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鼓樓打完了日暮鐘鼓,暮城如它的名字一般陷入了寂靜。

滕亮帶著湯昭穿過第二重城牆,進入最外側的外城。

剛一出外城門,背後發出「扎扎」響動,城門升起,任何人不得出入。三圈完整的城牆將內外隔成了四個世界。

湯昭雖然是本地人,竟沒怎麼來過夜晚的外城。

在他小時候,父母是嚴禁他晚上出門的,尤其是外城。他們把外城形容的如洪水勐獸一般,似乎他去了外城就會被哪只夜貓子叼了去。

自然,那是沒錯的。湯昭現在已經知道,城市的黑暗角落裡,原本就有很多比夜貓子更可怕的勐獸——人。

湯昭印象里,自己只有一次在夜裡去過外城,甚至不只是去過,而是橫穿整個暮城。

那是他父母去世之後的某天晚上,他帶著隨身的行李和隋家班的老小晚上小心翼翼的穿過重重城牆,先來到外城,又來到最後一重城牆下,等著第二天城門開啟便逃出城去,再也不回來。

那天晚上,他們二更時分到了城門口,大門緊閉,一個人也沒有。他們無處可去,就在冷風中坐了一夜。

湯昭記得自己當時一夜未睡,靠在角落裡,蜷縮著手腳,睜著眼睛瞪著外城那些曲熘拐彎的狹窄街道。

他只覺得外城很黑,家家戶戶都是黑的,幾乎沒有萬家燈火。

那裡也很壓抑,似乎天比別的地方矮上兩層。

而且很安靜,耳膜像是被厚重的漿湖湖住了,什麼也聽不見。然而明明那麼安靜,卻會突然爆發出很大的響聲,比如風聲、莫名的腳步聲、樹上夜鴉的鳴叫聲,突然爆起,在靜夜中如同炸雷,從耳膜一直震到心底。

那一晚的心情,或許只有那天路過荒村,被人販子漫天鴉影嚇得在山間逃竄時才能相比。只是想想,究竟那晚還是更安心一點兒。畢竟那時還有隋家班的老少跟他坐在一起。隋大哥主動坐在風口前為孩子們擋風,阿雲悄悄塞給他風乾栗子吃,亮子甚至能偷偷地講笑話。

笑話講得是什麼他忘了,但應該還挺好笑的,他記得自己難得笑出聲來。

那時的亮子口齒伶俐,性格活潑,什麼時候都不會垂頭喪氣,大聲大笑,是能鼓舞人的那種小太陽。而湯昭則是個流離失所、什麼也不懂的孤兒,需要靠近太陽才能取暖。

一直到離開了光源,獨自陷入漫漫長夜,湯昭才鼓舞著自己學會發光發熱。甚至想讓其他人也從他身上得到溫暖。

如今,他已經開始發自己的光,外城在黃昏中已經布滿了陰影,黑暗眼看從地平線上席捲而來,要把整個世界吞入腹內。

此時的他並不怕了。

……

也不是一點兒不怕。

即使到現在,他還是不喜歡走夜路。不說怕,就……發毛。

「我說,你幹嘛這麼晚還來外城?這個點兒店都關門了,還能吃什麼?吃完怎麼回去?」湯昭問道。

外城的空氣中,偶爾會傳來煙火灶台的氣息,但聞起來並不香,反而有一股焦灼撩辣的味道。

湯昭想起自己當初去琢玉山莊的路上,曾跟隨刑極去鄉野百姓家,在黃昏時分常常聞到炊煙中飄來飯菜的味道,有大魚大肉的味道,也有粗茶澹飯的味道。聞得多了,他甚至能分辨自己想去誰家蹭飯。

外城的飯,聞起來還不如鄉野的土灶,還摻雜更多雜質。

仔細看時,外城歪歪扭扭的街道小巷、挨挨擠擠的低矮房屋,污水橫流的溝渠,也遠比尋常鄉村看著破敗。

滕亮笑道:「你不懂了吧,酒香不怕巷子深,咱們要找好吃的還就在人家小巷子裡,別人一般找不到。我知道你怕黑,不會讓你走夜路回去的。回頭我打二斤酒,咱倆喝一頓,喝暈了就去我那個狗窩裡睡一覺,明天早上起來我送你回去。對了,你武功很好?」

湯昭道:「還行吧。」

滕亮擊掌道:「那就行。我知道你的脾氣,你的話要放大來聽。說還行那就是很了不起,你肯定很強。那焦護衛都跟你交情那麼好,他一個眼睛長在頭頂上的,誰都瞧不起。要是看不起你,哪能和你做朋友?我就知道你武功好。那你就防備著點兒。雖然這一帶是我的地盤,提我好使,但就怕萬一有個不長眼的趁我不注意動手動腳。你要是武功不好,你就別離開我身邊,我護著你。」

湯昭笑道:「好啊,那你護著我吧。客隨主便,你能護得住,哪有讓客人動手的道理?」他掃了一眼周圍的小巷子,發現這裡越發破敗,夜色漸深,小巷子一眼看不到底,道:「你住這裡?」

滕亮道:「我住外三街,再過去兩個口。這一帶就是我們的地盤,再過去不是。我家離著地盤近,方便收保護費,但也不能就在地盤裡面,你知道,兔子不吃窩邊草,不能真收街里街坊的錢。我倒是想去中城收保護費,可惜那輪不著我們,官府就給收了。」

湯昭道:「官府收……」

滕亮道:「對啊,進了那道城牆,就是官府的地盤啦,他們每年拿錢,派三班衙役大小捕頭管著,哪像外城,沒人管。所以我們來管。」

湯昭笑了一聲,收了笑意,道:「早晚得有人管。」

這些年雲州官府好歹還算有所作為的,只是對百姓來說,他們作為的太慢了。官府可以按照步調慢慢來,百姓的生活卻是每一天都是煎熬。

滕亮道:「別啊,給我們留點地方啊。外城都不給我們?大老爺總不能都吃干抹凈吧?我們搶地盤搶的頭破血流,死傷那麼多兄弟,好容易占下一塊地方,他們總不能說拿走就拿走吧?」

他笑道:「所以我說你要是當了大官就好了,到時候你圈占地盤,我給你管著,收錢分給你。咱們兄弟一起吃香的喝辣的。」

湯昭無聲的嘆了口氣,道:「若是這樣,我能大官也不會當。」

滕亮笑嘻嘻道:「你本來就當不了,在這說便宜話呢?」

兩人說著說著,已經轉入一個小巷,巷子非常窄,兩人並肩就已經轉身困難。

走了幾步,巷子裡穿出一陣陣香氣。

很濃厚,很醇香,仿佛能驅散寒氣,聞得人食指大動。

湯昭鼻子一動,贊道:「真香。」

滕亮笑道:「知道香了?我介紹的地方能錯得了嗎?你跟我來吧。」

兩人又往裡進,只見巷子旁邊一座小屋開了個臨街的窗口,挑著半扇窗戶,窗口霧氣騰騰,冒著白煙與香氣。

隱隱的,小屋中穿出吆三喝四的聲音。

滕亮上前一步,大聲叫道:「老瘸子,今有什麼好吃的?」

窗戶那邊一陣微亂,鑽出一個小老頭的腦袋,一見亮子笑得皺紋都開了,笑道:「喲,亮爺,您又來啦。這位……是您朋友?」

滕亮道:「我最好的哥們兒。你以後見到他就跟見到我一樣。把最好的手藝拿出來。今兒有什麼湯?」

老頭兒笑道:「有好湯,有上等的牛肉湯,有青蛙湯,還有各種肉湯。」

湯昭心想,各種肉都有?這小店賣的倒齊全。

滕亮突然回過頭,露出促狹的笑意,道:「昭子,要不要來試試各種肉湯?」

湯昭道:「各種肉湯?有幾種肉?大雜燴麼?」

滕亮哈哈大笑,道:「你哪裡吃過這個?各種肉,就是老鼠肉。」

湯昭略一噎住,老頭兒露出討好的笑容,道:「正是,老鼠肉是咱們店裡特色。現殺現賣,一口湯鍋可以下五十隻。」

湯昭嘴角一抽,耳邊仿佛傳來「吱吱」的叫聲,滕亮笑道:「去你的各種肉,味道是不錯,可是沒肉塞牙。先來兩碗牛肉湯墊一墊,咱們兄弟還有的聊呢,到時候把你這湯鍋嘗個遍。你伺候好了,還另有賞錢,就看我兄弟喝沒喝到位。」

說罷,兩人打帘子進店,就見一間小門臉,三四張桌子坐得滿滿當當。

滕亮一進來,先咳嗽了一聲,裡頭兩張桌子裡站起好幾個,紛紛道:「滕哥——喲,滕哥來了,快坐快坐。」

滕亮得意的看著湯昭,湯昭明白他的意思:咱混得也不是不好,這不是已經混成了「滕哥」了嗎?

湯昭善解人意的給了他一個鼓勵的微笑。

旁邊那個混混看歲數還真不一定比滕亮小,也有有幾歲年紀的,叫滕哥是因為地位低,諂笑道:「滕哥,這邊兒坐。快給滕哥挪一張椅子出來。」

滕亮笑罵道:「什麼騰椅子?你們幾個滾到旁邊去,給我挪一張桌子來。」

幾個混混都是一怔,雖然滕亮是「滕哥」,也不是他們真老大,似乎還不至於到給他騰桌子的地步。往日滕亮也不會這麼不開眼,今天是怎麼了?

湯昭道:「倒也不必……」

滕亮道:「你少來了,你能跟他們擠在一起?去去去,給我兄弟騰出桌子來,快滾!」說罷一拍桌子。

眼見他發飆,幾個混混都想他是吃錯了藥了,但滕亮最近卻是風頭不錯,眼瞅著要再升一步,也別跟他硬撞了,便紛紛起身。還有個看著湯昭生得好,心中暗想:這姓滕的從哪裡尋了個孩子,正要在他面前擺闊吧?倒也別阻了他的好事,傳出去以為咱們為個相公爭風吃醋呢。

但這屋子就這麼大,一張桌子空出來,其他人就更擠了,當下幾個混混大馬金刀往旁邊就坐,把最後幾個老實食客擠了出去。

湯昭坐下,算是正經進入了混混包場。

滕亮呼嚕了兩下桌子,道:「來,再去把後面那個彈弦兒的給我請過來,給我兄弟下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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