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榻下的,是一個大約十歲多些的小孩子,渾身髒兮兮的,唯有那一雙眼睛閃亮閃亮。

在劉桑面前的本就是榻而非床,榻要比床矮得多,在狐族桃丘的時候,見到的基本都是床,但在御皇山,還是比較接近於先秦時的古風,連建築都是古香古色,也很少看到凳椅,用的多是案席。

木榻原本就很矮,這孩子還能藏在底下,可想而知他有多瘦小。

小凰亦是好奇的彎下腰來看著他。

小孩大叫一聲,四腳亂爬,烏龜一般爬了出來,要往外逃。

劉桑一下子抓住他的後領,讓他想逃都沒得逃。

另一間,聽到小孩子大叫的月夫人和夏召舞也移了過來,一同看著這個孩子。

這孩子人很瘦,臉很圓,一般的小孩子在他這個年紀,就算不好看,至少也不會難看,他卻長得有點難看,是那種一看就知道就算長大後也好看不起來的類型,鼻子很矮,叫起來嘴還有點歪,額頭過於高了,眼睛倒是水靈靈的,不過單靠一雙眼睛顯然彌補不了整個臉型的缺陷。

「放開我。」小孩子雙手亂掙。

「先告訴我,你是誰,為什麼鑽我床下?」劉桑把他抓回來。

小孩驀一轉身,盯著他:「你就是劉桑?」

劉桑被他盯著莫名其妙:「是啊。」

這小孩一下子眼冒星星:「你就是畫了天妖御人圖,還說畫道比國家大事重要好多好多的那個劉桑?」

呃……這孩子到底是誰啊?

《天妖御人圖》倒確實是劉桑的畫作。後來七轉手八轉手,也不知道被賣到什麼地方去了。至於說「琴棋書畫的重要性勝於國家大事」,那個時候只是因為在王子無傷的夜宴上與人辯論,多少有些為辯而辯,事實上他自然不可能真的這麼想。

雖然這孩子用極是崇拜的目光看著他,不過並沒有讓他覺得有多榮幸,畢竟被一個髒髒的,長得又不可愛的孩子崇拜,並不是什麼得意的事。其實這孩子也不是真的很髒,雖然鑽到榻下。但這裡是用於招待賓客的地方,早已被打掃乾淨,也沒有多少灰塵。

之所以有這樣的感覺,主要還是因為,這孩子那靈動的眼睛和毫無教養的態度,讓人覺得只要有興趣,就算是爛泥他也鑽得下去。

月夫人沉吟道:「總覺得這孩子有點像誰。」

話音未了,遠處有人叫道:「圓圓?圓圓你在哪裡?」

「我爹找過來了……」小孩轉身要撤,卻被劉桑再次抓住。

「放開我。」小孩大叫,「非禮啊……」

非禮你個頭。誰會對這種髒兮兮的小男孩感興趣?

問題是你得說清楚,為什麼要埋伏在別人床下。

劉桑正要追問,另一邊,外頭叫喚的人聽到這孩子聲音,飄了進來,卻是玄關顯秘宗宗主。

小孩叫道:「爹,他非禮我。」

鬼影子極是頭疼的樣子:「月姐,賢侄……」

月夫人道:「他莫非是你的孩子?」

鬼影子尷尬的道:「正是犬女,正是犬女。」

劉桑:「啊?」這居然是個女孩子?

不由想起了可卿。那姑娘長得那麼可愛,竟然是個男孩子,這小子長得這麼不可愛,卻是一個女孩子……這什麼世道?

話又說回來,可卿和屈汩羅……他們兩個到底有沒有「幸福」?

既然是個女孩,自然不好再抓著她,趕緊把手一松。

女孩身子一竄。想要逃出房間,鬼影子袖子一揮,一條繩索立時飛出,將她纏個通透。任由她栽倒在地,然後再看著幾人,無奈的道:「這是小女鬼圓圓,一向沒有什麼教養,得罪,得罪。」

劉桑、夏召舞俱瞅著他……既然是個女孩子,就算長得不漂亮,好歹也給她打扮一下,怎麼弄得跟男孩子一樣?

月夫人卻道:「你讓她姓鬼?」

劉桑自然知道月姐姐為何多此一問,他雖然喚作「鬼影子」,但這名字只是道號,他本名當然不是這個,而月夫人既然會問,他真名顯然不是姓鬼,那為什麼要讓自己女兒用上這樣一個姓?

鬼影子苦笑道:「以前的姓氏,我早已不再用了。」

月夫人道:「她的母親……莫非是她?」

鬼影子長嘆一聲:「正是她。」

鬼圓圓倒在地上,睜大眼睛,忽的大叫道:「爹,我娘到底是誰?」

鬼影子叱道:「小丫頭一個,和你無關的事不要多問。」

劉桑、夏召舞俱是翻著白眼……這是「和她無關」的事嗎?

鬼圓圓倒在地上,哼上一聲,顯然不服。

鬼影子看向劉桑,道:「賢侄勿怪,這丫頭自從看了你那幅天妖御人圖,又知道你論畫、辯美的事跡,就經常三番五次提起賢侄,我還想著不要讓她打擾你,沒想到她卻已徑直跑來。」

劉桑道:「難道她也喜歡畫畫?」

「這倒不是?」鬼影子頭疼的道,「這丫頭喜歡的是……咳……」

鬼圓圓叫道:「我要當小說家。」

鬼影子喝道:「胡鬧,我道家玄關顯秘宗宗主的女兒,跑去當小說家,成什麼樣子?」

鬼圓圓繼續叫道:「爹你也算是道家的嗎?整天在山裡弄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雜家都沒有你雜,你是掛著羊頭賣著狗肉,爹,我看你天資聰明,很有慧根,從現在開始棄惡從善,加入我們小說家吧。」

鬼影子道:「胡鬧,胡鬧。」

看著這道家宗主一副頭痛的樣子,劉桑一陣好笑。話又說回來,小說家倒確實是先秦時的諸子百家之一,只不過好像沒有出過什麼出眾人才又或傳奇人物,而且實在太過冷門,人們提到諸子百家,一般情況下根本就想不起有這麼一家,他的那古玉里倒也藏有一些先秦時小說家的「小說」,如《伊尹說》、《青史子》等等,不過他根本就沒有去看的興趣,畢竟小說這種東西。跟其它各家的思想不同,時過境遷,是很容易被淘汰的,在傳世這一方面,還不如詩詞。

而事實上,在他的這一世,小說家的地位還相對好些,由於大顯的是墨家,而墨家對思想的桎梏並沒有儒家那般嚴重。更不會有意識的將職業分出貴賤,再加上秦始皇的焚籍和思想都被斷絕,在秦滅之後,形成文化上的空窗期,「小說」也得到了不少發展,現在鄉村小巷裡,那種飛來飛去的「劍俠小說」,還是頗受青睞的。

而在他的上一世,自獨尊儒術後,小說家消失了很長一段時間。直到唐朝,以《紅線傳》、《聶隱娘》等為代表的傳奇小說,才開始再次出現,然後發展越來越快,到了明朝和清朝,已是發展到了一定的高度,再到後來的二十一世紀。那漫天漫地的網絡小說……不過泛濫到那種地步,人人都自稱「寫手」,沒誰敢說自己是「小說家」。

道家玄關顯秘宗宗主的女兒居然要去寫小說,這當然是件奇怪的事。不過這世上奇怪的事多了去了,其實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鬼影子要把女兒拖走,鬼圓圓掙扎著要逃,鬼影子叱道:「別鬧,都十四歲,馬上就十五歲的姑娘家,跑到男人床鋪底下,成何體統?」

這丫頭居然那麼大了?劉桑、月夫人、夏縈塵、小凰、鸞兒先是瞅著倒在地上瘦瘦小小的鬼圓圓,又刷的一下看向鬼影子……十四五歲的姑娘家,瘦小成這個樣子,你平常到底有多虐待她啊?

鬼影子乾咳兩聲,不管三七二十一,把鬼圓圓拉在地上拖著走。雖然是個不可愛的姑娘,但畢竟也是一個女孩子,這樣一個連什麼叫慈祥和父愛都不懂的鬼父,讓人憤憤不平。

「什麼成何體統?我是幫爹你查探來著,」鬼圓圓大叫道,「劉桑,劉桑,我爹懷疑你是暗……」

鬼影子袖子一揮,一條手帕嘩的一下堵住了鬼圓圓的嘴,直接把她拖起,鬼圓圓唔唔唔的,說不出話來。

劉桑卻是驚出一身冷汗,這丫頭想說什麼?

我爹懷疑你是暗……暗什麼?

暗魔?

這不可能,誰會把一個十幾歲的少年,和殺死尤幽虛,取代「東聖」成為第七位大宗師的「暗魔」聯繫在一起?

要什麼樣的人才會有這種稀奇古怪的聯想?

夏召舞卻也疑惑的看著姐夫,那位道家玄關顯秘宗宗主懷疑姐夫是暗……暗什麼?

月夫人沉吟著:「這孩子,倒是跟她爹小時候很像。」

跟她爹小時候很像……劉桑想起月姐姐剛才說過,鬼影子小時候曾經將他很感興趣的一條蛇一段一段,從骨到牙拆個支離破碎,不由寒毛倒豎。

***

鬼影子拖著女兒到了外頭,一名天玄宗弟子飄了過來,躬身道:「鬼影師叔,師尊與羅師叔在參玄殿等著師叔,與師叔一同商量處理轉心燈之事。」

鬼影子略一點頭,弟子退下,鬼影子將女兒拉起,瞪著她來:「不要亂說話。」

鬼圓圓扭過臉:「那你告訴我,我娘是誰?」

「你沒有娘!」鬼影子把女兒扔下,往參玄殿掠去。

「爹,你把繩子解開啊。」鬼圓圓像小棕子一樣跳啊跳。

定在那裡,喘了幾下氣,嘀咕道:「我沒有娘,難道我是從你肚子裡生出來的啊?你以為你是蚯蚓,雌雄同體啊?」眼軲轆一轉,卻又想到月夫人:「我認識的那麼多人,都沒人知道我娘是誰,但是剛才那個女人說『她的母親、莫非是她』,爹居然點了點頭,說『正是她』,原來那個女人是認識我娘的?看來要從那個女人身上著手。」

彎下腰來,居然像扭曲的蛇一般。硬生生從襖褲的口袋裡,用牙齒咬出一張符錄,吐在地上,叫一聲「疾」,火苗立時竄起,她把繩子往火上燒,繩子是燒斷了,她也痛得在地上打滾:「痛死了痛死了。」

幾名天玄宗弟子從旁邊悄悄路過,不敢招惹她。

***

天氣寒冷,月朗星稀。

月夫人坐在案邊。翻看手中樂譜。

夏召舞穿著棉襖,伏在她的斜對面,卻是想著心事。

這麼安靜的徒弟,連月夫人也覺得有些不太正常,放下樂譜,正要詢問,卻又心中一動,慢慢走到窗邊,將窗戶猛然打開。

冷風貫入。夏召舞抬起頭來,卻見窗外倒懸著一個瘦小人影。那孩子顯然也被月夫人的突然開窗嚇了一跳,瞪大眼睛僵在那裡。

「進來吧。」月夫人無事一般,將女孩抱了進來,放在地上,隨手關好窗子,將寒氣隔著外頭,又將她拉到案邊,一同烤著爐火。

「月姑姑……」鬼圓圓兩腿平伸坐在地上,自己捶了幾下。然後衝著月夫人呵笑。

夏召舞雖也活潑,趴在那兒,毫無形象的樣子,但畢竟是出身侯門,就算是自顧自的伏案,也是雙腿併攏,以臀壓腿。至少下身是正正經經的「正坐」姿勢,她扭頭看去,見這丫頭就像是坐在地里泥間一般,怎麼舒服怎麼坐。完全就像是農村裡還在流鼻涕的男孩子。

還有她那明顯像要討好月夫人的呵笑,怎麼看怎麼都像傻笑,讓人覺得好笑得緊。

「月姑姑,」鬼圓圓瞪著月夫人,「我能叫你姑姑麼?」

月夫人點了點頭:「嗯。」

「月姑姑,」鬼圓圓小聲的道,「你真的知道我娘是誰麼?你能不能告訴我?」

月夫人輕嘆一聲,搖了搖頭:「你爹既然不告訴你,自然有他的想法,你還是不要多問的好。」

鬼圓圓氣得跳了起來:「都是這樣,你們都是這樣。」氣沖沖地往外走。

月夫人亦是無奈。

夏召舞打了個呵欠,立直身子:「師父,我也去睡了。」

月夫人道:「你去吧。」

夏召舞立了起來,往外走去。

***

鬼圓圓氣呼呼的走著。

這些人都是這樣,知道的不說,不知道的也不說……啊,不知道的當然說不了。

什麼「顯秘」宗,有秘密都不說,還「顯秘」,我呸呸呸呸呸……

方自沒頭沒腦的走著,眼前黑影一幻,差點撞到一個人。

她嚇了一跳,抬起頭來,看到的是一個棉襖棉裙的美少女。

美少女半蹲下來,笑道:「小師妹!!!」其實真按歲數,她比鬼圓圓也大不了一兩歲,只可惜鬼圓圓人瘦個小,個頭最多也就是到她胸部。

鬼圓圓嘀咕:「不要亂攀關係,我跟你很熟嗎?」

這臭丫頭!夏召舞親昵的道:「你爹以前是我師父的師弟,所以我們也算是同門,我叫你師妹不是應該的?」

「是這樣的麼?」鬼圓圓疑惑的道,「但我師祖可是玄關顯秘宗上一任宗主,你和你師父又不是道家的。」

夏召舞道:「我師父說了,那是在你師父進入道家前的事。」

「是麼?」鬼圓圓睜大眼睛,「既然是師姐弟,那他們的師父是誰?」

夏召舞翻個白眼……我怎麼知道?

以前只覺得師父整天待在靈巫山,僅有金霞夫人那一個閨中密友,最後都沒有來往,很寂寞很無聊的樣子,卻原來她也藏了那麼多秘密?

「小師妹,我問你,」夏召舞用拿棒棒糖誘拐小孩子一般的笑容,微笑地看著臉圓圓的小師妹,「你傍晚時說,你爹懷疑我姐夫是暗……暗什麼來著?」

「我為什麼要告訴你?」鬼圓圓使勁跳腳,「他們連我娘是誰都不告訴我,我憑什麼要告訴你我爹懷疑你姐夫是暗、暗……咳、咳咳咳咳咳……」

趴在地上,一陣急咳……差點就說出來了。

原本就是入冬,天色已黑,她穿得又少,這一急咳,自不免趴在地上發著寒顫。

夏召舞無奈,乾脆脫下棉衣,給她披了上去。

鬼圓圓抬起頭來,有些發怔地看著她。夏召舞卻又開始誘惑她:「乖,告訴師姐……」

鬼圓圓叫道:「不說不說不說不說。」往遠處直逃。

哼,臭丫頭,別以為能跑出我的手掌心。夏召舞身子一掠,追在她的身後,飄來飄去,陰陰森森地喊:「小……師……妹……」

鬼圓圓被唬得渾身發寒……

***

屋內。

月夫人本要上榻歇息。

外頭傳來一聲輕咳:「月姐,你可睡了?」

月夫人頓了一頓,披了一件風衣飄到屋外,見鬼影子立在那裡,很是無奈的樣子,於是問道:「你莫非是來找圓圓?」

鬼影子苦笑道:「那丫頭是否有來找你?」他本是聰明之人,女兒天一黑就不知去了哪裡,聯想到傍晚時自己與月夫人無意間的兩句對話,自是懷疑她會跑來找月夫人打探。

月夫人道:「適才確實來過,已經離開了。」

鬼影子道:「月姐可有告訴她……」

月夫人不滿道:「我豈是那種不分輕重之人?」又輕嘆一聲:「我們走走吧。」

兩人沿大理石道,漫步而行。途中,鬼影子道:「月姐莫非已有情郎。」

月夫人錯愕道:「你為什麼這麼問?」

鬼影子道:「只看月姐眉目含唇,未語yu笑,此分明是心有所戀,鵝黃珠翠,淡妝細抹,此正是女為己悅者容,只此便知已是有人闖入月姐心頭。月姐行止,與以前大不相同,也許你自己感覺不到,但腰柔語細,不經意間,失了以前的端莊,反多了風月二字,可知月姐已是深明男女之事的喜悅,且不是一次兩次,就不知是哪家男子,能有這般福氣。再看月姐你行走間……」

月夫人一陣頭疼:「這麼多年過去了,你怎還是跟幼時一般,盡研究些莫名其妙的東西?」

鬼影子笑道:「劉桑那小子,還真是好福氣,有一個風華絕代的妻子也就算了,連月姐你都為他所趁。」

月夫人訝道:「你怎就知道是他?」

……

v

Tip:拒接垃圾,只做精品。每一本書都經過挑選和審覈。
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