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和殿是趙王宴請群臣的地方。大殿寬敞氣派,高高的穹頂上繪滿彩色的圖案。

雖然已是春末,除了如晝的燈火外,殿內還點了兩個大大的火盆,驅散夜寒,令人溫暖。

各路群臣一一到齊,鐘磬同鳴,樂聲悠揚,一隊身著薄紗青羅的舞姬,從兩側魚貫而入。

趙女素善歌舞,一曲《松風吟》讓舞姬們的腰肢婀娜起來。

妙曼的身姿,隨著火光燈影搖曳著,與滿堂座客杯中美酒的蕩漾相互輝映,將一片醉人的春色帶給笑語晏晏的君臣文武。

公子嘉正襟危坐,嘴角含笑。他雖已微有醉意,卻仍然恪守禮儀,舉止一絲一毫都不亂。

他的內心深處對這樣的歌舞昇平其實很是不以為然。先王新喪,不出幾月,本應該嚴禁歌舞飲酒。

真如老夫子們所說禮樂崩壞嗎?還是僅僅是因為年輕的趙王對聲樂歌舞的特別喜好呢?

這又有什麼辦法呢?為趙軍慶功的確是一個很好的理由。

趙王遷親譜新曲,要不是司禮大夫的堅決阻撓,差一點便要與阿媚王后同台共奏佳音了。

須臾,公子嘉看向了斜對面末尾座位上那名銀甲紅袍的女子,便輕輕舉起杯頷首致意。

風洛棠撤回盯著公子嘉的目光,微低眼帘,也舉杯回敬他。

「公子,那個就是李家的那名女子吧?」公子嘉座位旁邊一名貴族子弟笑著低低地詢問。

「正是,李落棠,李都尉。」公子嘉微一側臉,稱呼了李落棠新晉升的官階。

繼而他又與那調笑的士族子弟說道:「其實,」公子嘉帶上了幾分認真,「她是我見過的最勇敢,最與眾不同的女子。

你可知美人分為三等。最上乘的,便是這與眾不同呢。中等美人有姿色且有風情;下等美人只有姿色。

李落棠便是這與眾不同的上等美人。這等美人不美在姿色和風情上,美在無可比擬的氣質上,令人過目而終身難忘啊。足下以為如何?」

「公子所言甚是!」那人微一含身表示受教了,嘴角也同時溢起了心照不宣的笑容。

舞姬們一曲舞罷,衣袂飄飄地上來給各位大人敬酒。

風洛棠剛才雙眼對上了公子嘉的眼睛時,公子嘉目光里的交雜著的柔情、期待和其它不可名狀的情緒,讓沒心沒肺的風洛棠心裡一震。

她趕緊側臉仿佛避開一般將身體向後仰去。站在她身後的邵易趕忙附身,以為風洛棠有什麼話要說。

這樣身體忽然湊近,兩人的面頰不過寸許距離。

邵易的氣息瞬間罩住風洛棠周圍,形成了一個狹小的私密空間。

風洛棠身子一僵,不過她還是說出了剛才想說的話:「少爺,公子嘉和李落棠其實原來好像郎有情女有意喂。」

「顯而易見。」邵易雖然明明知道面前身體的主人是李落棠,但他還是只覺得那是風洛棠,所以很享受貼近她的感覺。

他令人不察地深吸了一口氣息,壓抑著加速的心跳,面色卻反而嚴肅起來:「別想多了啊,那和咱倆可沒有任何關係。」他刻意加重了「咱倆」兩字。

風洛棠輕輕「嗯」了一聲,坐直了身子。

大殿里薰香裊裊。檀香混合著松柏和桂花的味道充盈著每一個角落。

突然,編磬、編鐘同時奏響。晚宴最重要的時刻到來了。

司禮大夫宣讀趙王國詔。

首先為年輕君主的英明歌功頌德;

隨後高度讚揚了李牧大軍的英勇善戰;

接著便是長篇累牘的對每一個位列嘉獎的將士們的功績逐一概述;

最後宣布詳盡的賞賜內容,第一條便是封李牧大將軍為武安君,賜武安君府邸,並賞黃金千溢,奴隸一千。

李牧出列謝過趙王賞賜。

趙王遷高高坐在王座之上,見這幾乎從未謀面的大將軍竟是個手臂短小的殘疾人。雖之前有過耳聞,不過今日親見,還是感覺粗鄙難看。

贏遷皺了一下眉頭,並不掩飾自己的些許厭惡,草草地揮手讓李牧趕緊回座位去,不要擋住了馬上出場的戰鼓劍舞。

這劍舞是贏遷的得意之作,就連那鼓點的節奏都花了他不少的心思。

待到幾十舞姬齊舞的劍花閃閃耀耀,一段鏗鏘的琵琶之聲貫穿進來,將劍舞推向高潮。

琵琶奏罷,贏遷略微側身,悄悄拉住阿媚的手說道:「還是沒有阿媚彈得妙!」

阿媚莞爾一笑,千嬌百媚,顧盼生輝。

坐在不遠處的郭開將這一切看在眼中,心情大好。

這不正是他殷切希望的那樣嗎?至於國家之事,君上只管放心,只需倚重相爺,便可繼續他的郎情妾意,盡享風流。多好啊!

公子嘉也冷冷捕捉到這一切細不可察的微妙,心內千萬思緒翻湧,只得用烈酒壓下,一連又喝了好幾杯。

一個清純可愛年方豆蔻的女子從舞姬隊列里走出,緩步向公子嘉走來。

她手中擎著一壺美酒,眼裡滿是柔媚,妖妖嬈嬈地走到公子嘉面前,將酒壺向公子嘉半空酒杯中斟去。

這美人斟滿酒杯,便謙卑地屈身後退,低眉斂衽地微笑著,等待公子嘉的一飲而盡。

公子嘉風度翩翩地端起酒杯,剛要湊近唇邊,便聽見身後一個聲音喚道:「公子且慢!」

公子嘉身後,剛才一直站在稍遠處燈火暗影里的龍煖辰,隨著發話邁步躬身到公子嘉面前,深施一禮道:「請公子賞這杯酒給卑職。卑職謝公子恩。」

公子嘉微微一愣,但看龍將軍凝重的表情,瞬間瞭然。

滿面的春風並沒有褪去,公子嘉轉臉向那美麗的舞姬說:「這麼好的美酒只有美人可以相配。我這第一杯酒還是賞了這位美人吧。」

說完又轉向龍將軍:「不要唐突美人,還不快端起你的酒杯。」

龍煖辰趕忙趨身向前深揖一禮,端起自己的酒杯湊近那年少的舞姬。

見此出乎意料的變化,那舞姬露出慌張的顏色,腳步頓在當下不知所措,旋即明白公子嘉是要自己喝下剛剛斟好的酒。

舞姬的雙手明顯顫抖起來,卻又不敢拂逆了公子嘉,只得抖著手端起那杯酒,雙膝跪地,顫巍巍說道:「謝公子賜酒。謝龍將軍。」

說完將要一飲而盡,卻身子一歪,仿佛只是失手跌落了酒杯,將滿滿一杯酒全灑到身上。

舞姬慌忙伏地謝罪道:「請公子贖罪。」

公子嘉玩味地看著她,將她放在一邊的酒壺取來,交給龍煖辰,說道:「這壺美酒和這個美人都送到景明宮,今晚夜長,慢慢消遣如何?」

那舞姬臉色瞬間面如死灰,絕望地看向龍煖辰。

龍煖辰一口飲盡杯中酒,用只有近前三人可以聽聞的聲調低聲說:

「姑娘怕是不敢喝自己手中的酒吧。我剛才見姑娘歌舞,技藝最不嫻熟。又見姑娘的舞鞋較之其他舞姬有所不同,四邊盡濕,可是沾了點殿外的泥水?加之姑娘斟酒前一直緊緊盯住自己的雙手,可是在緊張手會抖,藏不住酒壺裡的秘密?」

一直在旁沒有說話的林煜,此時說道:「請龍將軍還是先按照公子的吩咐將人帶下去吧。我們怕有許多其他的問題也要問這位姑娘呢。」

那女子聞言此刻已是抖如篩糠,身軀微微的後撤,似乎要急忙逃離開去。

公子嘉見狀假借著微醺的醉意,一把將其手臂拉住拽到近前。

那女子輕呼一聲跌坐在公子嘉身邊。公子嘉趁勢將他一推,推到龍煖辰的面前。

龍煖辰一把拉住那舞姬的手腕,半拉半拽地要挾制她離開大宴群臣的清和殿。

那舞姬見一切已經全無翻轉的機會,把心一橫,抄起剛才自己端來的酒壺猛地喝了幾口。

她喝得太猛,被酒嗆了一下,猛咳起來。可是幾聲咳嗽還未完成,便臉色發青,呼吸急促。

她最後抬起一雙淚眼望了望王座的方向,緩緩的頹然坐下。

龍煖辰一驚,再要阻止已經來不及了。眼見著那女子軟倒在自己面前,只好趕緊伸手接住。

不消片刻。那女子臉色早已由青轉紫,眉心處隱隱顯出中毒的黑色。她還要拼盡最後的力氣攬過酒壺,被公子嘉一把奪了過去。

她抬頭盯著公子嘉看,想要說些什麼,卻只是在喉嚨里咕嚕了幾聲,便向前傾倒下來。龍煖辰單臂一舒,順勢將其攬入懷中。

旁邊林煜滿臉帶笑說道:「姑娘醉了,公子怎麼可以和一個小姑娘拼酒。」

公子嘉起身,剛好擋在龍煖辰和他懷中早已僵直不動的舞姬前,大聲說:「這小姑娘如此不勝酒力。快送回景明宮好生休息。」

說完他還配合地在臉上掛出意味深長的笑容,讓周圍在座各位均露出心下明了的大笑。

春平候在遠處見此一幕,搖頭笑道:「嘉兒向來不似這般無禮。當著群臣的面就戲狎美人,真是唐突。」

對面的暢太后嬌媚笑言:「嘉兒只是喝得多些了吧。如此盛宴,總要讓年輕人盡興才是。」

王側左邊席上的郭開相爺也隨聲附和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本是美事,助得酒興。無妨。」

然後他起身對充耳不聞剛才一切的贏遷說道:「臣敬君上與王后,共飲此杯。」

贏遷莫名其妙地喝了杯酒,不承想敬酒之聲和溢美之詞隨後便嘈雜而來,一撥接一撥,擋都擋不住。

沒有人再注意龍煖辰將那舞姬抱離大殿的腳步聲。

一直留意公子嘉的風洛棠雖然遠遠地看不清楚,卻知道有黑哥和煜哥在,必不會出什麼胡來的事情。

只是見這公子嘉酒後風流,強令那舞姬醉酒又掠其入宮,頓時女俠豪氣泛濫,憤憤然忽地站起身,要拉著邵易衝上去與公子嘉拼酒。

邵易趕緊一把拉住風洛棠,暗暗地在風洛棠後背做了個稍安勿躁的手勢,小聲說道:「有煜哥和黑哥在,放心。趙國王庭風雲詭譎,咱們最好別公然摻和。」

風洛棠重又望去,見公子嘉雲淡風輕地自斟了一杯,繼續淺斟慢酌起來,便按捺住衝動復又坐下,低頭也給自己倒了一杯酒。

公子嘉用眼角的餘光看見李落棠剛才已經起身,仿佛要往他這邊走過來,而他身後的邵易之卻阻止了她。

他不禁無奈地莞爾一笑,心中除了一絲溫暖,更多的依舊是前途叵測的憂心忡忡。

公子嘉已經不記得這是第多少次的暗殺了。

這十幾年來各樣手段在他身上層出不窮。他只是驚心於這一次清和殿上的明目張胆。

公子嘉假借醉眼惺忪,望向趙王贏遷、嬌美的阿媚、城府深沉的春平候、狐媚的暢太后,以及翩翩然故作風流的郭開,嘴角勾了一勾,將一抹輕蔑很好地掩飾在輕啜的一口酒里。

「公子的養氣功夫又精進了。」林煜跪坐在公子嘉身後一步,再次端起了酒杯:「卑職敬公子一杯。」

「你和龍將軍又救了我一次。大恩不言謝,盡在此薄酒中了。」公子嘉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林煜也將杯中酒飲盡,望向遠處的風洛棠和邵易說:「秦趙大戰不過剛剛拉開序幕。更多的硬仗還在後面。請公子早作打算。」繼而又補充道:「公子如果願意離開趙國,我們幾個也會護得公子周全。」

公子嘉好像真的醉了,身形搖擺中向林煜搖了搖頭。「我是不會離開趙國的,就算……」

公子嘉沒有繼續說下去,就算不是太子,就算無緣王位,就算沒有親人,就算他也許會死在這裡

「我是趙國的人啊!」一語說罷,公子嘉忽然舉起面前的酒壺直接猛灌了幾口。

酒落愁腸,公子嘉將手中酒壺一拋,忽的又正色道:「國之己任,肝腦塗地,死而後已。」

林煜心下瞭然,知道多說無益,便佯裝微醺地也端起酒壺,灌了一口道:「君子情懷,我等知之也!」

公子嘉大笑起來。兩人於是扔開酒杯,各擎酒壺,豪飲起來。

一時間整個大殿觥籌交錯,人聲熱烈,宴興高漲。

「少爺,」風洛棠望著幾個已經離席並手持酒杯向他們走來的年輕公子,轉頭說道:「再這么喝下去非漏餡兒了不可!」

邵易按住胸口沾點酒就不老實的丘子說:「還真是!咱們趕緊把這鬧酒的爛攤子還給李落棠和邵易之他們兩個吧!」

兩人忙急急地念了咒語,舍了邵易之和李落棠。

那李落棠一瞬間回神轉醒,懵懵懂懂回想這大夢的曲折,又望向以前從不熟悉的邵易之。

邵易之也猛的驚醒,見自己離李落棠如此之近,尷尬地急退幾步,躬身說道:「末將去向公子復命,告辭了。」

李落棠轉頭又看向公子嘉,見那人風流瀟洒,笑語晏晏,不禁看得呆呆發愣,痴在了當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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