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許久了吧。」太子在小几邊落座之際,聲音隨意地道:「坐。」

「是,多謝殿下。」

吉南弦坐下後,含笑道:「殿下看起來心情不錯。」

太子點頭:「今日新請入宮中的一位郎中醫術頗高明,父皇服下了他開的藥之後,情況好了許多。父皇方才用罷晚食後便歇下了,今夜或能睡個好覺。」

吉南弦:「如此便好。」

「還有今日早朝之事,你可聽聞了?」太子接過心腹宮人奉到面前的茶盞,含笑問。

吉南弦如實道:「略有耳聞,尚不知詳細。」

「那吾說與你聽一聽。」太子吃了口熱茶潤喉,便將今日朝上之事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于吉南弦聽。

「如此蕭節使真該要好好謝一謝殿下才是。」吉南弦道:「今日之後,那有關所謂私藏藏寶圖的傳言,定北侯也總算能得以甩脫十中之七八了。」

「蕭節使此番入京,是帶著誠意而來,我只是做了應做之事而已。」太子緩聲道:「蕭節使是難得的聰明人,故而雖有誠意,卻未必沒有後路……自古以來,並非沒有君逼臣反的先例,二弟不正是一個血淋淋的例子嗎?」

造反固然是錯,是為大錯特錯。

他時常會想,二弟真正要的,當真就是皇位嗎?還是說,他不過是想借皇權替自己爭回一份公道?

但在父皇眼中,二弟就只是一個背叛了他這個父皇的逆子。

二弟行事的確太過偏激,欲圖以此來讓父皇反思,讓父皇看到自己的過失——道理說不通,便只能用刀劍鮮血來證明對錯。

但這份念想,或極難實現的。

父皇不懂反思,亦或是說……父皇不敢反思。

這些時日他時常聽到病得糊塗了的父皇說一些陳年舊事,但那些話語中仍充斥著自欺欺人的怨恨與憤怒。

吉南弦聞言垂下眼睛,並未接下這句有關晉王的話。

他一貫是謹言慎行的,太子早已習以為常,也極能理解,故而只徑直往下說道:「蕭節使與二弟自然還是不同的,不同之處在於,前者的處境更為艱難兇險,稍有不慎便是萬丈深淵。父皇如今已近沒有了自主判斷的能力,朝中文官世族一派又多是將蕭節使視為異敵,如此情形下,我若再袖手旁觀,與逼人造反何異?」

聽他用了「逼人造反」四字,吉南弦心中升起欽佩之意:「殿下大善。」

生來便至高無上者,往往是極難共情於皇位之下苦苦掙扎之人的,倨傲與冷漠多是刻在了骨子裡。

「善字倒談不上。」太子笑了笑:「亦是為自身而慮,到底如此關頭,大盛當真再經不起大的動盪了,我不過是在權衡利弊之餘,又有兩分拉攏人心的心思罷了——我雖不曾視老師一派為真正的勁敵,但亦不想來日做一個傀儡,許多事不得不防,如此便極需要一位如蕭節使這般之人,肯站在吾身側,替吾平衡局面。」

「殿下方才言及『逼人造反』,正如家中舍妹此前常言,一位即將餓死之人走投無路之下,偷了一隻饅頭果腹活命,雖錯,卻不必為恥。」吉南弦道:「同樣的,殿下身為儲君,若空有仁心而無手段計謀,亦難掌江山安穩——為天下萬民之長久安穩而慮,而治,縱有心思算計,不落下乘,不為不善,反為大善。」

太子笑著搖頭:「南弦,你如今竟也會拍馬屁了。」

吉南弦也笑著道:「肺腑之言罷了。」

「說來,令妹有大智也。」太子喟嘆道:「你們家中兄妹三人中,實則數吉小娘子最得吉太傅真傳,不僅是在學識之上,更有處世悟道之獨到見解。」

「是。」吉南弦認同地笑著點頭:「家祖在世時,便常道,我們兄妹中數阿衡最有靈氣天分,故而家祖最喜將她帶在身邊,事事親自教導,又常言阿衡日後必要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只是後來……

阿翁早去,阿衡又遭遇了那般大的變故。

太子顯然也是想到了此處,卻並未流露出惋惜之色,而是道:「或正是吉小娘子有過旁人所沒有過的經歷,待處境艱難之人,方有感同身受的能力。」

說著,笑著看向吉南弦:「吉小娘子身上的諸多特質,倘若用於治國之上,亦是大有助益……南弦,這偷師之事,可就指望你了。」

吉南弦笑著嘆息道:「我這做兄長的,自幼便處處比她不得,如今竟還落得個偷師的下場……」

太子借用他方才的話,寬慰道:「為國之長遠計,不必為恥。」

二人說笑了片刻,吃了半盞茶。

放下茶盞時,吉南弦說道:「說來,殿下有主和之心,若蕭節使此番亦是為求和而來,那便真正是同路之人了。」

蕭牧此番為求和來,他已從妹妹那裡知曉了,只是眼下並不宜與太子明言。

好在從眼下的情形來看,太子殿下也選擇了這條路,若當真能做「同路人」,自是最好的局面。

「是啊。」太子道:「吾倒真想與蕭節使好好地談一談,說說話。只是,我今日於早朝之上待他已是多有回護,若再與之私下往來過密,莫說老師他們那些官員了,便是父皇,於此等關頭恐怕也要起疑了。若果真招來父皇猜忌,於吾於他都是極大的麻煩。」

吉南弦點頭:「殿下所慮在理,此事不急,總有機會的。」

「話說回來……」太子不知想到了什麼,忽然壓低了聲音,做思索狀。

吉南弦遂正色以待。

「吉小娘子此番可是與蕭節使一同回的京?」太子問。

吉南弦:「?」

又來了是嗎?

「舍妹獨自趕路恐不安穩,這才隨了蕭節使一行人回京。」吉南弦解釋道:「但之後長公主殿下託了韶言前去接人,於是分為了兩道,舍妹便早了蕭節使一日回京。」

「原來如此。」太子會意地笑了笑,又問:「那此次吉小娘子歸家,可有提起過蕭節使沒有?」

吉南弦唯有道:「自是提了的,只道在北地時,蕭節使母子待她皆有照料。」

太子眼睛微亮:「哦?照此說來,蕭夫人待吉小娘子也十分滿意喜愛了?」

吉南弦:「……」

他想表達的倒也不是這個意思?

只有無奈失笑求饒道:「殿下就莫要拿舍妹打趣了……」

「這可不是打趣,吾的直覺一向是極準的。」太子笑道:「不然你我打個賭如何?」

「殿下想賭什麼?」

「便賭吾日後能否做得成蕭節使與令妹的媒人——」

吉南弦再次失笑:「殿下甚至未曾見過舍妹與蕭節使站在一處過……究竟何來如此深的執念?就單憑此前臣那寥寥數言嗎?」

「否則怎能說是直覺呢?你就且說賭是不賭?」

「殿下想賭,那南弦奉陪便是。」吉南弦私心裡覺著,賭贏的機會應當還挺大的。

此前他雖也懷疑過妹妹和定北侯關係匪淺,但前晚妹妹也明說了,二人是結盟的關係,他那口氣便已經松下了。

至於阿瑤那些不著邊際的猜測麼,純粹是胡思亂想罷了。

就阿衡那沒個顧忌的性子,若當真有了心上人,還不得鬧得家中上下人盡皆知?

太子正琢磨著要下個什麼賭注時,只聽書房外傳來了一道宮人的通傳聲:「殿下,郡主求見。」

「讓人進來便是。」太子也放下了茶盞,下意識地看向被推開的房門。

一名梳著丫髻,著鵝黃襦裙,約七八歲的小女孩走了進來,端端正正地行禮:「父王,吉大人。」

吉南弦起身施禮:「郡主。」

「儀兒怎這個時候過來了,尋父王何事?」太子語氣溫和帶笑。

「我不是來尋父王的,是來尋吉大人。」嘉儀郡主看向吉南弦:「我來還吉大人的書。」

太子聞言看向她身側跟進來的女使手中捧著的匣子,不由奇道:「南弦,你何時借了書給她看?」

吉南弦聞言亦是一愣:「不是殿下讓郡主來向臣尋些地方遊記來看的嗎?」

「我何時說過?」太子看向女兒。

女孩子理直氣壯地抬起下巴:「我若不這麼說,只怕吉大人不肯借嘛。」

太子嘆氣搖頭:「你想要看什麼書,朝你的老師去討便是了——」

說著,忽然想起來:「哦,我忘了,你前兩日又將新來的老師給趕走了——倒還沒來得及問你,這位鄒少傅,又是哪裡得罪了你?你此前說那些老師只會教你棋琴書畫,想換一個講史的……怎麼,難道鄒少傅的史書說得不好?」

「當然不好。」女孩子癟了癟嘴,道:「說春秋史時,他同我講了寡婦高行,為守節而自殘割鼻的故事。待說到西漢時,他專挑了《列女傳》講了好幾日!父王您說,這是講史嗎?」

太子不答反問:「如此說來,你不愛聽這些了?」

「當然了,我想聽的是正正經經的經史子集,他們根本就是在糊弄我。」女孩子思索著皺眉:「您說,若我是個皇孫,不是郡主,他們還會如此糊弄嗎?」

「那就再換。」太子仍舊不答,只道:「換到你滿意為止便是。」

有些事,他想讓儀兒自己去思考,自己去摸索,自己去選擇。

「我已經有想要的老師了。」女孩子露出笑意,看向吉南弦:「我想讓吉大人做老師。」

「哦?」太子笑著挑眉:「所以還書是藉口,拜師是真了?」

「這……」吉南弦受寵若驚地笑了笑,更多的卻是不解:「臣如何堪為郡主之師?」

「吉大人也太謙虛了,我今年雖才八歲,但也是聽過晴寒先生大名的,您又是正經進士出身,如何不能做我老師呢?」嘉儀郡主滿眼欽佩地道:「況且您於這幾本書上的批註,我皆認認真真看了,這般見識眼界,這般胸襟與解悟,我看罷只覺豁然開朗,好似另有天地,這些正是我所神往的!」

太子聽了不禁笑道:「南弦,看來她這是真想拜師了,她的性子你是知道的,你若不答應,她怕是有得磨。」

「可……」吉南弦失笑道:「可臣從未於這幾冊書上做過什麼批註,郡主怕是誤會了。」

「吉大人該不是為了推脫此事,便哄騙我吧?」嘉儀郡主指了指女使手中的匣子:「這幾本遊記我看來有趣,本想使人出宮去買幾冊回來,然而打聽過才知皆是孤本,乃是吉大人家中獨藏,這批註不是吉大人所作,又能是誰?」

吉南弦搖頭笑道:「臣倒未曾仔細翻閱,還須看一看才知。」

女使便將匣子奉上。

他打開來,取出一本翻看到有批註的一頁,笑了笑,道:「郡主當真誤會了,這其上的批註端看字跡,乃是舍妹數年前所留。」

嘉儀郡主愣了愣,眨了下眼睛:「吉大人的妹妹?」

「是,臣家中有兩位妹妹,臣所說的正是么妹衡玉。」

嘉儀郡主好奇極了:「敢問這位娘子今年多大年歲?」

「已年滿十八。」

「才只十八歲的女郎啊……」嘉儀郡主驚訝不已:「這又是數年前的批註……」

女孩子陷在震驚中好一會兒,而後一雙眼睛越來越亮,目色堅定地道:「那我要吉娘子做老師!」

太子和吉南弦對視了一眼,皆是笑了。

「怎麼?父王方才不是還說,要換到我滿意為止麼?」嘉儀郡主生怕自家阿爹不肯答應,忙道:「要我說,吉娘子雖無官身,沒有功名,但論學識見識,便是考個狀元也是輕而易舉的。」

「不是有無功名,是否官身的緣故。」太子看向女孩子,笑著說道:「拜師之事非同小可,吉小娘子的性子可比你還要厲害得多,斷不是你呼之則來,想趕便趕的——你不如先去同你阿娘打聽打聽,了解罷吉娘子的事跡之後,再做決定不遲。」

事跡?

嘉儀郡主聽得幾分疑惑,幾分好奇。

一刻鐘後,剛沐浴罷,坐在梳妝桌前,由女使絞著頭髮的太子妃,便瞧見女兒風一般跑了進來。

張口投一句話,便是氣喘吁吁地道:「阿娘,您知道吉小娘子嗎?」

……

靠在榻中正看書的衡玉,忽地打了個噴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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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晚安,好夢(づ ̄3 ̄)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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