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萬京營騎兵與五千反軍在霸州城外展開了追逐,與此同時一道道軍令從中軍大營發出,奔赴北直隸各個錦衣衛駐地,北直隸的錦衣衛隨著秦堪的一道命令而傾巢出動。

當晚,二百名軍中射手將一支支利箭射入霸州城內,利箭上綁著軍中文書抄撰的勸降書和告民書,強弓射出的利箭越過城頭飛入城中,巡城反軍將領大驚,急忙入元帥府稟報唐子禾,請命收繳這些勸降書和告民書,以防城中民心動盪。

唐子禾聞報後微微一驚,然而告民書已入城,此刻想必已有許多百姓拾起傳閱,若強行收繳甚至禁止言傳,勢必會愈發失了民心。

外有大軍圍城,內有民心動盪,唐子禾覺得自己陷入內外交困的境地,秦堪果然不是輕與之輩,攻城第一日便同時用上了攻心之術,令霸州反軍瞬間被動起來。

占據霸州兩月余,唐子禾不知不覺對這座屬於她的城池產生了感情,無論從感情還是實際角度,她都不願失了民心,如果真的無法挽回,她情願選擇離開。

正打算去城中巡視一圈,聽聽百姓的聲音,看看百姓對朝廷告民書的反應,侍衛來報說城內百姓公推幾位德高望重的耄耋宿老求見元帥。

唐子禾微一沉吟,便親自走出元帥府,將城內幾位宿老迎進府中前堂。

幾位宿老顯然有些受寵若驚,連道不敢當,侍衛奉上茶水之後,唐子禾先開口了。

「各位皆是城中德高望重的前輩,自我義軍占了霸州城後,明廷的里保制已被廢止,城中民事皆仰仗各位宿老商議裁決,子禾年輕不通世故,卻分得清恩怨・這廂謝過各位宿老了。」

說完唐子禾起身朝眾宿老施了一個男兒式的抱拳禮。

幾位宿老嚇得從椅子上蹦起來,連連弓身回禮,不停地說著「折煞老朽」云云。

唐子禾對秦堪的感情雖然有點拖泥帶水,但做人做事卻非常的乾脆利落・道謝過後,唐子禾直赴主題。

「今日幾位宿老齊來舍下,可是因為明廷射進城中的勸降書和安民書而來?」

眾宿老一齊點頭。

「唐元帥,明廷這法子毒辣無比,箭書入城後被無數百姓拾起傳閱,告民書上言之鑿鑿,說皇帝已頒仁旨・朝廷收復霸州後必廣行仁政,以前由於反軍占城而不得不附從反軍的百姓朝廷一概不予追究,並且從此廢掉霸州馬政・減免霸州稅賦五年云云・・・・・・」

唐子禾淡淡一笑:「城中百姓反應如何?」

一名宿老捋須,笑容帶著幾許冷意:「一派胡言而已,百姓幾人會信?這些年霸州被朝廷折騰得還不夠慘麼?弘治初年時朝廷專門派來了官員說是推行馬政,那時每戶人家只需承擔每年兩匹成年馬的負擔,再往後卻越來越變本加厲,兩匹變三匹,四匹變五匹,一戶貧寒人家歲入幾何,如何承擔得起五匹馬的重負?一旦交不出五匹馬便要入獄拿銀子贖人・分明是將我百姓逼入絕路……」

宿老說著眼中泛起了渾濁的老淚,另外一名宿老在旁輕聲給唐子禾解釋:「齊老頭的孫子就是因為未交足馬匹被官府拿入大獄,又湊不夠贖人的銀子・結果他孫子被獄卒活活餓死在獄中,死後連家人都未知會,只將屍首扔到城外亂葬崗里・齊老頭五天後才得了信,跑到城外一看,孫子的屍首都被野狗啃光了,真正的屍骨無存啊・・・・・・」

姓齊的宿老深吸口氣,平復了一下情緒,接著道:「朝廷不仁,莫怪我等百姓無義・這不是老朽一人的想法,所以你們義軍占了霸州城・老朽等雖年邁體衰,卻也不遺余力為義軍奔走相助,老朽比誰都希望看到你們義軍能推翻朝廷坐穩龍廷,百姓皆是勞苦人,目之所及只有溫飽二字,至於誰打下江山,誰坐了龍廷,對我們來說沒有任何意義,朱家人可以坐龍廷,唐家人也坐得!」

唐子禾吃了一驚,她知道霸州百姓對朝廷頗有恨意,但她沒想到霸州人對朝廷恨到這般地步。

難怪當初她占了霸州之後,城中百姓對反軍並無太大的惡意,被官府荼毒這些年,百姓們顯然將朝廷恨入骨髓了,巴不得有人來推翻朝廷,換一方新天。

「老朽等人今日來見元帥,就是為了告訴元帥,勿為朝廷的所謂告民書擔憂,霸州百姓被梁洪荼毒太深,實在已不敢相信朝廷了,況且元帥領義軍入城以來對我們秋毫無犯,愛民如子,百姓雖卑賤,也是有眼有耳有人心的活人,誰對咱們好,咱們就豁出命幫他,縱然城裡有那麼幾個想升官發財的小崽子,老朽等狠狠敲打他們幾下,他們也會老實了,元帥只管守城,來年打下江山,給咱們窮苦百姓一個好盼頭。」

唐子禾動容,起身鄭重朝眾人施了一禮:「子禾必豁命保霸州百姓安危,若・・・・・・若將來力有不逮,子禾會打開城門任百姓離開,歷代興亡皆廟堂之事,百姓何辜受此磨難。」

京營帥帳。

「侯爺,末將有一計,可破霸州。」伏羌伯毛銳起身抱拳,眼中精光畢露。

在這將才凋零的大明,毛銳勉強算是一位善戰名將了,伏羌伯的爵位是襲自祖父毛忠,先祖本是西陲人,名哈喇歹氏,毛姓實為正統年間英宗皇帝賜姓。

毛銳之所以勉強稱為名將,是因為他歷經大小戰數十,勝多敗少,而且毛銳打的大小陣仗有一個共同點,絕大部分是平民亂,從平定湖廣民亂,廣西民亂,再到平定思恩土官岑浚叛亂,賀縣僮族民亂・・・…大明從弘治到正德,大大小小的民亂一樣不落全讓他趕上了・殺得那叫一個風生水起,實可謂生吃黃瓜活劈蛤蟆。

按前世的話來說,毛銳這種人就是典型的封建王朝狗腿子,帝國主義的忠實打手・勞動人!民須專政的對象,這樣的人實在應該和劉瑾一樣被拉到法場千刀萬剮。

聽毛銳說有辦法破城,秦堪眉頭首先一皺,並非對毛銳有意見,而是他知道,從平民亂經驗頗為豐富的毛銳嘴裡說出來的破城主意,大抵是屍山血海殘酷之極的。

「伏羌伯有破城主意速速道來。」秦堪表面上仍是一副和顏悅色。

毛銳道:「可用火攻。」

「如何火攻?」

「置千百陶罐,罐中裝滿火油,用投石機投入城中罐破油濺,再命擅射者射火箭入城,屆時滿城火起,霸州必破。」

毛銳說完咧了咧嘴,仿佛巨獸張開了血盆大口,眼神卻四顧而笑,仿佛對自己的主意頗為自得。

秦堪眼角抽了抽。

果然是歹毒的絕戶主意,這法子他早在出征前便想到了,後來一想滿城無辜百姓的性命這個法子果斷放棄。

「伏羌伯是否知道,霸州城裡還有十數萬百姓?」秦堪淡淡問道。

毛銳眼現殺氣:「侯爺,霸州反軍遲遲不降城中百姓多已附逆,為免將士傷亡,縱火焚城亦是時務之舉相信朝中言官們也說不得什麼,畢竟所有將士都看見霸州百姓在城頭為反軍搬石運木,顯然他們已非百姓,而是反軍的一分子……」

秦堪沉聲道:「聽你的意思,所謂破城,實則是屠城,或者說是滅城?你知不知道你的一句話可令十餘萬百姓丟了性命?我朝廷王師之所以堂堂正正是因為我們不濫殺無辜,不錯殺百姓我們如今攻城為何如此艱難辛苦?就是因為我們知道有無數無辜的百姓尚在城中,只要他們沒有拿起兵器與我們相抗,所以他們仍是朝廷的子民,仍是陛下的子民,我們就不得不投鼠忌器。」

目光帶著幾分陰森地盯著毛銳,秦堪冷冷道:「伏羌伯,這個破城的主意,不提也罷,本侯敢殺東廠番子,敢殺白蓮教眾,唯獨不敢對百姓下殺手,背不起這份殺孽。」

難得一句重話,令毛銳臉孔漲得通紅,卻不敢露出半點怒色,論爵位,論官職,論聖眷,哪一樣都不是他毛銳能比的。

帥帳內的氣氛有點沉重,諸將皆是殺人不眨眼的魔王,任誰手裡都攢著幾百上千條人命,說實話,毛銳建議焚城諸將內心其實並沒什麼牴觸,換了他們是主帥肯定二話不說答應了,偏偏這位秦侯爺卻死活不肯濫殺百姓,然而他是一軍主帥,他若不答應,諸將自然不能多說什

奇怪啊,這位秦侯爺的「凶神」惡名是怎麼得來的?瞧這做派簡直是萬家生佛的活菩薩呀。

監軍苗逵見帳內氣氛沉重,於是打破沉默道:「既然侯爺覺得不宜火攻,那霸州該如何破之?眼看天氣越來越冷了,待過幾日天降大雪,將士們怕是耐不住寒冷,士氣也會低落很多,如何破城還請侯爺和諸位將軍早日拿定主意。」

秦堪沉吟道:「目前尚不知唐子禾究竟是領著五千人突圍了,還是故布疑兵之陣實則仍留在城中,逆首不知下落,我軍不可貿然攻城,再等幾日,待那突圍出去的五千人有了下落,再發起攻城比較妥當。」

諸將三三兩兩散去,秦堪揉了揉發疼的眉心,滿臉苦澀。

秦堪是個追求完美的人,他做事一直想做到兩全其美,京營將士都是爹娘生養的,都是一條條活生生的人命,所以他既想付出最小的傷亡代價將霸州攻破,又想利利落落將霸州城裡這股反軍全殲了,至於帶領反軍竄到河南山東四面開花的刑老虎,楊虎等人則不足為慮,沒有了唐子禾,他們只不過是一股尋常的反軍而已,朝廷只需派遣將領圍而剿之,他們成不了大氣候。

很想兩全其美,可事實上卻無法兩全其美。戰爭永遠是殘酷的,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欲攻陷一座堅固的城池,方法無非只有離間,挖地道,詐城門等等,或者乾脆明刀明槍的架起雲梯用成千上萬人的性命相搏,成王敗寇。

秦堪已實在想不出好辦法了,戰爭終究是一種暴力行為,想要得到的東西只能靠暴力去奪取,以人命換人命,絲毫無法取巧。

「侯爺,這兩日晚間子夜總有幾小股反軍騷擾我大軍營盤外圍,說是襲營又不像是襲營,往往在營盤邊沿襲擾一圈便飛身遠遁,待咱們去追時反軍早已借著夜色掩護不見人影,沒過多久他們又來,還有霸州城內,隔一兩個時辰便聽得裡面敲鑼打鼓,我軍以為他們又想突圍,抄起刀劍嚴陣以待時裡面又沒了動靜,一晚上反覆好幾次・・・・・・」丁順在秦堪身前輕聲稟道。

秦堪眼皮都沒抬,懶洋洋道:「這是反軍的疲敵之計,這都看不出來?」

丁順苦笑道:「當然看得出來,可是他們每次鬧騰的時候,咱們不能不當真,十次假的裡面萬一有一次是真的呢?全軍上下誰都不敢大意,所以反軍的疲敵之計還真是奏效了,將士們被反軍折騰得頗為疲累。」

「這是小事,對襲擾營盤的反軍悄悄布下大網,狠狠宰他們一回就老實了,至於城中反軍如何騷擾我們,我們想個法子騷擾回去便是,咱們不得安寧,他們也別想消停,這些事情軍中將領都應該知道怎麼做。」

「是,・・・・・・侯爺,今早有錦衣衛探子從天津趕回來了,唐子禾說的天津城外的伏擊有了結果……」

「什麼結果?」

丁順苦笑道:「果然是西廠所為,侯爺還記得當初天津大白鎮官道上的那次伏擊嗎?他們和伏擊唐子禾的是同一伙人,領頭的是西廠大檔頭,名叫武扈,據說是奉了劉瑾之命,而且挑起白蓮教倉促起事也是劉瑾的意思,其目的是為了攪渾天津這灘水,然後混亂中取侯爺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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