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 天長地久(上)

拓拔野、龍女吃了一驚,雙雙疾掠而上,叫道:「泊堯?泊堯?怎麼了?」將他從地上扶起,真氣綿綿輸入。

泊堯小臉慘白,牙關格格亂撞,含糊不清地道:「好疼!爹,娘,我心……心裡好疼!」周身篩糠似的簌簌顫抖,冷汗涔涔,霎時間便凝結了一層淡青色的薄冰,白汽蒸騰。

拓拔野凝神感應,驚異更甚,其心中竟赫然纏著兩條見所未見的青紅小蛇!饒是他遍閱《大荒經》,竟也分辨不出此物為何。真氣運轉,待要將之迫出,那雙蛇反而受激纏咬,疼得泊堯大叫不迭。

林雪宜俏臉微變,失聲道:「兩儀神蠱!陛下小心!」話音方落,旁側那條紫目螣蛇狂亂尖嘶,雨師妾「啊」地一聲,驀地縮回手來,掌心已被它咬中,黑血長流,寒意直貫頭頂。

拓拔野心中一沉,閃電似的將她手臂經脈封住,氣浪順勢橫掃,將那螣蛇遠遠地拋出數十丈外。

螣蛇尖嘶亂舞,很快也如冰雪凝結,凍僵扭曲,一動不動。

雨師妾周身冰冷,如罩寒霜,櫻唇更被凍成了青紫色。以拓拔野真氣之雄渾,竟也無法將那寒毒驅出,又驚又怒,皺眉道:「林國主,兩儀蠱究竟是什麼蠱毒?」

林雪宜神色古怪,瞟了龍女一眼,遲疑道:「回陛下,此蠱原是……原是女帝當年所創,用來懲治窮凶極惡、不思悔改之徒。中此蠱者,必被雙蛇吸盡陰陽元氣,魂湮魄滅,成為萬年不腐的殭屍,以警效尤。

「殭屍血液、唾沫之內儘是陰寒蠱毒,若旁人被他咬中,也必定蠱卵寄身,化作殭屍。若女婢猜得沒錯,這螣蛇必是被那廣成子種下了『兩儀神蠱』,毒發如狂,接連咬中了女帝、太子。」

拓拔野心下大凜,好不容易才與妻兒相聚,豈料又遇此大劫!但那蛇蠱既是太古女媧之物,廣成子等人又從何處得來?難道竟與當日的陰陽雙蛇有關?隱隱中似覺不妥,但此刻心亂如麻,無法仔細斟酌。當下將龍女、泊堯經脈封住,儘量阻緩血流,道:「林國主可知此蠱有什麼解法麼?」

林雪宜搖頭道:「兩儀神蠱乃我神族第一奇蠱,非帝尊不可得知。陛下若記不得解法,奴婢更加無計可施了……」雙眸忽然一亮,脫口道:「是了,盤古九碑!女帝將畢生所學的秘術心法全都刻寫在了九碑之上,或許碑上便刻有『兩儀神蠱』的解法!」

拓拔野更不遲疑,將九碑從乾坤袋中取出,一一鋪陳在鯤魚背上。萬絕谷大戰之後,為了避免延維勾結帝鴻,從蒼梧之淵盜得盤古九碑,他又自歸墟返回兩儀宮,將九碑隨身攜帶,片刻不離。

九塊神碑一字排開,在星光下閃耀著各自殊異的色澤,蛇文彎曲,幻彩流麗。雨師妾初次目睹這千古奇物,呼吸為之一窒,意奪神搖。

泊堯亦大覺新奇,想要伸手觸摸,奈何動彈不得,惟有目不轉睛地凝神端看,一時竟似忘了那鑽心的痛楚。

一眼望去,碑文密密麻麻,也不知當從何看起。拓拔野雖已識得若干蛇篆,但倉促間哪能辨出細由?為免浪費時間,索性讓林雪宜仔細查辨。

林雪宜凝神觀望了半晌,「啊」地一聲,展顏喜道:「有了!照這碑文所說,『兩儀神蠱』由陰陽二炁凝鍊而成,只要能以兩儀鍾、八卦鏈、盤古九碑、十二時盤,結成『兩儀八極九天十二地陣』,由一對男女逆向運轉,便可將陰陽二炁吸絞化散!」

拓拔野精神大振,當下依照林雪宜所言,將十二時盤施法變大,與她對坐於時盤之上,又用那陰陽八卦鏈將彼此纏縛相連,而後再將那兩儀鍾懸罩於頭頂。二八神人則將盤古九碑屏風似的圍列四周,徐徐轉動。

二八神人咿呀大叫著環繞穿梭,越奔越快,狂風鼓卷,兩儀鍾、十二時盤也隨之越轉越快,光輪似的在頭頂、下方逆向對旋。

拓拔野與林雪宜對坐中央,團團飛轉,看著她暈霞滿臉,眼波灼灼地凝視自己,心中怦然一跳,突然想起當日和姑射仙子、纖纖「陰陽雙修」的情景來,大覺彆扭。但事關妻兒生死,惟有勉力一試。

四周氣浪鼓舞,呼吸窒堵,身上的陰陽八卦鏈漸漸越箍越緊,將他們拉得越來越近,就連彼此的氣息、心跳都已歷歷可聞,她瑩白胸丘急劇起伏,****。拓拔野想要努力收斂心神,那隱約不安之感卻反而越發強烈起來。

眼角掃處,瞥見其肌膚上赫然紋著一青一紅兩條纏蛇,與那「兩儀神蠱」極為相似,心中陡然一沉,頓知中計,喝道:「是你!」

話音未落,絢光亂舞,九碑圍合,「噹噹」之聲大作,兩儀鍾轟然罩下,與十二時盤倏然契扣,眼前登時漆黑一片。

拓拔野氣如潮汐,想要將混金鍊掙碎開來,卻覺天旋地轉,動彈不得,四面八方都是如狂潮怒浪般的陰陽五行真氣,洶洶擠壓封堵,莫說真氣,就連意念也仿佛被困鎮其中,絲毫感應不到鍾外情景!

又驚又怒,喝道:「林雪宜!你想做什麼?快打開鐘罩,放我出去!」聲音在兩儀鍾內嗡嗡迴蕩,直如轟雷狂奏。

女媧所創的「兩儀神蠱」既已失傳數千年,除了這蛇族亞聖,天下又有誰人能有?他與龍女都是聰明絕頂之人,只是一則救子心切,二則對這不死國主毫無提防,這才被她算計了個措手不及。

氣浪層層推涌,幽香撲鼻,將兩人肌膚相貼,緊緊擠到了一起。只聽林雪宜銀鈴似的在他耳畔格格笑道:「陛下莫著急,等回到三千年前,我自然就放你出去了……」

拓拔野截口喝道:「什麼三千年前,三千年後,你既知我是陛下,還敢犯上作亂?再不收手,可別怪我不客氣了!」

若換了平時,只需指掌微動,便可立時將她擒下。但此刻周身被陰陽八卦鏈所縛,經脈又被兩儀鍾、盤古九碑與二八神人產生的渦旋巨力封堵,元魄受困,難以集中念力,連「種神訣」也無法使出。饒是他神力通天,這一刻竟如夢魘壓身,徒呼奈何。

又聽林雪宜幽幽地嘆了口氣,柔聲道:「陛下,不是奴婢存心冒犯,只是你神通廣大,若不用這『兩儀八極九天十二地陣』將你困住,你又豈肯聽我說話?」呵氣如蘭,吹在他的耳根上,又麻又癢。

拓拔野臉上正自燒燙,突然又是一涼,她那柔軟滑膩的手掌竟沿著他的臉頰撫摩而上,驚愕羞怒,想避卻避不開來,更不知為何她竟能動彈。

林雪宜似是知其所思,微笑道:「陛下不記得了麼?此陣又叫『回光陣』,是陛下當年親自所創,越是真元強猛之人,受困此陣,越難動彈。反倒象我這樣經脈盡斷、真氣俱無的廢人,還能略微行動。陛下如果想自在一些,就別再這般徒勞掙扎啦……」

拓拔野聽到那「回光陣」三字,心中一震,不知此陣與「回光訣」又有什麼關聯?收斂心神,冷冷道:「什麼『回光陣』?你究竟在胡說什麼?」

林雪宜微微一笑,道:「陛下既能默記出盤古九碑上的所有文字,又怎會忘了這至為緊要的『回光陣』?」縴手反轉,將他腰間的天元逆刃拔了出來,斜斜指向鐘頂。

只聽「噹噹」亂震,十二時盤忽然衝起刺目碧光,與刀芒交撞,炸爆出萬千道霓光,滾滾投映在銅鐘四壁上。光浪浮動片刻,漸漸凸現出上千個蛇形古文,金光閃閃,急速飛轉。

鍾內瑰麗萬端,林雪宜雙眸閃著奇特的光澤,似悲似喜,柔聲道:「『滔滔東逝水,皎皎北辰星。開謝花兩岸,圓缺月孤明。扁舟千山過,白髮一夜生。天地同此恨,何必怨春風?』陛下當年送我的這首詩,可還記得麼?」

頓了頓,道:「那年我新登『不死國主』之位,受女帝徵召,被迫率領族人,隨著陛下征討各族,心裡卻是百般怨恨,只盼著陛下早早敗亡,我好帶族人還鄉,遠離干戈。

「豈料陛下攻無不克,所向披靡,短短半年之間,便九戰九捷,縱橫數萬里,接著又在天山之圍中大破四族聯兵,隻身擊殺四族帝尊,將最為凶狂的康回封鎮於崑崙山下。那一戰之後,天下震動,各族帝神盡皆臣服。

「我同陛下出生入死,形影相隨,原先的怨懟惱恨不知不覺消失殆盡。到得後來,想到一打完戰,便要返回鄉里,再難與陛下這般朝夕共處,心裡竟是說不出的刺痛難過,只盼各族莫要投降,戰事永無窮盡。」

拓拔野心中大震,才知道這蛇族亞聖女竟對伏羲暗懷愛慕之意,難怪這半年多來,她對自己如此溫婉恭順,言聽計從。

又聽林雪宜道:「但江河流萬里,終有入海時。天下終究還是平定了。我隨著陛下乘舟返回帝城,那時正值暮春,大風吹來,兩岸落英繽紛,奼紫嫣紅地堆積了半船,我想到一年中最美的光景即將逝去,想到明日一早便將與陛下分離,突然覺得痛徹心骨,悲不可抑。

「陛下,就在那時,就在那滿江搖盪的月光里,我突然明白自己喜歡上了你。而這種喜歡,不知由何而來,也不知由何而去,就象楊絮纏卷著春風,落花追逐著流水,註定沒有結局。

「你絲毫不察,一個人落寞地坐在船頭,對月獨酌,自斟自飲,大醉了一場。我問陛下,天下已定,復有何憂?你哈哈大笑,蘸著江水,在船舷上寫了這首詩,說古來聖賢皆寂寞,現今你唯一的敵人,只剩下了『光陰』,他年他日,等你煉成了『回光訣』,連『光陰』也一併打敗了,那可真不知活著為何了。

「我反反覆復地念著那句『開謝花兩岸,圓缺月孤明』,心中更加痛如刀割。忽然想到,我可以八百年一個輪迴,長生不老,但是你呢?明日之後,縱然相隔萬里,總還有相見之期,但將來終有一日,你老了,死了,難道真的只剩下我一個人,活在世上,孤伶伶地伴著這萬古明月?」

拓拔野呼吸一窒,戚戚有感,忽然又想起那首《剎那芳華》來。八千年玉老,一夜枯榮,人活這短短百年,究竟是為了什麼?即便能八百年、一萬年……長生不死,又是為了什麼?心中一陣莫名的悲涼。

林雪宜妙目中瀅光閃動,低聲道:「大荒各族,惟有我們不死國可以永生於世。但那一刻,卻是我生平第一次,因為要永遠活著,而感到如此的恐懼和難過。

「那一刻,我多麼想向陛下敬獻『不死藥方』,讓你我一齊長生不老,與天地同壽。但是我不能。族中自古便有祖訓,敢向外族泄漏藥方者,不僅自己永受詛咒,生不如死,族人也要因此倍受牽連,甚至……甚至舉族盡滅。

「那日一別,便是整整十年。從那時起,陛下果然將朝政託付女帝,再不問世間之事,閉關苦修『回光訣』。我獨自回到南荒,見不著陛下,失魂落魄,就象是著了魔,日思夜想,夢牽魂縈,眼前所見,仿佛全是陛下的身影,風吹耳畔,也仿佛儘是陛下說笑的聲音。

「日子一天天過去,每一天都漫長如一年。我心裡如割似絞,火燒火燎,就連甘木果吃到口中,也苦如黃連。什麼都吃不下,怎麼也睡不著,越來越瘦,形影相弔。七年中,每日就這麼呆坐著,從早到晚,想著你,想著和你度過的每時每刻,想著你坐在落花堆積的船里,蘸著江水和月光所寫的那首詩。

「那時我多麼希望各族重新掀起叛亂呵,只要能再見你一面,哪怕是天崩地裂、蒼生歷劫,又有什麼相干?

「終於有一天,我再也忍受不了了,如果再見不著你,我寧可即刻死了,也不受這蝕心穿骨的相思折磨!我不顧長老們的再三反對,以侍奉女帝為名,遷入帝都,只為了能有與你重逢的機會。

「然而在京城裡又待了三年,還是沒能見著你。你象是永遠消失了,卻又仿佛無處不在。

「上朝時,看著獨坐龍床的女帝,想到普天之下,惟有她能見著你,能觸摸你,能睡在你的旁側……便說不出的酸怒妒恨。有時覺得自己真要發瘋了,靠近她的時候,不由自主渾身發抖,多麼想不顧一切地殺了她,殺了所有阻礙我和你相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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