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承天門前。!

焦芳的心漸漸沉入不見底的深淵。

焦芳年近八十,他在大明朝堂里打滾了一輩子,每一次浮沉之前,他都能敏銳地察覺到空氣中的預兆,所以儘管這些年他仕途不算太順,但也能保得自己平安,靠著自己的敏銳直覺,他甚至在滿堂排斥的處境中逆流而上,做到了吏部侍郎。

今日,焦芳再一次察覺到空氣中的冷凝氣氛,周圍大臣們刻意與他保持的距離,一臉冷漠連虛偽笑容都欠奉的表情,還有那一道道仿佛已將他當成了死人似的冰冷目光……

焦芳眼角一抽。

近日朝堂里詭譎的順流與逆流,文官與閹黨之間難以言狀的莫名氣氛,還有司禮監劉瑾一天比一天更暴躁的脾氣・・・・・・

焦芳苦澀地笑了笑。

今日便是決戰之時了麼?勝負之算幾成?

沉默中的焦芳站在人群中,此刻卻從未有過的孤寂,仿佛立身於曠野般渺小,孤單,絕望。

又一乘官轎緩緩行來,身著緋袍的兵部尚書劉宇走出轎子,臉上帶著幾分和煦的微笑,他的懷裡還揣著兩份奏疏,安化王造反平滅了,兵部已推舉出新的寧夏都司指揮使,當然,也是劉公公的親信,劉宇打算在今日的朝會中提起廷議,黨羽,當然越多越好,權力越大越好。

走出轎子的劉宇輕輕拂了拂官袍下擺,仿佛擔心把官袍弄髒了似的,直到做完一系列動作後,劉宇這才感覺承天門前的氣氛不對,驟然抬頭,迎面而來的是一道道冰冷徹骨的目光,空氣仿佛凝滯了一般。

和焦芳的反應一樣,劉宇心中忽然咯噔一下,頓覺不妙。

聯想起這些日子以來京師的種種詭譎氣氛・和劉公公幾近癲狂的脾氣,劉宇腳下一軟,一股深深的絕望頓時替代了剛剛的志得意滿。

「焦閣老――」劉宇忽然嘶聲大叫,慘白的面孔透出極度的恐懼。

焦芳站在人群中・絕望地嘆了口氣,闔目不言不語。

當――當――

鐘鼓司的鐘聲響起,悠然傳揚在整個京師上空。

寅時一刻,百官上朝!

朱厚照打著呵欠,一臉惺忪地看著滿殿黑壓壓的人頭,沒好氣地哼了哼。

對他來說,最無聊便是每日朝會了。他也很想漂亮地處理幾件國事・教那些大學士和六部尚書侍郎們刮目相看,然而他畢竟太年輕,每次往往他覺得精妙-之極的處理法子・到了大臣們口中卻一文不值,不是失之周詳謹慎,便是太過荒唐幼稚,被否定的日子過久了,漸漸的,朱厚照也懶得再開口了,於是朝會也成了朱厚照每天最無聊最難捱的時候。

金殿上,百官唱名見禮後,本是七嘴八舌稟奏國事的時間・然而今日殿內鴉雀無聲,安靜得如同鬼域,朱厚照坐在龍椅等了一會兒・大約一柱香時辰過後,就連遲鈍的朱厚照也發覺氣氛不對了。

朱厚照樂了:「今兒可新鮮了,難道朕的正德朝今日四海昇平・政通人和,所以眾卿無事可奏?」

換了平日朱厚照說出這番無恥的話,必有不少大臣出班義正嚴辭駁斥他了,可此刻卻仍沒一個人出聲,殿內眾臣仿佛變成了廟裡供著的泥塑金剛似的。

朱厚照嬉笑的表情終於收起來了,不自覺地坐直了身子,擰著眉環視眾臣・沉聲道:「到底怎麼回事?沒人說話嗎?」

靜謐的人群中,終於發出了一道等候已久的聲音。

「臣・都察院監察御史姚祥有事奏。」

朱厚照眉梢一跳,道:「說。」

山陰侯府。

秦家的氣氛也是一片低迷。

主母杜嫣穿著一身綠綢薄襖,焦急地在家中池塘邊的水榭迴廊下來回踱步,金柳抱著小秦樂悠悠輕搖,小秦樂躺在母親懷裡,一雙懵懂的大眼睛好奇地掃視著四周,隨即眼皮開始耷拉,有一搭沒一搭地瞌睡起來。

憐月憐星手牽著手站在杜嫣身後,二女的神情和杜嫣一樣充滿了緊張焦慮。

侯府池塘邊的石桌上擺了四樣小菜,和一壺已燙好的花雕,秦堪一身白衣玉帶,頭髮整齊地梳攏,在頭頂上挽了一個髻,髻上飾以一顆晶瑩透亮的白玉,此刻他正獨自坐在石桌邊,但桌上卻擱著兩副杯筷。

一大早便如此反常的舉止,教杜嫣金柳等人怎能不急?可她們深知秦堪有心事,此時卻不敢靠近,只能遠遠看著。

酒尚溫,壺嘴裡冒著絲絲熱氣,秦堪親自將桌上的兩隻酒杯皆斟滿。

定定看著空蕩蕩的村秦堪索然嘆息。!

不出意外的話,今日便是劉瑾的末日,此刻金殿上,李東陽嚴嵩戴義等人想必已開始發動了。

明爭暗鬥兩年多,今日算是有始有終,奇怪的是,秦堪此刻卻無半分勝利的喜悅,相反,他只覺得心頭沉甸甸的,一種無法言喻的疲憊湧上心間。

與天斗,與地斗,與人斗……真的其樂無窮嗎?

大明朝永遠不缺奸佞,一個劉瑾倒下,又有多少奸佞冒出來?這輩子斗得完嗎?

就算是秦堪他自己,千百年後的史書上,他留下的名聲誰敢保證比劉瑾好?

兩年多來,他和劉瑾對人對事的手段其實誰比誰好到哪裡去?不同的是各自心底里的目的而已。

秦堪苦澀一笑,看著對面空蕩蕩的石凳,喃喃道:「不管惡名還是清名,你終究還是留了名,相識一場緣分,且遙敬你一杯,順便送你一程……劉公公,我從來不覺得你是徹頭徹尾的壞人,我相信你是有理想有抱負的,只是你的理想和抱負太急,太自私,令旁人太痛苦,第一杯酒,我敬你推行的新政,儘管它是失敗的,幼稚的,夾雜了私心的,但我仍然看到了一絲誠意……」

秦堪一口飲盡,溫酒入喉,苦辣自知。

緩緩給自己斟了第二杯酒,秦堪的笑容收斂起來,目光漸漸變得冷厲。

「這第二杯酒,劉公公,恕我不能敬你,我要敬的是這兩年來被你殘害至死的國朝忠良!」

酒盅緩緩在地上灑了一圈,酒汁入土,英靈含笑。

「臣一告司禮監掌印太監劉瑾殘害忠良!兩年來殘殺大臣百餘人,從正德元年的杖斃戴銑,艾洪,蔣欽,薄彥徽,到正德二年的華昶滿門被滅,張乾被刺,一樁樁一件件皆有憑有據,國法森嚴,王庶同罪,焉可獨厚劉瑾耶?」

金殿上,監察御史姚祥說的每一個字擲地有聲,振聾發聵。

朱厚照眼中頓時浮現慌亂緊張,騰地站起身來。

他對劉瑾確實生了戒心,他確實想一步步削去劉瑾的權力,他甚至想一腳把劉瑾踹到鳳陽去給太祖守陵,可劉瑾不是別人,劉瑾是陪伴他十年的東宮老僕,是他除了父皇之外最親近的家人,朱厚照絕無殺劉瑾的意思。

今日此刻的金殿,朱厚照已察覺到殿內瀰漫著濃郁的殺機,殺機是衝著劉瑾而去,再看殿內眾臣一張張充滿了陰沉戾氣的臉,今日分明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朝臣殺人,只需一張嘴。

「你們說劉瑾・・・・・・劉瑾殺人,可有憑據?」朱厚照死死抓緊了龍椅的金色扶手。

「有!」

朝班裡,吏部尚書張彩面無表情走出來,垂首,躬身,雙手遞上一疊書紙。

滿殿大嘩,劉瑾黨羽焦芳,劉宇,張文冕等人面如土色,一道道極度怨毒的目光惡狠狠地盯住張彩,這個劉瑾黨羽中的反骨。

「陛下,劉瑾下令西廠杖斃戴銑等二十一人的親筆手令,以及兩年來以各種理由戮殺大臣的書信,手令,命令手下爪牙屠滅共計十七位大臣滿門家小的來往信件皆在此,樁樁件件有據可查。」

朱厚照無力地靠在椅背上,感受著椅背雕刻的金龍傳來的陰冷氣息。

「先……先查實再說……」

眾臣見朱厚照如此明顯的袒護態度,不由一齊皺了皺眉。

「陛下,臣,戶部給事中李濟有事奏!」

「劉公公,這第三杯酒,恕我還是不能敬你,這杯酒,敬天下被你圈占土地後流離失所家破人亡的可憐百姓,敬那些拿不出你巧立名目各種重稅而命喪黃泉的無依冤魂!興,百姓苦,亡,百姓苦!秦某無能,讓你死得太遲了!」

酒汁仍舊緩緩傾灑在黑土裡,伴隨著兩滴無人察覺的晶瑩。

「臣二告司禮監劉瑾借皇莊為名,侵占北直隸土地萬頃,各地鄉紳農戶被奪田失地,淪為流民,無數百姓家破人亡,賣兒賣女,錦繡人間幾成地獄修羅慘境,此皆劉瑾之罪也!你的江山,被劉瑾害成何等面目,陛下知否?陛下知否!」

戶部給事中李濟雙目泛淚,跪地悲呼。

朱厚照呼吸急促,面孔漲得通紅,看著滿殿悲愴深沉的大臣,朱厚照嘴一撇,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什麼圈地,什麼皇莊,朕哪來那麼多皇莊?你們・・・・・・你們何苦非置劉瑾於死地!何忍逼朕太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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