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議的過程風平浪靜,大明朝堂內很多年不見如此意見統一眾口一詞的景象了,簡直是一團和氣兄友弟恭,志同道合得那叫一個高山流水,此生恨未早相逢。

能列席廷議的皆是朝堂里打滾多年的老狐狸,從內閣大學士到六部尚書,無一不是人精中的人精,眼下皇帝性命垂危,藩王蠢蠢欲動,正是內外交困之時,若還堅持不讓邊軍增防京師,將來發生了任何變故而導致邊軍馳援不至,這個千古罵名誰有勇氣承擔?

廷議上,楊廷和陰沉著臉將廠衛得到的藩王消息說了出來,文華殿內沉寂一陣後,兵部尚書嚴嵩首先表態,調外四家軍入京增防勢在必行,嚴嵩是兵部尚書,京畿防務正在他職權之內,他率先表態無可厚非。

嚴嵩表態過後,殿內諸臣面面相覷,久久無語,然後楊廷和在一片沉默中忽然緩緩點了點頭,有了嚴嵩和楊廷和的態度,眾人紛紛附和贊同,調動外四家軍一事算是塵埃落定,殿內梁儲毛澄等人縱然有心反對,然而一想到若外四家軍不進京,萬一京畿防務出現什麼變故,社稷興亡的責任他們誰也擔當不起,於是也只得不甘不願地答應。

午時過後,數騎快馬懷揣著通政司的軍令緊急出城,分別奔赴宣府,大同,遼東等邊鎮,京師內閣,司禮監聯合代皇帝草詔,諭令四大邊鎮總兵官抽調本部兵馬入關戍衛京畿,餘部兵馬嚴密監視漠北韃靼瓦剌各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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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續半月烈陽天,今日的京師終於下起了暴雨,雨點夾雜著巨大的雷聲轟鳴,毫無保留地傾瀉在這片炎熱的土地上。

午後大雨稍歇,灰濛濛的天空仍飄灑著零星雨絲,豹房宮門外,一乘馬車從金水大街西面盡頭駛來,停在豹房宮門前二十丈開外。戍守豹房的禁宮武士還未及上前詢問,馬車帘子掀開,一身暗黃蟒袍的秦堪走下馬車,靜靜地站在宮門前空曠的廣場上,仰頭注視著陰沉的天空,眼中散發著比秋天更蕭瑟的孤寂。

宮門前武士見是權傾朝野的寧國公,嚇得紛紛站立不動。動作劃一按刀行禮。

秦堪就這樣站在宮門前,不知站了多久,才緩緩開口。

「請張公公出宮門見我。」

一名百戶躬身一禮後,急忙跑進了豹房。

未多時,司禮監掌印張永行色匆匆地跑了出來,曾經意氣風發的大明內相。此刻臉上卻是一片灰敗,顯然離十日之期越來越近,而朱厚照仍未醒轉,他已越來越絕望。

三步並作兩步跑到秦堪面前,張永努力擠出個笑容,帶著一絲哭腔道:「公爺……」

秦堪朝他露出了笑容,笑容並無半分作假。很奇怪,這種危急時刻,他竟仍然笑得出,而且笑得那麼甜。

「張公公,我想進豹房,探望一位生了病的老朋友。」

張永深深看了秦堪片刻,嘆道:「如今京師人人自危,為前程各自算計謀劃。唯公爺還記掛著陛下,能認識公爺,是雜家這輩子最大的福分,可嘆如此重情重義之人,竟被天下人罵了十多年,是老天瞎眼,還是世人心盲?」

秦堪苦笑道:「或許……是大家活得太明白了吧。」

豹房景色依舊。從宮門走進去,無論樓台亭閣還是水榭迴廊,都是當年朱厚照親手勾勒出來的畫面,十餘年裡。仿佛一絲一毫都未曾變動過。

秦堪的步履很慢,像一位暮年的老人在夕陽下從容地打發餘生,張永陪在他身旁,神情焦急欲言又止,情知此刻不是議事的時機,張永只好長嘆口氣,打起精神與秦堪說起閒話兒。

二人走到豹房主殿門外,這裡的戒備已非常森嚴,殿外迴廊和廣場上處處布滿了弓上弦刀出鞘的禁宮武士,門口一群太監和宮女分兩排雁形而立。

越靠近主殿,秦堪的臉色越凝重,直到站在大殿門外,秦堪神情浮上一抹悲意,殺伐果決的他此刻卻似連抬腳進殿的勇氣都失去了。

張永早已淚水漣漣,泣道:「公爺,進去瞧瞧陛下吧,這些日子他躺在裡面,必也是寂寞得緊,就想跟公爺您說說話兒……」

秦堪的眼眶也紅了,抿緊了唇,當即抬腳便走進了大殿。

殿內正中,朱厚照面色蒼白躺在床榻上,身上僅著明黃綢緞裡衣,只能從他略帶起伏的胸膛才看得出他還活著。

秦堪進殿第一眼便看到這一幕,心中不由萬分酸楚,淚水在眼眶裡打轉。

「陛下被救起來後便一直這般模樣,雜家和谷大用他們每日跪在床榻前跟陛下說話,怎麼求他都不醒,登基十四年,跟朝臣斗,跟反賊斗,跟韃子斗,鬥了這些年,內外皆是罵聲,雜家知道,陛下累了,他是不願醒來呀……」張永擦著眼淚,越說眼淚落得越多,最後索性捂著嘴低聲嗚咽起來。

秦堪看著毫無知覺的朱厚照許久,開口時聲音異常沙啞。

「張公公,煩請命宮人置酒來,我陪陛下喝幾杯。」

張永邊擦著眼淚邊點頭,轉過身便吩咐酒菜去了。

未多時,幾名宮女合端著一張矮腳木幾進殿,擱在朱厚照的床榻邊,眾人將酒菜一一置於桌上,寂然無聲地行禮退下,張永亦識趣地跟著退出殿外。

殿內還站著一群穿著官衣的老邁太醫,被張永臨走前眼睛一瞪,眾太醫也忙不迭地退出了大殿。

偌大的殿內只剩秦堪和朱厚照二人,秦堪愴然嘆了口氣,呼出胸中一腔濁氣,輕輕一撩衣袍下擺,盤腿坐在大殿光滑如鏡的地板上,伸手執壺給桌上兩隻精巧小盞兒斟滿了酒。

舉杯,望定朱厚照那張蒼白沉默的面容,秦堪未語淚先流。

「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陛下,君臣手足十餘載,你怎忍棄了江山,棄了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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