乎是無奈,「他們只是忠實機械地完成任務而已,尤其是政治犯監獄這種地方,更加是從來不問為什麼,因為政治是沒有為什麼的,問的越多的人,死得越快,既然巴黎已經做出了決定,他們就只管執行,沒人再多管了。久而久之,這個年輕人自己也不再喊冤了,似乎接受了自己倒霉蛋的命運。」

「那他為什麼還要越獄呢?還有,他是怎麼死的?」夏爾反問。

「這一切的細節,檔案裡面寫得都很簡略,而且因為當時的典獄長已經去世了,所以更加難以得到第一手的資料,現在我只能先讓監獄自查,去問已經退休的獄卒,儘快把事情儘快搞清楚。看看他到底是什麼時候以什麼方式死去的。」孔澤回答。「不過,目前的進展,已經值得我先回來一趟了,我要去弄清楚,在當時的巴黎,到底是什麼人批覆伊芙堡監獄,讓他們繼續關押這個年輕人的。」

「我明白了……」夏爾拉長了音,顯然又陷入到了思索當中,「那麼,這個可憐的年輕人是哪裡人?」

「他是馬賽人……」孔澤回答。

「見鬼了,又是馬賽!」夏爾忍不住罵了一聲,「怎麼什麼都是馬賽?」

「所以這就是作為有趣的地方了。」孔澤也有同感,「正因為這個年輕人是馬賽人,所以我覺得一切的故事都不會那麼簡單,也許布沙尼神父的故事是假的,但是他這個故事說不定是有原型的呢?」

「好了,那麼他到底叫什麼名字呢?」夏爾笑了笑,「您別賣關子了,故事到這裡就該有個結尾了。」

「他的名字叫……」孔澤有意清了清嗓子,然後以如同法師念出咒語一樣,念出了一個名字,「愛德蒙-唐泰斯。」

「愛德蒙-唐泰斯……」夏爾喃喃自語,把這個名字重複了幾遍。

這個名字看起來很普通,並沒有任何稀奇地方,但是不知道為什麼,重複念出這個名字的時候,他的後背卻微微感受到了一股寒意,猶如是被幽靈觸摸一樣。

然而,世界上沒有幽靈。

夏爾猛然抬起頭來,看著孔澤,「讓你在馬賽的人抓緊一點,去訪查一切有關於這個愛德蒙-唐泰斯的消息,然後到法院裡面是找一下有關於這個人的所有卷宗!」

也許是直覺,但是他真的認為,這個愛德蒙-唐泰斯可能是突破謎團的一把鑰匙。

「是!先生。」孔澤馬上直起腰來接受了命令。

…………………………

而就在這時,在一座恢弘的府邸裡面,正有一個蒼白的身影,正在二樓寬闊的書房來回走動,時不時地看著窗外的月光,以及月光下的花園,看著那些花朵在晚風當中搖曳的身影,猶如看著一個個幽靈在黑暗當中徘徊。

他在思索著什麼?他又在等待著什麼?

沒有人知道。

「人啊,身在主中不自知!」不知道過了多久,書房裡面突然傳出了一聲沉悶的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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