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時大不能確定蕭牧話中之意:「是有何事需要交待於我嗎?」

到底二人是盟友來著,此番回京,若能出些力做些什麼,她自也不會推辭。

卻聽他道:「不是,是我需安排好營洲諸事——」

「然後呢?」

蕭牧看著她:「然後與你同去京師。」

「同去京師?!」衡玉結結實實被嚇了一跳,當即就道:「這怎麼行?」

「怎麼不行?」蕭牧平靜反問:「怎麼,怕我跟你回去,與你家中討要名分,逼你兌現承諾麼?」

隨著二人相處方式的日漸轉變,衡玉也早習慣了他冷不丁就要冒出來的一句玩笑——

可這是能開玩笑的事情嗎?

「侯爺這個時候還要說笑。」她費解地看著他:「你究竟為何要去京師?」

他與其他人不同,若說京師於他人而言是錦繡繁華處,於他卻是殺機四伏之地。

「那幕後之人行事狠辣,你獨自回京,路上恐不安穩,你我同行,可有個照應。」蕭牧說話間,抬手從那一堆公文中抽出了一封文書。

衡玉皺起了眉:「你若不放心我的安危,差人暗中跟著便是了,哪裡用得著你親自前往?」

按說他絕不是如此糊塗之人。

果然——

「前日京師傳來聖諭,五月千秋節,聖人召我入京同慶。」蕭牧將那封文書放在手邊,說道。

「千秋節?」衡玉眼神微變,下意識地道:「都一隻腳邁進皇陵的人了,還辦得什麼千秋宴……」

自去歲冬日起,兄長於信中便透露過聖人病重的消息。

千秋節為聖人誕辰,卻並非每年都會大肆慶賀,更不必提是召諸侯入京同慶此等大的陣勢了。

聽她小聲嘀咕著「一隻腳邁進皇陵的人了」,蕭牧有些想笑。

見他神態稱得上輕鬆,自顧干著急的衡玉問道:「往年你可曾見到過此等召書?」

「未曾。」蕭牧看著那折文書,道:「聖諭稱,往年我忙於戰事,無暇赴京——」

衡玉聽得想要冷笑。

是無暇赴京,還是無暇赴死?

「而今城池皆已收復,戰事稍歇,遂召我入京參宴之餘,一併受賞。」蕭牧將話說完。

這連三歲孩童都騙不住的說辭,衡玉已懶得多做半字剖析,只看著他問:「這其中未必沒有姜正輔參與,暗殺不成,便欲借一道旨意逼你入京——讓你去你便去?鴻門宴也要去嗎?」

蕭牧也看著她,道:「自然是因我想去。」

衡玉剛想再問,只聽書房的門被人叩響。

「將軍,嚴軍師他們到了。」

蕭牧:「請進來。」

衡玉看向他。

看懂她眼中的詢問,蕭牧溫聲道:「外間風大,再坐一坐吧。」

衡玉話只說到一半,本就不想回去,聞言便也不同他客氣見外。

二人既是同盟,遇到此等大的決策本就理應消息互通。

她縱然覺得他這個決定過於冒險甚至草率,但她私心裡還是相信,他行事,定有他的道理在。

衡玉平復了心情,很快便見嚴軍師、蘇先生、印海、王敬勇,及嚴明一併走了進來。

衡玉起身向兩位長輩施禮,與諸人依次打了招呼。

見她也在,五人當中除了蘇先生微有些意外,皆覺十分正常。

「都坐下說話吧。」蕭牧道。

諸人應下落座,嚴軍師開口問道:「將軍當真決定了要應召入京嗎?」

蕭牧點頭。

「可……」餘光掃到端坐的少女,蘇先生猶豫了一下,但也只是一下,便道:「聖人病重,正值皇位更迭之際,侯爺身為營洲節使,手握重兵,此時入京本就容易招來猜忌……只怕到時被『有心之人』借題發揮,若有髒水加身,困於京師之內,只恐根本沒有抗衡之力。」

「但若不去,便是抗旨不遵,擁兵自大,亦可成為問罪的緣由……」印海道:「此舉或本就有試探侯爺是否忠心之意。」

「忠心到何等地步,他們才能安心?甘願赴死嗎?」蘇先生面色凝重:「縱有抗旨之嫌,但只要能留在北地,至少尚有自保之力,而若去了京師,那就真正要成為籠中困獸了。」

「蘇先生之意本侯明白,然所謂自保之力,不外乎是以北地安危和盧龍軍為盾相抗——」蕭牧道:「此事無兩全之策,但安坐於北地百姓身後,絕非真正的破局之法。」

聽懂了他話中所指,蘇先生無言片刻,方才問:「侯爺可還記得蘇某第一日入侯府時,侯爺曾答應過蘇某的話嗎?」

他彼時曾道:『時局如此,若有一日,將軍所效忠之人不仁,還望將軍務必依情形施為,斷不可重蹈舒國公覆轍』——

斷不可重蹈舒國公覆轍。

蕭牧於心底重複了一遍這句話,看著蘇先生道:「蘇先生放心,我之所願,是為尋求更好的解決之策,而非是以死表愚忠之心——我如今十分惜命,做不出甘願送死之舉。」

「我既決心赴京,便當做好萬全準備,以留足退路與自保的籌碼。」蕭牧看著眾人,「今日請諸位前來,便為商討此事。」

換而言之,便是主意已定,再無轉圜可能,只需商議應對之策即可。

蘇先生在心底深深嘆了口氣。

什麼萬全準備,哪兒來的什麼「萬全」,說得再好,也還是逃不脫以身犯險四個字!

再多的對策,也只是儘可能地補救而已……

說白了,這是將北地安危置於前,己身安危在後了。

這個道理,衡玉又哪裡會不懂,下意識地看向一言未發的嚴明。

這個時候,嚴軍醫不得站出來走兩步,罵幾句嗎?

然而嚴明只是半垂著眸,甚至不知有沒有在聽眾人的談話。

「我知將軍有憐惜天下蒼生之心,不到萬不得已不願起戰火……」蘇先生輕嘆口氣,終究是妥協了:「蘇某唯願盡所能,促成將軍之願。」

蕭牧抬手:「蕭牧多謝先生相助。」

一直也沒怎麼說話的嚴軍師看著蕭牧,心中此時只有一個感受——這一日果然還是來了。

這還是當年的那個少年,他會如何選,幾乎從一開始便註定了,縱然經歷了諸多,少年卻從未有過分毫動搖。

境遇變化動搖不了他,世人議論動搖不了他,功名利益無上誘惑、質疑猜忌如刀劍襲來亦動搖不了他。

若說當下最有可能勸得動他的……

嚴軍師的目光落在靜靜坐在那裡的少女身上。

最有可能勸得動的——大約也是最不可能去勸的。

書房的門緊閉著,眾人商議至午後時分,才只算大致將局面徹底剖析了一遍。

「不同於當今聖上之平庸,於近年來的一些新政上可見,當今太子似可見幾分心有丘壑,心繫百姓之仁明……」蘇先生思忖著道:「入京之後,侯爺或可與之接觸一二……若能取得太子信任認可,無疑是最可行的一條捷徑。」

聖人久病,雖說免不了受各方牽制,但太子手中並非無權。

蕭牧頷首:「是,我亦有此意。」

嚴軍師聞言看向蕭牧,道:「……太子固然仁德,但到底是儲君,思量定不止一處,且身邊未必沒有搬弄是非者,將軍與之接觸時,還當再三留意才是。」

蘇先生點頭贊成之餘,卻又覺得有些不大對勁——如此淺顯易懂的道理,蕭侯不該不懂,為何嚴軍師竟還同叮囑孩童一般特意交待?

這是關心則亂則過於細緻嗎?

蘇先生聽不懂的,衡玉聽得懂。

嚴軍師有此一言,大約是擔心蕭牧會被舊時情誼蒙眼,過於輕信太子吧?

到底,相似的例子,時家已經有過一個了。

蕭牧:「軍師放心,我會留意分寸。」

旋即看向蘇先生:「方才所談軍中糧草軍器儲備之事,有勞蘇先生去尋柳主薄儘快擬定數量章程,以便儘早安排下去。」

不到不得已,他不願動干戈,但這絕不代表坐以待斃,有些準備必須要做。

「是,蘇某便先行去辦此事。」蘇先生起身行禮,退了出去。

「我隨你一同入京。」

蘇先生剛離開,一直沉默著的嚴明忽然看著蕭牧說道。

「不必,你與軍師都留下吧。」蕭牧拒絕道。

「怎就不必?」嚴明正色道:「你此番赴京,必不可能沒有危險,關鍵時刻我能救你性命也說不定——」

他既未稱蕭牧為將軍,也不稱侯爺,仿佛面對著的只是一位好友。

蕭牧的語氣也很隨意:「你就不能盼些好的?」

「這應當要問問你,你做下的這些決定,哪一個是盼著自己好的?」嚴明反問。

蕭牧笑了一聲。

「一起來的,一起回去。」嚴明看著他,拿不容商榷的語氣說道。

蕭牧看著他。

四目相接,其內是只二人能讀懂的過往。

王敬勇沒聽懂,但這並不妨礙他跟著表態:「屬下也隨將軍入京!」

建功立業固他所求,但若沒有了將軍,那這一切也無意義了。

他最大的功,最重要的業,便是追隨將軍,保護將軍。

「那我也一併去?」印海語氣悠哉地道:「北地有軍師和蘇先生留下掌控大局,軍中又有周副將坐鎮,我也幫不上什麼忙了,倒不如跟著去京師那龍潭虎穴長長見識。」

蕭牧的目光依次落在嚴明,王敬勇,印海三人身上,片刻後,道:「嗯,左右你三人尚未成家,與我入京倒也合適。」

衡玉聞言笑了笑,忽然理解了阿翁曾說過的一句話——有時,接受也是給予。

接受別人的心意,的確是另一種給予。

「這話說得倒是不錯,柳荀和大柱,如今是不適宜同行了。」印海「嘖」了一聲,看向嚴明和王敬勇:「也是蔣媒官動作慢了些,否則此行有資格陪同的,還不得只我一個了?」

蕭牧聞言笑了笑。

嚴明也露出一絲無奈笑意。

自上次蕭牧中毒險些喪命之後,他的許多想法也被改變了。

嚴軍師看向幾人:「你們既都要跟去,那便隨我來,先明朗了各自的差事再說——」

這是要單獨分派差事,交待細節,讓他們好各司其職的意思了。

印海含笑起身:「京中情形,屬軍師掌握得最為詳細,咱們是得好好做做功課了,走吧,讓軍師給咱們仨單獨開開小灶,溫一壺酒慢慢說……」

見蕭牧點了頭,王敬勇才行禮:「屬下告退。」

見嚴軍師等人離開,衡玉便也起身:「那我也回去了。」

蕭牧看向她:「一起吧。」

衡玉看他一眼,未多言。

二人便一同離開了外書房。

「你並不贊成我進京,是嗎?」穿過一條游廊時,蕭牧開口打破了沉默。

「我贊成與否重要嗎?侯爺已有決定,我縱再勸,也不過是白費口舌罷了。」衡玉抱著手爐看著前方,無奈問:「你會聽我的嗎?」

蕭牧轉頭看向她。

他很想說「會」。

但還是暫時別讓她知道了——

「我也並非不贊成,只是在想……」衡玉的聲音很輕,有一絲嘆息,「當年好不容易才逃出來,為何又要回去呢?」

聽出她語氣中的共情,蕭牧的聲音又溫和了兩分:「朝廷固有算計與試探在,但於我而言,這是難得的機會——這些時日,你當知曉,我一直在思量此事,並非全是為了北地安穩……我不避諱也不懼造反二字,只是縱然要反,也當反得清醒明白,而非稀里糊塗遭人利用卻不自知。」

他從來不是眼中心中只有蒼生的聖人,他也有自己的思慮與私心。

衡玉轉頭看向他:「你對當年真相……和朝中局面,尚有懷疑?」

「是。」面對她,蕭牧將心中所想如實道出:「當下這般關鍵之時,你我所看到的,難保不是有人想讓你我看到的——真相究竟如何,我想自己去找。」

衡玉聽懂了他話中之意。

他想去京城,見聖人,見姜正輔,見與當年時家舊事有關之人——

親自驗證真相。

親手了結一切。

所以,他才會說此番奉召入京,對他來說是個機會。

可以光明正大進京,並了結舊事的機會。

「我懂了。」

她輕舒了口氣,像是終究又與他步調一致了,語氣也恢復了常日裡的洒脫:「報私仇嘛,千里之外,談何報私仇呢。」

她道:「那咱們就一起回家吧。」

她是回家。

他也是回家啊。

------題外話------

大家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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