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人都認為朱厚照是昏君不是沒有原因的,小昏君必然有他雄厚的實力,否則做不到如此有口皆碑。

錦衣校尉匆匆上馬,一紙昏庸聖旨發往江西九江府。

汀贛巡撫王聖人剛剛經歷過兩年貶謫生活的磨難,好不容易復出,正是躊躇滿志,急待舒展胸中抱負之時,當他從美好的志向里回過神,一定會發現現實是多麼的殘酷,恨只恨生不逢時,偏讓他攤上這麼一位昏君。

天子御駕大軍緩緩前行,而身在九江府的王守仁很快就會等到他人生中最惱火的一道聖旨,若換了個心志不堅定的人接了旨,沒準乾脆一跺腳倒戈跟寧王合夥幹事業去了。

大軍向南行進,朱厚照第一站的目的地不是江西,而是南京。

朱宸濠擁兵十萬,當然,這個數字或許有水分,水分的多少取決於他臉皮的厚度,不過朱厚照不敢疏忽大意,這是他人生的第一場戰鬥,要想完成得漂亮,便必須首先占據優勢。

僅靠京營的兩萬人馬是遠遠不夠的,幸好南京的魏國公已奉旨調集南直隸各衛所大軍,分批集結於南京城外,朱厚照現在要做的便是直赴南京,將南直隸的兵馬大權握在手裡。

朱厚照擺出了平叛的正確態度,生性好玩的他面對一路上從未見過的風景和各地風俗人情,他竟毫不流連,絲毫沒有玩耍一番的興致,除了趕路便是紮營休息,不得不說,身處軍中的朱厚照看起來頗有幾分名將的氣質,無論行軍還是安營,他都布置得井井有條,雖然這些布置大多數皆是兵書所載,缺少幾分變通,但作為一名領軍統帥他已經做得非常出色了。

隨軍的保國公朱暉和另外幾位開國侯對朱厚照的表現頗為驚異,剛開始敷衍虛偽的讚揚,到最後已然是真心實意地佩服不已,連秦堪都忍不住對他刮目相看。

一路行軍無話兩萬大軍出京師,過山東,入南直隸,從北走到南,二十餘日後,大軍終於到達南京城下。

巍峨高聳的南京城牆遙遙在目,所有人暗暗呼出一口氣城牆下,南京六部衙門的首官和鎮守太監,世代鎮守南京的魏國公徐以及南京近百位世襲勛貴站在城門甬道口,恭恭敬敬地迎接天子聖駕。

離城門不到一里時,朱厚照下了戰馬,步行朝城門走來,金色鎧甲在陽光下發出耀眼奪目的光芒。

走近城門,群臣跪拜,山呼萬歲,朱厚照好奇地打量了一番南京城牆後,微笑著令群臣平身然後與這些其實並不得志的南京六部官員一一認識。

走到魏國公面前時,徐老國公一臉激動,顫巍巍地下拜卻被朱厚照笑著攙住。

朱厚照看著徐老國公的目光閃過幾絲溫情。

整個南京城裡,他覺得最親切的恐怕只有徐老國公這一家子了,首先徐家對皇室的忠誠是毋庸置疑的其次從血緣上來說,徐家的祖輩是開國元帥徐達,而徐達的女兒嫁給了永樂皇帝為正室,正是世人所稱的「徐皇后」,從親戚上來論,徐家可是朱家往後數七代的舅姥爺,正因為這層關係皇家才對徐家無比信任,並給予世代鎮守南京掌握南京兵權的絕世殊榮,這份恩寵縱然是秦堪也萬萬不及的。

徐鵬舉徐小公爺之所以闖下南京城第一惡霸紈絝的赫赫名聲,連錦衣衛和東廠他都說砸便砸,廠衛還拿他沒有半點辦法,不僅連告狀都不敢告,見了面還得點頭哈腰陪笑臉。只因廠衛也知道,徐家在歷代大明皇帝心中的分量無人可及,一狀告上去說不定會得到陛下一記響亮的耳光。

君臣見禮的當口,秦堪默默地仰頭看著巍峨的南京城牆,心中也有些激動感懷。

南京,秦堪輝煌人生的第一站,當時的錦衣衛指揮使牟斌不由分說,一紙調令將他這個文弱書生硬生生安插進了錦衣衛,並將他調到南京東城百戶所上任,從那時起,秦堪便註定了與這個時代產生了無法割捨的關係,這幾年來一路升官晉爵,誰能料到當初一名小小的錦衣衛百戶,數年之後竟一蹴而成為整個大明錦衣衛的掌舵人,並且爵封國公,身受兩代帝王無以復加的聖眷恩寵?

無論興亡成敗,冥冥中仿佛都有一隻無形的手在背後推動著自己,或將自己推上高峰,或將自己推下懸崖。

城門口,朱厚照忙著與徐老國公敘舊,秦堪這頭也忙碌起來。

一張熟悉的面孔落入眼帘,當初秦堪的老上司,後來因崇明抗倭沾了光而升了南鎮撫司鎮撫的雷洪,此刻穿著大紅飛魚錦袍,微微局促不安地站在秦堪不遠處,見秦堪帶著笑意的目光瞧向他,雷洪老臉一紅,急步上前拜了下去。

「下官南鎮撫司鎮撫雷洪,參見秦公爺。」

雷洪身後,一大群大紅錦袍的錦衣衛千戶百戶們跟著下拜。

秦堪笑著請眾人起身,然後與雷洪把臂大笑。

眾多人色里,雷洪的情緒恐怕是最複雜的。

昔日的屬下,時隔數年竟成了錦衣衛的指揮使,而且破天荒地封了國公爵位,天知道大明多少年月沒有再封過國公了,雷洪還記得當初那個文弱書生剛來南京,穿著一套不合身的飛魚袍來千戶所拜見他的情景,老實說,雷洪當時心底里是很瞧不上這個書生的,粗鄙武夫充斥的錦衣衛裡面,忽然多出這麼一位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書生,接到上官的調令時,雷洪仿佛生吞了一隻蒼蠅般難受。

然而就是這位文弱書生,卻用自己的表現令他漸漸刮目相看,結交徐小公爺,與滿城勛貴子弟稱兄道弟,南京城裡連他雷洪都得陪笑臉的紈絝衙內們,秦堪卻能夠大大咧咧地與他們勾肩搭背罵娘,更難以置信的是,崇明島抗倭一戰,紹興衛全部敗退的絕境里,這個文弱書生拾起了長槍帶領著剩餘的弟兄們捨生忘死地刺出了第一槍・・・・・・

很難想像,這位看似文弱的書生身體里,隱藏著怎樣寧折不屈剛烈如火的性格,從那時起雷洪便已篤定,這個年輕人的前程不可限量,比任何人要遠大得多。

數年後,果如雷洪所料,這位文弱書生一飛沖天,已然到達了他這個曾經的老上司十輩子也到達不了的高度,就連他曾經百戶所的屬下丁順李二等人也跟著飛黃騰達,成為錦衣衛里炙手可熱紅得發紫的掌權

人生際遇啊,抓住或失去其中的區別躬ˉ明,雷洪經常在後悔,如果當初橫下心跟著秦堪去京!師日的他,前程豈止是小小的鎮撫使?

秦堪自是不知此刻雷洪心中百感交集,與眾多南京的錦衣衛屬下親切聊了幾句後,心中忽然一動,左顧右盼地在人群中尋找那道飛揚跋扈卻混帳得很可愛的熟悉身影。

令他失望的是,迎駕的眾多勛貴和官員里・竟沒看到徐鵬舉的影子。

正思忖著要不要進城找他,另一頭與朱厚照敘完舊的徐老國公顫巍巍地朝秦堪走來。

雖然以前在紹興和南京時,秦堪不止一次沾了徐老國公的光・毫無顧忌地扯著魏國公的虎皮當大旗,但今日秦堪才第一次見到徐老公爺,以前想見・無奈那時的身份相差太遠,根本沒那資格。

見老公爺眼含笑意瞧著他,看似渾濁的老眼不時閃過一道與他老邁的年紀絕不相稱的銳利光芒,秦堪也笑了。

都說魏國公府一老一小倆混帳,平日裡占田圈地,欺男霸女無惡不作,京師言官們每年參劾這對祖孫的奏疏起碼厚達一尺・可是今日秦堪見著老公爺後,卻發現這位老人與傳言不符・一個只知魚肉鄉里占田踢館的老混帳,他的眼裡是絕對露不出如此銳利如刀鋒般的眼神的。

秦堪笑著嘆氣,他很理解徐老爺子,一位手握兵權的國公,為人處世若太過規矩,不時常干點跋扈張狂的事,恐怕歷代皇帝也不會對他太放心的,老爺子的處世哲學很值得學習啊・・・・・・

「晚輩秦堪,拜見徐老公爺……」秦堪躬身朝徐施禮。

徐老眼一眯,有些詫異,大家同為國公,他顯然沒想到秦堪竟給他施晚輩禮節,稍稍一想,徐便明白了究竟,當年這個年輕人跟他徐的寶貝孫子交情不錯,這個晚輩禮十有八九是因為徐鵬舉。

徐也是老人精,當即哈哈大笑,使勁拍著秦堪的肩:「什麼老公爺不老公爺的,叫爺爺!混帳小子,別以為你是國公老夫便指使不得你,當年你打著魏國公府的旗號乾的那些破事,老夫還沒跟你算帳呢。」

秦堪汗顏,急忙改口:「小子拜見徐爺爺。」

「哎,這就對了,以後多與我家那渾小子親近親近,那小子整日裡闖禍招惹是非,令老夫非常不省心吶……」

秦堪臉頰抽了抽,很想直言不諱地指出您老惹是生非的本事也不比您孫子弱……

猶豫了一下,秦堪向老爺子詢問徐鵬舉,老爺子很不滿地哼了哼,隨手朝遠處的秦淮河一指。

凝目瞧了瞧老爺子手指的方向,秦堪笑了,他大致知道此刻徐小公爺在做什麼。

南京東郊外的秦淮河畔,一座名為五柳亭的小閣子佇立在河邊的扶搖楊柳林中,五柳亭本是金陵名勝,每逢春暖秋涼,柳絮紛飛若雪,金陵遊人常呼朋引伴齊聚五柳亭,品酒賞景吟詩作對,實謂風雅之極,歷來許多名士文豪亦在五柳亭留下絕句佳詞,引無數世人景仰推崇。

今日的五柳亭絕對與「雅」字不沾半點關係,用「鳩占鵲巢」來形容卻是分外貼切。

秦堪負手走在秦淮河堤上,隔著老遠便聽到五柳亭里傳出的喧囂叫罵聲,其中一道非常熟悉的聲音嗓門最大。

秦堪露出溫暖的微笑,腳步有些急促,走到五柳亭外,不出所料,門外十幾名勛貴家的打手如惡犬般守在門外,見一名華貴公子被無數殺氣騰騰的侍衛簇擁著走來,如同抓賭掃黃般進了亭閣內,惡僕們楞住了,眼睜睜地看著這群人走進去,大家面面相覷,想阻攔,卻發現今日很不巧,大伙兒膽邊都沒長毛……

徐鵬舉此刻的形象很不佳,或者說上了賭桌的他根本毫無形象,一身華貴的蘇絲團衫被揉成一團扔在亭子二樓的角落裡,徐鵬舉穿著白色裡衣,手裡抓著一把製作精巧的紙牌,熬得通紅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牌面,臉上不時閃過幾分凌厲的殺氣,然而氣色卻終究有些灰敗,一眼便看得出這傢伙輸了不少錢,久抑的爛牌品已隱隱有抬頭之勢。

徐鵬舉的牌友皆是南京城中的勛貴,而且都是秦堪的老熟人,寧遠侯,成山伯,武靖伯,南京城小半的紈絝勛貴全都集中在這裡了,真正是「青山有幸埋忠骨,亭閣何辜藏惡霸」・`・・・・

「下注,都他娘給老子下注啊,老子告訴你們,這把小爺會發,而且大發特發,吃了老子的,全給老子吐出來・・・・・・」徐鵬舉緊張地盯著手裡的牌,嘴裡念經似的喃喃念叨著。

「趙承慶,你個狗東西,剛才吃老子時你下一百兩,這把小爺手氣好了,你只押十兩,啥意思?瞧不起小爺嗎?」

武靖伯趙承慶顯然也輸了不少,聞言白眼一翻:「你管我押多少,老子沒錢了,不行嗎?」

「狗東西,你等著,這把耍完了小爺先揍你一頓結實的再接著耍……哎,話說,你上月在東街逮了一個色目廚子對吧?問出結果沒有?那廚子到底會不會做披薩?」

提起披薩,萬分投入的小公爺情不自禁咽了口口水。

趙承慶哼了哼:「別提了,什麼披薩,那廚子根本聽都沒聽說過,他說色目人祖祖輩輩就沒見過這玩意兒・・・・・・」

徐鵬舉呆了一下,接著神情變得無比失望,甚至比輸了錢更氣急敗壞:「沒見過?怎麼可能?明明是番邦的東西,必是那廚子不肯招,回頭接著抽他,不給小爺做出披薩,小爺把他全身骨頭一根根拆了・……喂,你們這群混蛋都傻了,下注啊!」

砰!

一袋沉甸甸的銀子甩在賭桌上,溫和而帶著笑意的聲音從徐鵬舉身後傳來。

「我押一百兩,賭小公爺的褻褲,輸了你得給我光著屁股蛋子走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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