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難道不知你如今占地何其巨也?」戶部給事中李濟聲道:「從劉瑾掌司禮監以後,對內閣和朝臣言稱內庫耗費頗巨,入不敷出,又稱陛下不忍因私己之費而加賦於萬民,故而劉瑾下令圈北直隸之地充為皇莊,皇莊所產皆入內庫,戶部不得干預・・・・・・」

李濟仰天大笑幾聲:「好一個『不忍私己之費而加賦於萬民,!殊不知劉瑾一聲令下,北直隸各府縣的鄉紳傾家蕩產,尋常農戶賴以存活的薄田全部變成了陛下的私產,農戶淪為農奴,甚至流民!去歲至今,北直隸數府數縣激起民變,皆因此而起,只不過官府撲滅及時,未成大禍矣!民變消息進京,司禮監便扣押攔截下來,不讓陛下看到一個字,聽到一個字,官員若敢反抗便被拿入詔獄,百姓若敢反抗便抄家滅族,陛下居深宮只顧玩樂,可知劉瑾已將你變成了一個目盲耳聾之昏君?」

「若劉瑾果真將圈來的土地充為皇莊,雖手段歹毒卻也尚算忠心,然而北直隸數萬頃被圈土地,真正充為皇莊者十之一二而已,余者盡皆被劉瑾和內庫馬永成以及下面辦事的太監宦官競相私吞,僅劉瑾一人名下土地便已超過了兩萬頃,陛下,你為何就是不肯睜眼看一看?」

朱厚照此時也顧不得別人當面罵他昏君了,勃然怒道:「朕不相信!就算圈地真有其事,那也是下面的人陽奉陰違,背著他私下做惡而已,劉瑾只是一個閹人,終年難得出宮一回,他能幹出多大的惡事?他圈那麼多土地做何用處?爾等將別人做的惡全部咎於劉瑾一人,不覺得有失公允嗎?」

吏部尚書張彩似乎索性將劉瑾出賣到底了,朱厚照話音剛落,張彩又站出班來,緩緩掏出一本冊子雙手舉過頭頂。

「陛下・劉瑾這兩年來占地共計兩萬餘頃,每頃每畝皆有帳可查,所擁土地之巨,幾超大明藩屬鄰國矣・臣請陛下御覽。」

「張彩,你・・・・・・!」朱厚照指著他氣得直哆嗦。

張彩面無表情,默默退回了朝班。

李濟伏地悲呼道:「陛下!劉瑾之罪,非臣等構陷,樁樁件件有憑有據,何來『有失公允,一說?」

朱厚照重重坐回龍椅,看著滿殿面色冷漠的大臣們・垂淚泣道:「劉瑾,閹人也,何以為害?滿朝公卿常言儒家仁恕之道・為何你們卻偏偏容不下一個閹人?」

內閣大學士楊廷和緩緩出班。

「陛下,昔日東宮春坊時,臣教授陛下學業,陛下通讀經史子集,難道忘了漢唐以來宦官閹人禍亂朝綱何其多也?陛下何出『何以為害,之謬言?非是臣等容不下這個閹人,而是天理公道容不下劉瑾!」

見曾經的授業老師都出來說話了,朱厚照頓時察覺今日事態比他想像中更嚴重。

原本滿心憤懣的朱厚照現在真有些慌了。

「朕・・・・・・朕今日乏了,不想再議此事,退朝・・・・・・」

「陛下!」楊廷和憤然上前一步:「陛下遇事便躲・躲到何時方休?今日滿朝文武參劾劉瑾,字字句句有理有節有據,陛下為何仍舊視而不見?先帝和諸多治世賢臣操勞一生・終將這座大好基業交給陛下,而劉瑾卻將這座江山禍害得瘡痍滿地,生靈塗炭・陛下還在袒護他,將來你有何面目去見你的父皇?」

楊廷和眼中泛淚,哽咽道:「當劉瑾的鋼刀架在諸多忠臣良將的脖子上時,臣多麼希望陛下能夠像袒護劉瑾一樣袒護一下我們,臣等是先帝留下來輔佐陛下治理江山的肱股老臣,不是你的敵人,陛下緣何視禍國權閹如父如母・卻視我等為死敵仇寇?陛下已非稚齡童子,已知是非黑白・難道你還看不出究竟誰在禍害你父皇留給你的基業,誰在忍辱負重苦苦支撐著即傾的社稷?」

朱厚照只覺得自己已被逼到了牆角,退無可退,不由大哭道:「楊先生,為何你也逼朕?就算劉瑾做了一些惡事,圈了一些土地,朕命他還回去便是,難道非他殺嗎?」

楊廷和愴然一嘆。

人群中卻傳出另一道沉穩的聲音。

「劉瑾之罪,罪當凌遲,陛下怎能不誅?」

平日朝會中甚少發言的嚴嵩慢慢走出朝班。

「臣,兵部左侍郎嚴嵩,三告劉瑾,伏乞天聽!」

司禮監內。

劉瑾呆呆坐在書案後,無意識地盯著案上堆積如山的奏疏,卻不知魂游何處。

昨晚批閱了整整一宿奏疏,徹夜未眠,天快亮時正打算叫個貼心知趣兒的小宦官給他捶捶腰腿,讓他美美地打個小盹兒,寅時鐘鼓司的鐘聲卻敲得他右眼皮直跳,沒來地・到一陣心慌意亂,一種大禍臨頭的不祥預感籠罩著他!卻又不知這種感覺來自何處。

劉瑾睡不著了,披著暗黃蟒袍坐在椅子上呆呆出神。

蟒袍是正德元年劉瑾初掌司禮監後,朱厚照一時心情好,順口賞給他的,可劉瑾卻十分珍惜,命尚衣監製了十件每日輪換,有一次一個小宦官不小心將茶水濺了一點點在蟒袍上,劉瑾勃然大怒之下將其活活杖斃,自己更是心疼得半宿沒睡著。

披在身上的蟒袍仍如當初一般貴氣雍華,雙肩和胸前繡的四爪金蟒栩栩如生,仿若脫錦而出,騰雲九霄。

劉瑾右手輕輕撫摸著肩上的金蟒,嘴角露出一絲淡淡的笑意。

萬夫所指又如何?內外交困又如何?

當初內外廷聯手絞殺,力量何等強大,可自己還不是照樣安然無恙?如今自己雖又陷入重重危局,可是只要陛下寵信未減,他劉瑾就絕對死不了。

大明天下,終究姓朱。

大明的共主若不想殺他,天下誰能殺他?秦堪敢向他劉瑾下刀嗎?外人眼裡所謂的如山鐵證,所謂的種種罪名,只要陛下想饒他,還不是輕輕一句話便揭過了?

劉瑾愈發覺得自己的處世觀是非常正確的,抱緊了皇帝的大腿死不鬆手,天下於我何加焉!

只是・・・・・・今日心中那股子大禍臨頭的預感,到底從何而來?

劉瑾的右眼皮又使勁抽搐了幾下。

匆忙的腳步聲從司禮監外的長廊一直傳到屋子裡,劉瑾心跳沒來由地加快了許多,不祥的預感隨著腳步聲越來越近而愈發加深。

一名小宦官面色蒼白地踉蹌奔到司禮監暖炕邊,驚惶道:「老租宗,不好了!奉天殿外值殿太監張公公叫奴婢趕緊來報信,今日此時的金殿朝會上,滿朝文武發動了!他們眾口一詞參劾老祖宗您,要求陛下將您治罪誅殺!陛下被他們逼哭啦!」

劉瑾如遭雷殛,頓覺手腳冰涼,一股深深的絕望襲上心頭。

呆呆怔忪片刻,劉瑾觸電般從椅子上彈起來,將肩上披著的蟒袍隨意一裹,搶將奔出司禮監大門,飛也似的朝奉天殿跑去。

眼中的景色在飛快倒退,沿路巡梭的禁衛和小宦官們向他行禮的身影也在倒退,劉瑾心急如焚跑得飛快,從司禮監到奉天殿,平日半個時辰才晃悠得到的路程,今日竟只一柱香時辰便趕到。

奉天殿外,劉瑾雙手支在膝蓋上,彎腰大喘著粗氣,耳中卻清晰聽到殿內兵部左侍郎嚴嵩冰冷如寒鐵般的說話聲。

「臣,兵部左侍郎嚴嵩,三告劉瑾,伏乞天聽!」

劉瑾如墜冰窟,當下也顧不得朝儀規矩,幾步搶將上前,殿門都沒跨入便撲通一聲在高高的門檻外跪下,悽厲大哭道:「陛下――滿朝文武公卿冤我,陛下救救老奴吧――」

「劉公公,這第四杯酒,恕我還是不能敬你,你罔顧時勢,不知新政兇險,強行清查官倉軍屯,清查天下貪官,卻不知變法之道唯徐徐圖之,交換易子甚至妥協方可成事,因你一道魯莽的新政諭令,逼反了安化王朱,逼反了甘肅寧夏延綏將士,致使戰火燒遍三邊,三省百萬百姓陷於塗炭,你罪孽之重,凌遲碎剮亦難贖!這杯酒,敬三邊無辜陷入戰火而致家破人亡妻離子散的百姓!」

琥珀色的酒汁灑入黑土,秦堪握杯的手狠狠一捏,小小的酒盞應聲而碎,瓷片深深刺入秦堪的手心,一股殷紅的鮮血順著掌心紋路滴落。

仿若遠古的血祭,告祭了無數賤如草芥的螻蟻冤魂,卻撫平不了家國的刺痛。

「臣,兵部左侍郎嚴嵩,三告司禮監劉瑾新政誤國,逼反甘陝邊軍,致使生靈塗炭,社稷飄搖,百萬百姓家破人亡,此皆劉瑾之罪也!」

嚴嵩沒管殿外劉瑾嚎啕般的求救,眼睛都不眨地平靜稟奏著劉瑾的罪名。

殿外,劉瑾的嚎啕聲猛然一頓,接著如厲鬼般嘶吼道:「嚴嵩!你信口雌黃,構陷雜家!甘陝造反皆朱之罪也,與雜家何干?」

嚴嵩從懷裡掏出一張略顯破舊的紙,雙手高舉過頭頂,激昂道:「臣非構陷,這裡有平叛總兵官楊一清和監軍張永八百里快馬送到京師兵部的軍報,還有逆王朱造反時遍傳甘陝的檄文一份,請陛下御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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