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她俏臉一沉,體內陡然如被萬蟲噬咬,劇痛難忍,連忙苦著臉改口道:「彼……彼等問汝乃何人,焉敢騎乘延維?吾曰,汝乃女媧轉世也,吾馱汝至此,為免九族數千年之罪也。彼等安能不感恩戴德乎。噫嘻!蒼梧之野山水險惡,有九族罪民引路,不出三日,當可覓得蒼梧崖也!」

晏紫蘇這才恍然,想到短短几個月間,天下便出了若干女媧轉世,大覺滑稽,格格笑道:「老蛇囚,你冒充神靈,假傳聖旨,好大的膽子!也不怕女帝神明有知,祈天降雷,將汝打成肉醬麼?」轉念又想,只要能找到蚩尤,就算真的冒犯天威,又有何妨?

狼族群雄簇擁著兩人,浩浩蕩蕩地朝西邊山脈走去,一路歡呼高歌,極是喜悅。碧天黃沙,雄嶺連綿,赭紅色的山崖石峰在陽光掩映下,赤艷如火,想必就是那炎狼之丘了。

將近山腳,遠遠地傳來瀑布轟鳴之聲,晏紫蘇大喜,恨不能立時掬飲甘泉,洗盡塵土;又聽延維轉述狼族長老話語,才知狼族村寨便築在山下的水簾洞中。

當是時,太陽烏忽然嗷嗷大叫,眾人一凜,空中尖嘯如浪,黑壓壓的一大片鳥禽從北面疾沖而來,「咻咻」之聲大作,青光閃耀,無數碧鐵箭如暴雨攢射,十幾個狼族戰士避擋不及,登時被貫穿在地。

那白髮長老驚怒交集,縱聲大叫,晏紫蘇這回終於聽懂他叫的乃是「鷹族」二字。狼族群雄訓練有素,很快便高舉石盾,圍成一圈,將她與延維團團護在中央。

狂風呼嘯,數千鷹鷲尖嘯俯衝,每隻凶禽上都騎乘了一個矮小精瘦的蠻人,頭插鷹翎,身穿羽衣,滿臉剽悍兇狠的神色,手中長弓尖利如刀,箭如連珠;沖至眾人上空時,又怒吼著揮舞長弓,當頭劈斫。

其勢迅疾如雷電,猛烈如狂飆。

狼族群雄紛紛舉盾抵擋,揮刀刺矛,奮力反攻。

「叮叮噹噹」之聲大作,慘叫不絕,百餘名狼族戰士被弓刀砍中,頭飛臂斷,鮮血激射;鷹族亦有數十人被長矛挑中,翻身摔落人群,登時被亂刀斬死。

尖啼如潮,狂風過耳,剎那之間,便有兩百餘人橫死當場。數千鷹騎沖天飛起,稍一盤旋,又呼嘯著奔瀉沖落,箭矢如瀑。

晏紫蘇心下駭然,五族的飛獸軍她都曾見識過,其中猶以水、火兩族的龍騎兵最為驍勇,但無論是速度、準度,還是搏殺時的衝擊力,比起這鷹族飛騎都相去甚遠。若非眾人拚死相護,以她的御風術只怕也未必能夠逃脫。

延維忽地仰起身子,縱聲激嘯,聲浪如金石裂震,刺耳轟鳴。

眾人腦中嗡然一響,氣血翻騰,幾乎站立不穩,刀矛叮噹掉地;數千鷹騎亦隨之尖啼炸散,擦著兩旁俯衝席捲,沖天而起,靠得最近的六七人身形劇晃,徑直從鳥背上翻身栽落。

延維雙頭滿是得意之色,雷鳴似的鏗鏘大喝,又將先前所說話語重述一遍。狼族戰士紛紛捶擊胸膛,縱聲狂呼,以壯聲勢。

鷹族戰士初見這雙頭人蛇時,便隱隱覺得似曾相識,此刻聽他自稱延維,神色陡然大變。

延維乃伏羲、女媧當朝時的第一神巫,權勢極大,將九族罪民封鎮於蒼梧之淵便是他的主意,九黎囚民對他無不又恨又畏。這些鷹裔蠻人雖在此繁衍生存了數千年,卻對上古先祖之事了如指掌,聽說是他,無不驚怒恐懼,盤旋不敢下。

再聽說他背上的絕色女子竟是女媧轉世,來此赦免九族罪民,鷹族眾人更是嘩聲四起,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耳。

這數千年來,他們世代無時無刻不在想著離開這荒涼貧瘠的罪囚之地,返回富饒美麗的大荒,即便在睡夢之中,也常常夢見伏羲、女媧前來赦免族罪。但此刻當真面臨此境,卻有如做夢一般。

領軍的四名鷹族長老,駭然相顧,驚疑不定,聽著延維慷慨激昂,朗朗陳詞,心中均想:「都說那延維自大狂妄,除了伏羲、女媧二帝,誰也不服,倘若這女子不是女帝轉世,他又怎會容她騎坐背上?又怎敢假傳天命,赦我九黎千年之罪?」

當下再無懷疑,心潮洶湧,激動莫名,紛紛收起弓箭,率領眾飛騎沖落在地,伏身叩拜,山呼萬歲。

晏紫蘇想不到這些桀驁陰鷙的鷹蠻竟也如此好騙,心下大喜,狼族群雄卻憤怒難平,大呼小叫著朝她拜倒,七嘴八舌,說鷹族無故來犯,欺人太甚,要女媧轉世降罪責罰云云。

鷹族眾人聞言大怒,如潮喝罵,數十個性情暴烈的莽夫更忍不住躍起身來,操舞弓刀,便欲上前理論,被四長老大聲叱呵,這才想起女媧轉世在側,忙又重新伏身拜倒,臉上卻仍是恨恨之色。

四名鷹族長老朝著晏紫蘇恭恭敬敬地磕了幾個頭,「咿里哇啦」地說了一通,她凝神分辨,只隱約猜懂「神獸」、「天禍」等寥寥數詞,低頭奇道:「老蛇囚,他們在說什麼?」

延維臉上露出一絲幸災樂禍的神色,搖頭嘆道:「九黎族分居九山,各有神獸,以庇族民;蒼梧之野山水險惡貧瘠,為奪水源、獵物,九族時有紛爭。鷹、狼二族毗鄰而居,更是相爭不絕。前日狼族越境釁斗,為鷹族所敗,恨怒之下,言稱當襲殺鷹族神鳥以泄憤。而今日鷹族神鳥果亡而不知所蹤,僅余碧翎一根,故鷹族率軍前來征討也。」

晏紫蘇道:「原來如此。」正想說:「或許那鳥兒只是飛去覓食了,過上幾天,自己便會飛回來啦。」心中忽地一動:「是了!那八齋樹妖銅頭鐵臂,難對付得緊。與其讓這些蠻人引路,倒不如鼓動九族一齊前往解救,勝算必可大增。」

當下嫣然笑道:「你告訴他們,神鳥不是狼族所殺,而是二八神人擄走了。我與蚩……我與伏羲轉世來此赦免九族,不想那二八神人對九族仇恨極深,不但不從,反倒設計陷害了伏羲轉世,囚禁於蒼梧崖下;還想將九族神獸盡數殺盡,讓九族橫遭天禍。九黎囚民若想將功折罪,便帶我們前往蒼梧崖,打敗樹妖,救出伏羲轉世。」

延維心領神會,嘴角勾起一絲詭秘而森冷的笑意,當下依照她所說,用上古語言複述了一遍。

鷹族、狼族群雄果然大怒,揮舞弓刀,斥罵不絕,恨不能即刻便與二八神人拼一死戰。

一時間,群情激憤,同仇敵愾,狼族長老更自動請纓,願將此消息傳遍蒼梧之野,讓九黎各族盡來朝拜女媧轉世,共謀討伐二八神人之大計。

晏紫蘇喜悅不勝,饑渴困頓全都煙消雲散,但想到蚩尤被擄已近兩日,死生未卜,心中陡然又是一緊,刺痛如扎。

不知此時此刻,他究竟身在何地?

夕暉穿過西、北兩壁的四個洞口,斜斜地照射在石柱上,金光燦爛。蚩尤仰頭盤坐,皺眉凝望著石柱上的圖形,依舊如石人似的動也不動。

烈煙石坐在丈餘外的暗影里,淡綠色的雙眸瞬也不瞬地凝視著他,心下頗為擔憂,不知他究竟在冥想什麼,想要出言相詢,卻又羞於啟齒。

蚩尤已苦苦沉思了一夜一日,似有所悟,卻又無法徹底參透這些人圖的涵義。

男女人圖兩兩成組,姿勢相反,指掌互抵;男圖「體內」標有一個圓點似的凸起印記,而在女圖中與之對應的位置,則標有一個微微凹陷的圓點,各自對應某個穴道,似乎在暗示御氣導脈,修煉什麼至為隱秘的神功。

但組圖之間,無論是姿勢,抑或是那穴道標註的位置,卻又偏偏凌亂無序,不明所以。

石柱、四壁上共刻畫了七百六十八組圖案,他嘗試了各種排序方式,縱橫交錯也罷,東南西北也好,順接在一起,都瞧不出半點關聯。若真按照這諸種順序運氣修行,必定經脈錯亂,走火入魔。

難道這些圖當真只是太古囚犯隨意刻寫的塗鴉之作麼?

光影移動,落日西沉,百思不得其解。他心下越來越加沮喪煩躁,頭痛欲裂,驀地縱聲狂吼,一躍而起。

烈煙石吃了一驚,亦隨之站起身來。

兩人的影子投映在東壁上,恰好姿勢相反,與壁上的某組圖案極為相似。蚩尤心中陡然大震,失聲道:「是了!影子!影子隨光而行,這些圖形自然也是隨光排列!」醍醐灌頂,狂喜欲爆,驀地連翻了幾個筋斗,捶胸哈哈大笑。

烈煙石這才明白他苦苦思忖的竟是石柱、四壁上的人圖,蚩尤縱聲大笑道:「他奶奶的紫菜魚皮,我可真是蠢笨不可及,枉自在這洞裡坐了一日一夜,直如睜眼瞎子。若是烏賊在此,只怕早就看出此中奧妙啦!」

他終窺門徑,喜悅難禁,一把抓起烈煙石的手臂,拉扯上前,指著那陽光所筆直投照的男女組圖,道:「八郡主,你瞧見沒有?這四壁、石柱上的人圖,不是從右到左排列,也不是自上而下順接,而是依照投入洞內的日月光柱的移動線路所刻!」

烈煙石被他緊緊抓住手臂,耳根如燒,正想要奮力掙脫,聽到他這句話,心中陡然一凜,抬頭凝神掃望。

蚩尤興奮異常,東指西劃,滔滔不絕地道:「你瞧這些男圖中所標的穴道,都是隱隱凸起,而女圖所刻的穴位,卻是微微下凹,自是代表陰陽兩氣。我觀察了許久,白日裡,太陽光柱所投方位,更偏向男圖;而到了夜間,月光所映的位置,則偏轉女圖。這又說明什麼?自是說明晝夜之時,陰陽兩氣修煉的側重不同!」

烈煙石心中嘭嘭大跳,頗以為然。

又聽蚩尤說道:「現在酉時將盡,晝夜更迭,而這一個時辰之內,光柱從彼圖移到此圖,將其中的圓點貫連一起,恰巧是奇經八脈中的『沖脈』!你再瞧瞧所有圖內,男女身上所捆縛的這道銅鏈,不正巧與『沖脈』循行的線路完全吻合麼?其餘的七條鎖鏈,不恰好又和剩餘的七脈一一對應?」說到最後一句時,激動難已,聲音都不由得顫抖起來。

烈煙石心中一震,這才發覺身上捆縛的銅鏈果然與八脈相對,又驚又奇。

蚩尤精神大振,越說思路越是清晰明了,笑道:「八郡主,你想想,日月一年四季雖然都是東升西沉,但具體的循行路線卻無時無刻不在變化。譬如夏天,太陽從東北方升起,西北方落下,但到了冬天,則改從東南方升起,西南方落下。陽光投映在這四壁與石柱上的方位,又豈會一成不變?」

蚩尤與拓拔野耳濡目染,對於「潮汐流」中「氣隨意走」、隨意改變經脈的道理亦早有感悟,前幾日又聽他說了那「宇宙極光」的獨特創見,隱隱若有所得;此刻想明這洞壁人圖的奧秘,霎時間豁然開朗,融會貫通。

環顧四壁,心潮洶湧,一字字地道:「人體猶如這山洞,而這八道日月光柱便象是奇經八脈。試想囚在洞中之人,若按照這日月光線移轉的線路運行真氣,調整奇經八脈,又會如何?」

烈煙石呼吸若堵,怔怔不語。她從小到大修行的各種神功法訣,都說奇經八脈乃修行根本,不可動搖,從來只有氣隨脈走的道理,又何曾聽說脈隨氣變?一時間,仿佛突然瞧見了一個前所未見的奇妙世界,震撼難言。

過了半晌,才長吁了一口氣,低聲道:「你……你是說這些圖案……是從前困禁此處的囚犯故意刻畫出的氣脈修行圖?」

怔怔地想了片刻,又蹙眉道:「只是……只是天下又怎會有如此巧事?那囚犯恰巧也是男女二人,恰巧也被八道銅鏈沿著奇經八脈捆縛全身?而這囚洞又恰巧分為八個洞口,洞口所投入的八道光線又恰巧與人體的奇經八脈契合……就連鎮守洞口的樹妖也恰巧是八個長了兩個腦袋的怪人?」

蚩尤被她這般一問,頓時愣住。

她說得不錯,天下又哪有這麼多連串巧合?即便真有這麼多巧合,讓那太古罪囚想通了這曠古絕今、天人合一的氣脈修行大法,他們又為何不越獄離開,而將心法圖譜刻寫在這四壁、石柱之上?

倘若他們修成了這等神功,尚且不能打開那二八神人,逃離此地,自己縱然費上數年光陰,悟明了,練成了,又有何用?

思忖間,忽聽「嗷嗚!」一聲如雷咆哮,震得腦中嗡然作響,只聽烈煙石失聲叫道:「小心!」蚩尤一凜,不等抬頭望去,狂風怒卷,一隻遍體金毛的巨獸從上方朝他疾撲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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