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王府,一座華麗異常,占地廣袤的宅院。其內亭台樓閣,小橋流水,在這蒼涼的九邊之地,卻裝扮的宛如江南水鄉一般。

王府左長史蘇長青靜立在小橋之上,腳下泉水潺潺,一群小魚在歡快地遊蕩。

他攆著魚食在緩緩喂魚,一邊在思索著什麼。

蘇長青雖只是五品官,但在大同府內,卻無人敢輕視他的存在,因為他代表著王府,代表著皇家。

放眼王府,代王雖是一家之主,但府內權利卻基本是由蘇長青一人掌握。並非是說他欺下瞞上,而是因為代王凡事都不管,盡享笙歡漁色之樂。

很多時候,蘇長青都覺得代王其實很可憐。

自當年靖難之役,朱棣身為皇叔,卻搶了侄子的皇位後,皇家對於所有藩王實行的都是嚴管與縱容之策。

嚴管指的是,所有藩王自打出生起,未經允許絕不能離開藩地一步。所有藩王不得與文臣武將擅自接觸,不得有一絲參與朝政的行為,王府儀衛隊不允許超過三百人。

縱容則是,除了以上行為,你想幹嘛宗人府都幫你擔著,殺人放火強取豪奪欺男霸女荒淫無度,怎麼墮落怎麼來,陛下都很高興。

但你若有一絲禮賢下士辨別是非之志,稍稍威脅到了皇帝寶座,面臨的將是暴風驟雨般的打壓,甚至不明而死。

帝王之家無親情!

代王是一位很好的親王,那自然的,也就是個不學無術,整天貪圖享樂的王爺。

蘇長青與王爺相處融洽,他負責做事,王爺負責玩。

不過今天,蘇長青遇到了件很棘手的事。

懷仁城裡的幾家鋪子,被一個守備給封了,搶走了鋪里的商貨銀兩不說,還把王府的典薄給當眾砍了腦袋。

一個守備官,竟然干出了這等事。

得到消息時,蘇長青楞了良久,確認了幾次,才敢相信這個事實。這種事前兩年山東那邊孔有德也干過,可後來孔有德是造反不成投降了後金。

可這個守備官沒有造反啊,搶走商貨後還安安心心地開著鋪子做著生意。

事出反常必有妖!

蘇長青不得不細細思良,而且前幾天,他得到消息,有人在不過幾十里外的一處軍堡,看見了夏米莊的人。

夏米莊被搶一事,若不是後金突然入寇給耽誤了,他早就讓人四處去查了。如今過去了幾個月,他本以為所有人都該被滅了口,哪知又發現了。

搶了王府的東西,還敢留下尾巴,難道是傻子不成。

可傻子能悄無聲息地破了莊子麼?

蘇長青糾結了。

皇家無小事,看似不經意的兩件事,或許有所關聯呢。

「大人,事情查清楚了。」

府內負責案獄的審里正小跑著上前,看左右無人,低聲道:「懷仁城守備署的那群人,很多都是從雲岡堡那邊調過去的,此事很蹊蹺,大人不得不防。」

蘇長青沉默著點了點頭,兩件事真是同一撥人乾的,他哪還敢不小心。

有人在針對代王!

蘇長青心裡想著。王府的差事,其實與宦官太監一樣,所有權力都來自於王府,若是代王出了事,他也就失去了價值。

那究竟是誰呢?

一般的文臣武將,是不會故意與一個王爺作對的。就算朝廷重臣一直在針對宗室,很多人都在說要取消宗室俸祿,以節省開支,但那也是衝著朱家所有人,並不是針對某個王爺。

難道是潞安府的潞王?

之前代王與潞王聯手搶光了傳承百年的煉鐵大族連氏,在後續很多事情上都沒有談攏,弄得很不愉快。

沉吟良久也沒個結論,蘇長青問道:「鎮城這邊,最近可有什麼不同之處?」

審里正道:「兵備道竇大人那邊派了人來求見大人,一直在外面候著,下官悄悄打探了下,竇大人是想問,咱們王府在懷仁城那事需要他怎麼做。」

蘇長青眉頭皺的更深了,「一個守備官搶了王府的東西,他做為兵備道,不直接下令把人抓去送審,還來問王府的意見,這不是明知故問嗎?」

竇可進有這麼傻?

審里正又道:「還有一事,錦衣衛的田洪福今早去了懷仁城,而據我打探,事發之前幾天,田洪福也去過一次。」

啪嗒!蘇長青手裡的魚食掉在水中,引得一群小魚爭相湧來,激起浪花一片。

他沉聲道:「立即召集所有王府衛士,我們去懷仁城。」

審里正答應一聲,轉頭走了幾步,忽扭頭道:「那兵備道的人呢?」

「不見!」

……

距離代王府二里外的巡撫署衙。

內院的一座小亭子內,巡撫葉廷桂與兵備道竇可進在石案上下棋,幾個婢女在一旁伺候。

「青萊這手妙呀,不露鋒芒隱而不發,最後直搗我腹心之地,可進輸了。」

竇可進把棋子放入盒***手認輸,旁邊的婢女趕忙沏茶收攏著棋子。

葉廷桂笑道:「則仕今日舉棋不定,滿腹心事,廷桂勝之不武也。」

竇可進失笑道:「哪裡有什麼心事,只是遞交朝廷的辭呈久無音訊,家中老母又臥病在床,心有所念罷了。」

葉廷桂道:「如今後金退去,邊關安寧,該無戰事。則仕又有《陳情表》文,陛下定會允許,安心稍待便是。」

竇可進嘆道:「青萊所言極是,是我亂了心神,差了修養。」

「則仕慈母病床,關心則亂而已,不必自謙。對了,」葉廷桂忽然道:「聽說懷仁城那邊生了些事端,代王府的鋪子被人封了,你與王府相熟,可清楚內里詳情?」

竇可進臉色一正道:「此話可不能亂語,下官與王府乃常例而交,算不得相熟。王府的事,自由王府處理。如若投訴地方,下官定當秉公辦理,但目前王府並無片語訴來。」

文臣與宗室關係莫逆是大不禁之罪,葉廷桂道:「是在下孟浪了,則仕別往心裡去。」

竇可進跟著笑道:「撫台大人哪的話,若不是大人一直悉心關照,可進也不會成長至今,以後定當多向大人請教才是。」

「客氣客氣!」

「應該應該的!」

如此,大同府官職最高的兩人,一邊手談著棋局,一邊客氣地閒聊,再也沒提王府一句。

只等互殺幾盤,竇可進拱手認輸,起身告退。

巡撫葉廷桂這才長身而起,望著竇可進離開的背影,抿嘴輕笑,一個守備搶了王府的鋪子,這是玩的哪出?

對於動輒幾十萬兩白銀過手的一府之首而言,若不是牽扯到王府,幾間鋪子實在是小之不能再小之事。

但就像竇可進所說,王府的事,王府自己處理就好,他只是略微好奇而已。

忽然間,葉廷桂想起一人,與他一起師從首輔葉向高的同年,天啟二年少年狀元郎文朝衣。

他輕笑幾聲,回書房寫起了私函。

……

懷仁城,守備署衙。

方景楠熱情地把錦衣衛百戶田洪福請進署衙,從城裡最好的酒樓訂了一席最貴的菜肴,酒是酒樓里珍藏的紹興那邊埋藏二十年的女兒紅,可謂是盡最大能力招待貴客。

這是方景楠與田洪福的第三次見面,但說話,卻是頭一回。

相互客套之後,田洪福切入正題,「聽沈煉說,方百戶有關於藩王的密事相報?」

方景楠左右言其它道:「此事不急,來,我敬田兄一杯。」說著端起酒杯一飲而下。

平常方景楠是不喝酒的,了解他的都知道,這次算是很賣力氣了。

田洪福卻是不領情,把身前的酒杯挪到一旁,沉聲道:「錦衣衛公務其間不得飲酒,方百戶有事還是直言吧。」

「哎呀,還有這種規定,不錯,果然紀律森嚴之地,出剛正不阿之人,我輩定當好生學習。」

方景楠仍是滿臉笑容,出於後世的影響,他對錦衣衛充滿了好奇,看著身後站著的沈煉,他又道:「沈兄一看就是干過大事之人,不如入座同飲一杯?」

噹啷!田洪福把繡春刀猛地砸在桌上,弄得酒菜四濺,「方百戶可是欺我錦衣衛如今失勢,存心戲弄?」

方景楠一點都不氣,陪著笑臉道:「哪能呢,小弟只是傾慕錦衣衛已久,想與大人多親近親近。藩王這事一說,我怕大人甩頭便走,失了親近的機會。」

田洪福眉頭一皺,心裡想著,這人的言與行怎能如此不同,殺人時眼皮不眨像個狠人,此刻怎麼跟個地痞一般。

他哪知道,方景楠拖時間是真,傾慕之心也是真的,不是裝出來的。

田洪福指著滿桌的酒菜,道:「方百戶請放心說,無論怎樣,在下都不會浪費這桌好菜。」

方景楠咧嘴笑道:「這可是你說的喔,反悔是小狗喔!」

如此小孩般語氣,不單田洪福,身後的沈煉也是一陣無語。

方景楠這才道:「是這樣,我手下有一個潞安府長治縣的班役,據他所說,連氏一族資敵一事另有隱情,很可能是潞王與代王聯手陷害為之,還請天使詳查。」

田洪福斜眼看了方景楠一眼,道:「就這事?」

方景楠正色道:「對啊,兩位藩王巧取豪奪,聯手謀奪氏宗大族的家財,難道不值得一查?」

田洪福看著方景楠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不止是潞王和代王,還有兵備道與巡撫大人及各州縣衙都參與了其中,我知曉的清清楚楚。」

方景楠一臉駭然道:「啊,還真有這事,你,呃,你你,不上報朝廷麼?」

田洪福深吸口氣,忽然平靜地道:「你果然是在戲耍我等!」

眼看這就是要暴走了,方景楠趕忙道:「冤枉啊大人,我是真心相告呀,」跟著他一擺手,親衛隊的蔣立與方成兩人抬著一口大箱子走了出來,方景楠道:「既然藩王這事不妥,小弟這邊還有一事相請。」

方景楠取出一本冊子擺在桌上,接著道:「幾大商號通敵賣國,這是證據和他們夥計的供詞。箱子裡是一千兩銀子,如果田大人願意把此事上報朝廷,這些銀兩就當謝禮了。」

田洪福沒有吱聲,冷冷地看著方景楠,仿佛要把他看透一般,而方景楠卻是從頭到尾滿臉笑容。

仿佛是懶得再與方景楠糾纏,田洪福一揮手,朝身後吩咐道:「把箱子抬走,我們撤!」

說話間沈煉與一個錦衣衛總旗大步而前,抬著這箱銀子走出屋外,田洪福也是冷哼一聲,收起繡春刀轉身便走。至於桌上那本記有證據的冊子,卻是看都未看一眼。

王德純一直都站在旁側,見他們就這麼走了,問道:「大人,這密折,他們是報還是不報呀?」

方景楠苦著臉看著王德純,嘆道:「估計是不會上報了,不然,以錦衣衛打探消息的能力,通敵之事他們應該也知曉,要能上報早就上報了。」

方景楠其實純粹是做樣子給王德純看的,自打崇禎上位後,錦衣衛就失勢了,滿朝重臣都沒管的事,錦衣衛哪裡敢管。

方景楠一早就清楚是這個結果,之前只不過是為了忽悠王德純投向他這邊,把城門封了,才說的那麼大義凜然。

明末時期兩個龐大的利益脈絡,一個是漕運,一個就是邊地走私,關係盤根錯節,牽一髮動全身,誰敢動誰就得死。

這時,探哨隊的牛有德忽然大步走進,道:「長官,城外兩里,代王府的人來了。」

「喔,還真的來了,」方景楠臉上一喜,道:「他們碰上了麼?」

「遇上了,但是雙方誰都沒有打招呼,田洪福快馬走了。」

「嘿嘿,這就好,」方景楠笑道:「你們都退下吧,接下來的事,估計王府的人不希望有第三人在場。喔對了,這桌酒席花了我五兩銀子,可別浪費了,把人領到這來,繼續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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