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三娘的屍首雖然並未太過腐爛,到底也埋了許多年,腐肉依附在骨殖上,又兼青黑之色遍體,如果不是顧延章特意指點,光靠蘇四以手指按壓,一時之間,也許還未必能探查得到。

蘇四摸到了不對,並不敢自專,驚得抬頭對著另兩名仵作道:「此處……好似有鐵釘……」

其餘二人連忙跟著探手去驗,果然觸手那一處地方,比起尋常板硬的骨骼更要刺手三分。

核驗過後,為求謹慎,一人連忙將手上手套脫下,去將不遠處的張久尋了過來。

四名仵作驗屍,所有結果,都要他們共同署名,又得要京都府衙的司理參軍,提刑司中的相關官員一併確認,復才能作數。

見得此處情形不對,離著數十步田奉也轉頭過來,雖未做聲,可關切之色溢於言表。

李程韋雖是同徐良說話不休,其實有五六分的心思,倒是放在了這邊的驗屍上頭,見得不對,也住了嘴。

一時李、徐二人,數十名官吏、差役,個個翹首而望。

很快,一根四五寸長的細長鐵釘便從徐三娘的左胸處被小心地抽得出來。

那鐵釘與尋常釘子形制並不相同,釘身更細,頂上也不同尋常釘子一般有一個平整的大頭,而是只被草草磨平了頂部。正因如此,那一枚鐵釘刺進徐三娘的左胸之後,深埋入骨,頭部也沒入肉中,那頭十分小,隱匿於骨殖與腐肉之間,埋得深,藏得好,蘇四先前草草按壓,竟是沒能觸摸到。

隨著那一枚鐵釘被擎在蘇四手中,他舉在半空中,迎著日光,觀察釘上的顏色與殘餘之物。

那是一根鐵釘,縱然較尋常釘子更細,卻不是針,在烈日之下,被映得清清楚楚,自然叫遠處的諸人將其盡收眼底。

浚儀橋坊、保康門處的街坊一片哄然,人人面色不善地盯望著李程韋。

徐良決眥欲裂,兩三名差役攔著,還險些沒有將他蠟燭。

他像瘋了一般掙扎著往前撲,幾乎是咆哮著罵道:「姓李的,你好歹毒的心腸!你不得好死!!」

李程韋臉色甚是難看,他身形只微微一晃,可卻是依舊站定了,並無慌張,只是轉頭對著不遠處的田奉辯道:「田知府,小民方才已是說過,因不知內子病情如何,是以並未將她那一陣子的病痛看得多重,三娘臨終之前,我並不在她身旁,此事與我實在無關,小名並不知曉究竟為何會有如此情狀!當日守在三娘身旁的只有小女麗娘並幾個僕婦,吃的什麼藥,見了什麼了,小人並未插手啊!」

田奉並未答話,一旁早有差役攔道:「上官自有定論,未問你話,你莫要多言!」

且不說這一處嘈雜不已,徐三娘的棺槨邊上,四名仵作卻是驚疑不定。

幾個都是多年的老人,驗過的屍首不下百具,憑著從前經驗,一時之間,竟是拿不定主意。

張久小聲道:「糞門不見脹綻,當不是因砒霜而亡……這根長釘足有五寸,方才見得胸骨凹裂,當是長釘大力刺死……」

另有一名提刑司中的仵作搖頭道:「非也,此根長釘不見拔出,胸骨雖然凹裂,形狀仍在,當不會因此而亡,仍可能救!」

蘇四則是皺著眉道:「只恨屍骨入土太久,若是當日在停靈時便能見得,多少也能看出究竟有無掙扎痕跡。」

另一名仵作卻是不甚贊同張久之言,道:「此具屍首全身骸骨青黑,腹部鼓起脹大,眼珠凸聳,此乃砒霜中毒之狀,雖說糞門不見脹綻,可凡事總有例外,便是吃了同樣劑量的砒霜,不同的人症狀也不盡相同,並不能因此判斷非因砒霜致死。」

他一面說,一面指著已經被泡入一旁醋水中的鐵釘,道:「此具屍首雖說被長釘自胸腔大力貫入骨中,胸骨凹裂,可形狀仍在,以我從前經驗,如此傷勢,並不致死,比起被鐵釘釘死,還是砒霜毒死可能性更大!」

四人各執一詞,所言盡皆有理,卻是誰也無法說服誰。

驗屍結束之後,仵作們需要簽署呈報文案,可各人意見不一,一旁填錄勘驗情況的吏員也只能將他們驗出來的形狀一一登記好,到得最後的呈詞之處,卻是卡住了。

此處仵作遲遲沒有做出勘驗結果,權知京都府田奉已是有些等候不住,他見得顧延章在此處站著,索性提步跟著走了過來,問道:「怎的回事?屍體已經驗罷,難道還不能查出死因不成?」

能坐到權知京都府這個位子的官員,幾乎都在外做過幾任親民官,不但要履歷出挑,能力出眾,還要治政能力上佳,屁股做得足夠正,才能穩穩待著。田奉雖然在這個位子上坐的時間並不長,可他的能力毋庸置疑,在外地州府軍中任官二十餘年,從幕僚官做起,頭一回得官便是安慶軍推官這樣一個職位。

推官本就要負責審案、查案,雖然未必親自驗過幾回屍首,可尋常的情況,他多半都見過,說一句直白的,能做到高官,又有誰人會真正是個庸才?

幾名仵作聽了,自然不敢敷衍,張久連忙出來將徐三娘的情況說了一回。

田奉本來不將此回驗屍當一回事,可聽了張久之言,不由得也開始猶豫起來。

一一果然是各人都有各人的道理,無論擇了哪一條,都不能全然說服旁人。

一時場中竟是有些安靜下來。

眼見幾名仵作爭執不休,外頭徐良怒罵不停,李程韋不發一言,許多百姓交頭接耳,縱然有衙役維持秩序,可天上烈日高懸,這般拖下去,著實熱得厲害,被請來陪同驗屍的,不少都是浚儀橋坊、保康門兩處從前見過徐三娘的人,眾人俱是年事已高,怕是要撐不了太久。

如果今日回去,叫那些老人中了暑氣……一旦有了個萬一……

顧延章想了想,也不再猶豫,轉頭同田奉道:「田知府前兩年當是在襄州做知州罷?」

田奉點頭應是,口中卻是並不答話。

他一心想著棺槨之中徐三娘的死因,正在分析幾個仵作的話,手中拿著那一份吏員記載的勘驗情況細細推敲,並無功夫理會顧延章。

顧延章又問道:「當日下官聽得人言,只說田知府在襄州任上作為良多,尤其精通刑獄之事,凡有命案,無不攻破……」

田奉面上禮貌一笑,依舊並不回話,心中卻是忍不住罵道:還以為當真是個做實事的,不成想居然如此多廢話,果然這廝看來不過浪得虛名,說不得還是靠著這一口捧哏的功夫爬上來的。

也不曉得怎的回事,這世道實在叫人惱火,有能耐又肯幹活的遇不得幾個,儘是廢話,全靠賣嘴皮子上位的,倒是見得不少!

眼下忙著幹活,我哪有功夫聽你奉承!

田奉一面如此想著,一面已經在顧延章頭上畫了一個大大的紅叉,決定將來遇得此人,決計不能用。

顧延章雖不知道田奉心中在想著什麼,可他看對方只低頭看文案,一句話也不答,多少也知道這一個人並不怎的願意同自己說話。

他倒是不在意這些,復又問道:「下官聽得有人言,從前田知府判過一起河中女屍案,那婦人家中給襄州府衙仵作遞了話,只說其人乃是自行受了情傷,自行投河,不願驗屍,只說她身上衣衫完整,面上並無明顯傷痕,必不是什麼事情,欲要保全其人體面,不肯讓男仵作驗屍,要直接入土,官人卻是不肯,認定死者並無男女之分,唯有細細剖解,才不至於叫人枉死……後來勘驗結果出來,果然乃是被人姦殺之後拋屍溺死……」

田奉聽他囉囉嗦嗦說了一長段,簡直煩得不得了,恨不得把棺材裡徐三娘的髕骨抽出來將這顧延章的嘴巴給堵上了,或是將自己耳朵堵上了,莫要叫對方似一隻蒼蠅一般嗡嗡嗡地來煩自己,好叫自己認真琢磨琢磨手中文案。

雖說已是看了好幾遍,也看不出什麼東西來,可未必再看幾遍,不能找出線索一一哪怕到得最後還是找不出線索,幫著使一把力,也好過在此互相站著恭維有用!

田奉實在是再忍不住,抬頭張口道:「顧副使從前也在贛州任過通判,聽說當日判過幾樁奇案,也算是同批進士中難得的實幹之臣,聽說你還叫贛州城中的仵作總結了從前遇過的解刨之例,全數一一記錄在案,已經總結成冊,以供來者參考,既如此,恐怕你多少也知道幾分勘驗情狀,倒不如幫著參詳參詳。」

一面說著,一面將手中文案遞了過去。

然則顧延章卻是並不伸手去接,只道:「下官雖然也判過幾年案,可術業有專攻,到底經驗還淺,想要與提刑司、京都府衙中多年的仵作相比,如何能比得上……」

田奉聽得心中冷笑,暗道:你他娘的還曉得自家經驗淺!

一面想著,一面抬頭,口中已是冷冷地道:「既如此……」

他話還未說完,只來得及起了個頭,已是聽得對面顧延章又道:「下官比不得幾位仵作,自也遠不如田知府審的案子多,卻自從前知府於襄州一案所為中得知一樁事情……既是『唯有細細剖解,才不至於叫人枉死』,此話放於襄州女屍案可用,拿在徐三娘一案裡頭,自也通用……」

田奉一愣,「既如此」這個開頭的後半句「你便莫要多言,且站在一旁等著」,已是被活生生咽了回去,差點噎得他胸口發悶,勉強改口道:「……方才……不是已經勘驗過……」

顧延章正色道:「雖說已經勘驗過,卻未將骨肉剖解過,那一枚鐵釘入骨如此之深,若不是方才那一名仵作細心,便要被錯過了去……」

他話說到此處,站在一旁的蘇四忍了一回,終於還是忍不住解釋道:「官人千萬莫要折煞下官,並非下官心細……全靠方才顧副使指點,若無您手把手的提點,怕是這一回只能驗出砒霜之毒……」

田奉其時並未在旁,自然不知道還有這樣一回插曲,驚道:「竟有此事?」

蘇四連忙將前頭的事情說了一遍,雖說交代得簡單,卻已經足以讓人知道,如果不是顧延章,那一枚鐵釘勢必還留在徐三娘胸中睡得舒服。

顧延章並不理會,只繼續方才的話道:「下官雖說親身勘驗過的案子並不太多,可見得從前贛州仵作們總結出來的文冊,也給不少大夫、醫官覆核過,只要是砒霜致死,從未見過糞門不脹綻的情狀,至於胸口入釘,縱然胸骨盡碎,哪怕六十歲的老人,也不當立死,少說能拖過一兩日,既非毒死,也非釘死,何苦要在此處糾結,倒不如解而刨之,細看其餘致命之處,未必不能有新線索。」

田奉先前聽得蘇四一番屆時,已是不由得心道:我竟是走了眼,原來這顧延章是如此一個專精術業的實幹之人,居然叫我看錯了。

此時再聽得顧延章這一番話,其實當真長之又長,並不比方才褒獎「田知府」的話短,然則田奉卻聽得心花怒放,只暗暗道:怎的方才不覺得這小子聲音這般好聽,話也說得頗有見地,我果然是入了死胡同,一心想著要同砒霜、鐵釘較勁,哪有這些個小兒腦子靈活,到底將來朝中還是要靠他們這一輩,才能越發好起來。

又想:好似衙門裡頭還有個位子缺人,不曉得能不能同陛下要了人來,好端端的,去做什麼提刑副使,胡權有我會用人嗎!留在提刑司,哪裡有在京都府衙能真正做事!

腦中還想著,他已是連忙抬頭吩咐幾名仵作道:「既如此,便按著顧副使所說,細細剖解罷。」

四名仵作得了話,連忙準備材料,開始一點點剖解屍骸。

田奉閒了下來,心中癢得不得了,雖說此時未曾真正找出徐三娘死因,可他已經對面前這一個新進官人起了幾分賞識之心,有心要多問幾句考校一下,將來好要拿來手上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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