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干過很多混帳事,這是一句大實話,而且看他性格的勢頭,將來混帳事也會一直幹下去,但是挖自己基業的牆角這樣的混帳事,卻讓一貫混帳的朱厚照猶豫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整個大明帝國是他的,數千里的海岸線也是他的,鄰海周邊的小國皆奉大明為宗主國,每年遣使朝賀畢恭畢敬,名義上來說,數千里的海岸線根本就是朱厚照合理合法的後花園,今日被秦堪這麼一提,朱厚照發現自己居然要在自家的後花園裡鬼鬼祟祟搞走私・・・・・・

想到這裡,朱厚照心裡總有一種很怪異的感覺,就好像跑到自己家裡做賊似的,混帳得有點過分。

秦堪見朱厚照神情猶疑,笑道:「陛下,凡事都得有個規矩,小到市井家規,大到國法律條,這些都是規矩,無規矩不成方圓,陛下對江山的統治也是靠著規矩才能長久維持下去,而我大明如今數千里長的海岸線卻一片混亂,倭寇有之,錢權勾結的大商賈有之,鋌而走險的小漁民亦有之,千裏海岸線亂成一團,既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大明的廣闊海洋為何卻成了海盜倭寇和走私商人的天堂,真龍天子的影響在海洋上不見絲毫?」

朱厚照聲音有些沙啞:「所以,你的意思是插手海洋?」

「對,陛下,海洋雖亂,但蘊藏著巨大的利潤,一匹普通的江南絲綢在大明境內只能賣一兩二分銀子,但裝上海船販賣到日本琉球,這匹絲綢便值二十兩銀子,而且有價無市,陛下想想,這些年來那些跟浙商閩商勾結的官員里暗裡撈了多少銀子,說是富可敵國亦不過分吧,而陛下堂堂大明天子・想修一座破舊的宮殿,想建一個華麗點的園子,內庫都要摳摳索索從牙縫裡把銀子省下來才能滿足陛下的要求,這些銀子明明咱們自己可以合理合法的賺取・憑什麼讓那些貪官自己收進了口袋?」

朱厚照被秦堪一番話煽動之後,臉色漸漸漲紅,顯然非常憤怒了。

「你說得對,朕上月說要擴增豹房三十餘間宮殿,結果不但滿朝大臣上疏說朕驕淫奢華,而且內庫竟也拿不出這些錢來,說是要等入秋後的礦稅銀子進京才有錢動工・當時朕淒悽然坐了一整夜,心中只覺這個皇帝當得如此憋屈窩囊,而那些大臣滿嘴仁義道德・背地裡卻將海運如此巨利不聲不響裝進口袋,反過頭來還指責朕驕淫奢華,這些老畜生都該殺!沒錯,他們能撈銀子,朕為何撈不得?」

秦堪笑道:「陛下英明,咱們要做的不僅僅是走私,更重要的是建立屬於咱們的勢力,直到偌大的海域由咱們說了算,有了這股勢力・進則可遠擊海盜倭寇,退則可護我沿海子民,當勢力大到一定程度時・甚至可以左右商品價格,教那些滿嘴仁義道德卻勾結商人出海的大臣們血本無虧……」

朱厚照這才明白秦堪的深意,瞟了他一眼道:「原來你打著這個主意・你可夠損的呀・・・・・・你說這些怕是不僅僅為了與鄰國私下貿易吧?」

「陛下,恕臣大膽,祖宗成法不一定全是對的,因時因勢而已,海洋,是一個巨大的藏寶窟,它有著巨大的兇險・也蘊藏著巨大的寶藏,我大明擁有如此廣闊的海洋是上天的厚賜・上天的厚賜不是讓我們固步自封,閉關鎖國的,我大明財政處處捉襟見肘,為何偏偏都無視這個巨大的藏寶窟呢?臣之所以提請繁榮天津,擴城池,建深港,其用意也在於此,陛下,遙遠的極西之地,歐洲各國的皇室已經鼓勵私人打造海船探索海洋,如今正是大航海時代的開始,我們大明不能再落後了……」

朱厚照神情頗為震動,喃喃道:「大航海時代・・・・・・」

「北溟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這個世界太多稀奇古怪的東西等著咱們去探索,所謂大航海,就是為了發現它們,征服它們,與鄰國貿易只是咱們將來要跨出去的第一步,許多年以後,當我們發現這個世界有多大,海洋有多廣闊之後,陛下就會知道,你擁有的是怎樣一筆巨大的財富,只待你伸手取之。」

朱厚照被秦堪一番話蠱動得心情激盪起來,鼻孔張大呼哧喘著粗氣。

不知過了多久,朱厚照忽然冷靜下來,看著秦堪苦笑道:「你這廝真會撩撥人,拐彎抹角說了那麼多,言下之意不就是想開海禁麼?秦堪,此事很嚴重,跟朕私下說說沒什麼打緊,這種想法可千萬莫到處宣揚,否則那些文官們必然會聯合起來針對你,開海禁・・・・・・沒那麼容易啊。」

秦堪笑道:「萬事開頭難,臣今日跟陛下說起這些,便是開海禁的第一步,這一步很重要,臣相信很多年以後,史書上會記下臣今日走出的這一步。」

朱厚照嘆氣道:「入伙出海貿易一事朕沒問題,朕占兩成份子足夠,其餘的你和眾勛貴分配吧,至於開海禁一事任重而道遠,暫且擱置,老實說,這個馬蜂窩連朕也不敢捅…・・・」

秦堪笑著點頭應了。

指了指門外,朱厚照愁容滿面道:「現在最麻煩的是外面跪著的那些傢伙,朕封個國公就跟刨了他們祖墳似的・・・・・・」

秦堪很權威地道:「陛下,相信我,刨了他們的祖墳他們絕不會像現在這般如此平靜……」

朱厚照憂愁地道:「怎麼辦呢?秦堪你趕緊拿個主意吧,寧國公朕必須要封,外面這幫傢伙如此堵他們的嘴?」

秦堪渾不在乎地揮揮手:「陛下勿憂,這點小事不必掛在心上,臣回家想個法子打發他們,教他們有氣撒不得,老老實實吃個啞巴虧。」

秦堪離開豹房時沒走正門,而是從側門離開,實在懶得跟門口那些大臣磨嘴皮子,他也清楚剛才他在豹房門口說出那句「我必是對文官們何等的挑釁。!

不過・・・・・・話說便說了,他從不後悔,做官做到如此高位連句霸氣話都不敢說,當這官兒有什麼意義?

坐上官轎,轎子內的秦堪悄然露出一抹笑容。

今日算是給朱厚照心裡埋下了一顆開海禁的種子,接下來便是靜靜等待這顆種子生根發芽一旦朱厚照下定了決心開海,秦堪必然會掃除朝堂上的一切障礙,哪怕手舉屠刀雙手沾滿鮮血也在所不惜,這是時代前進必須付出的代價。

至於繁榮天津,擴城池,建深港,造海船・・・・・・這些都是為未來的大明水軍埋伏筆有了一支真正意義上的大明水軍,東南沿海的倭寇之患便可從根本上剿除,為大明開海禁掃除最後的海上障礙一旦開了海禁,國庫將會慢慢充盈,世界各地的物產也將源源不斷進入大明,潛移默化中,大明一定會出現翻天覆地的變化。

要做的事情還很多啊・・・・…秦堪笑容斂去,疲累地揉著眉心,進入朝堂才三年多,他已越來越累,感覺活了整整一輩子似的如今的心境比起當初那個還在山陰為一日三餐動腦筋的他來說,蒼老太多了。

官轎晃晃悠悠,秦堪坐在轎中昏昏欲睡。

轎外紅木廂壁輕輕敲了幾下丁順恭敬的聲音傳來。

「侯爺,錦衣衛探子從南昌發來消息・・・・`・」

「說。」

「寧王三衛兵馬果然有調動跡象,不僅如此探子在城內城外查探了幾遍,發現寧王所擁兵馬並不止三衛,或許更多,寧王這些日子以邀宴為名,王府長史和幕僚頻繁出入府中,動輒與寧王商議徹夜,同時寧王也加緊搜刮封地內的錢財和糧食一切跡象表明,寧王反相已露。」

秦堪冷笑:「終於打算動手了麼?想做這座江山共主他還缺了一副好牙口・・・・・・」

想到寧王即反,秦堪忽然想起另一個人,這場即將到來的戰事裡,這個人的作用絕不能少。

「王守仁去貴州龍場當驛丞多久了?」

「兩年了。」

「兩年,這傢伙還沒當上聖人嗎?升級太慢了・・・・・・」

「什……什麼升級?」

秦堪沒理他,喃喃道:「不管有沒有成聖,他也該回來了・・・…」

王守仁升級確實很慢,這種事情急不得,連王守仁自己從開始時的急躁,到現在心境已漸漸平靜,對於腦海中的困惑也看得越來越淡然了。

龍場位於貴州一個非常偏僻的地方,這些隸屬貴陽修文縣,說是縣城,實則這裡是不毛之地,除了深山老林便是背著竹遍背簍偶爾經過驛站的苗人,龍場附近是苗人的主要聚居地,漢人很少,而苗人因長久以來被漢人官府欺壓,所以對漢人頗為仇視。

王守仁就生活在這麼一個惡劣的環境里,若他以後知道這是他的知交好友秦堪特意為了磨練他而將他發配至此,王守仁大約會抄刀從貴州一路殺進京師吧。

剛被貶謫到龍場時,王守仁的處境很慘,他帶著簡單的行李跋山涉水,來到這個幾近荒蕪廢棄的驛站,自己動手剛搭起一座竹房,當天夜裡便被不友善的苗人們拆了,王守仁是驛丞,驛丞雖是不入品的官兒,但在苗人眼裡,不入品的官兒也是官兒,漢人官員就是他們的敵人。

竹房被拆了,王守仁也不生氣,哈哈一笑後繼續在原地又搭了一座竹房,結果還是被拆,反反覆復三次以後,王守仁深深拜服苗人們鍥而不捨的強拆本事,於是索性捲起鋪蓋住進龍場驛站旁邊的龍崗山腰的一個山洞裡。

這回苗人沒再拆了,一則強拆山洞的難度太大,二則這個漢人狗官貌似很好欺負的樣子,苗人們都已經欺負得沒有成就感,沒有滿足感了,三則苗人們平時工作都挺忙的,強拆漢人房子純粹是義務勞動,沒人發他們工資,想想老跟這個漢人狗官較勁有點不划算・・・・・・

事實證明雅人就是雅人,王守仁哪怕混到原始人居住的落魄地步,也不忘讓自己儘量優雅一點,於是居住的山洞他自己戲稱為「陽明小洞天」,由於他經常在洞裡玩味專研《易經》,故而又被戲稱「玩易窩」,這個名字跟青樓頗有異曲同工之妙-,也不知王聖人取名的時候腦子裡想到了什麼……

再後來,王守仁任驛丞後主動幫當地苗人鋪路建房修水利,本質還是非常純樸善良的苗人們漸漸被這個漢人狗官所感動,王守仁就這樣贏得了苗人們的尊敬,有一天跟苗人們喝酒大家都喝多了,苗人首領卷著舌頭告訴王守仁,從山洞裡搬回來吧,苗人保證不再拆你房子了。

於是王守仁樂顛顛兒的從山洞搬回了驛站,苗人們說話算話,不僅沒拆他房子,反而主動幫他建房子。

一間竹子搭成的房子平地而起,王守仁仍舊不改雅不可耐的毛病,房子被取名為「何陋軒」,取義「君子居之,何陋之有」,房子外面還搭了個涼亭,涼亭名曰「君子亭」。

一個混到如此落魄境地居然還喜歡到處取名臭顯擺的傢伙,被貶謫還是有一定道理的,不能說他活該吧,至少也應該被生活多甩幾個耳光。

春雨貴如油。

一個春雨軟綿的下午,王守仁赤著雙腳倚在門前看著外面綿綿的雨絲,心中不由感慨萬千。

快兩年了啊・・・・・・被貶到這個驛站已快兩年了,京里王家的家僕親自送信來,說劉瑾已被凌遲,朝中閹黨被清洗,一切大快人心的消息里,卻沒有他王守仁的名字。

自己・・・・・・是否已被世人遺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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