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三酒不是不知道,她對待人偶師時,態度語氣確實不太一樣。

在她眼裡,他總是一副懨懨的、冰涼的陰沉模樣,渾身上下唯一的活氣,僅來自於眼角閃爍的亮粉。這樣子哪裡像個活人?他閉上眼睛往哪兒一躺,哪兒就要變成一座墓地。

不過由人的嗓音形成的詞句,好像就也帶了人的生氣。林三酒感覺,哪怕她是沒話找話、凈說廢話,只要說得夠多,就能在他蒼白得甚至泛青的皮膚上,用言語擦出一些氣血色――當然了,被硬擦的人大概不會很高興。

問題在於,這人怎麼發脾氣不分場合呢?

她簡直都不知道該先罵哪一個好了――人偶師,還是副本?

她對人偶師不滿的理由很充分:副本里是胡鬧的時候嗎?萬一正好被打進了「林三酒」娃娃的懷裡怎麼辦?是,短暫接觸不會被娃娃替代,可也不能老對她的性命這麼大方吧。

只是相比起副本來說,人偶師剛才那一下不算太重的揮擊,實在不算什麼了:因為就在她被直直打飛出去的那一刻,娃娃屋裡又黑了。

她沒了視力,儘管在半空中便已蜷起身體、找回了重心,按理來說完全可以輕輕巧巧落地,卻還是啪嘰一下像條魚似的拍上了茶几――主要是一切探測感察手段都被副本切斷了,在她要落地的時候,一下子絆到了地上的腳凳。

但是最重要的問題,林三酒還沒落地時就意識到了:副本所做的僅僅是關一次燈,哪怕什麼都不做,自己二人的身份真假就又一次隨著黑暗而成了疑。

廚房門口正好筆直對著客廳的茶几,沙發倒是早被踹遠了;她從茶几上爬起來,摸索了一下,在附近找到了自己的長棍。她又被打回客廳里來了,黑暗中也不知道那兩個娃娃是否就在附近,直到長棍入手,才心安了一點。

等林三酒好不容易再次掃著棍子走去廚房的時候,燈光又亮了。

這一回,哪個娃娃都不見蹤影了。

娃娃屋副本的心思已經太明白不過了,就是為了要讓他們彼此猜疑;偏偏這一點,卻不能當作對方是真人的佐證。

「你們真的不想換成另一個模式嗎?」

林三酒的念頭才轉到娃娃屋身上,想不到那男童就說話了。「目前時間已經過去一多半了,你們任何一人,只要喊一聲想換模式,馬上就可以從『同生共死』換成『你死我活』噢?」

原來如此……

在最需要娃娃來證明自己身份的時候,那兩個娃娃就跟沒有存在過一樣;這應該是因為,當人始終處於「不知道同伴是不是活人」的壓力下,時間卻仍在一點一點流逝,難免就有繃不住,決定換模式的時候。

副本不知道,這一次進來的人,是不一樣的。

從另一個角度來說,這或許是一個好消息:「你死我活」模式下,副本只能獲得一個娃娃;可是娃娃屋仍舊這麼迫切地希望他們選擇「你死我活」模式,大概是因為,如果他們選擇「同生共死」,那麼能一起順利出去的可能性不小吧?

林三酒一邊想著自己該怎麼證實身份,一邊推開了廚房雙扇門。

「……噢,是你本人嗎?」

仍舊站在廚房島後的人偶師,好像是在雪白燈光里裂開的一條狹窄黑淵。他冷笑一聲,把她剛才的話又陰沉沉地說了一遍:「畢竟剛才燈光滅了,有可能是林三酒的娃娃瞬移回來了,對吧?」

如果不是明知道不可能,林三酒都要懷疑他跟副本是商量好來折騰自己的了。「你別再抬手了,」她趕緊說,「你想啊,娃娃能說話嗎?」

其實眼前這個人偶師也未必是真的,但她覺得還是不說為好,先觀察觀察。

「副本告訴你娃娃不能說話了?」人偶師眼角亮粉一閃,「你跟副本是一個廁所畢業的蒼蠅,關係好?之前不說話,就不能是為了誤導你?」

……這個要是娃娃的話,嘴倒是挺像正主的。

「你不要發脾氣了,我們時間都過去一多半了,」林三酒真是有點著急,「戰力強也不能不小心,你沒聽過陰溝裡翻船?」

「何止,我就看著一條陰溝呢。」

林三酒決定不搭這一茬了;處理人偶師的要訣就在於,有事說事,他說什麼就當沒聽見。

「為了證明我的身份,我叫個卡出來,」她想了想,建議道:「你也拿一個道具,拿個我認識的,這樣不就行了嗎?」

人偶師眼皮微微一翻,但總算什麼也沒說,算是默認了這個辦法。

就在這個時候,副本男童像是沒忍住似的,突然從喉嚨里發出了低低的、好像是被擠出來的一道氣音,又迅速捂住了。

什麼意思?

林三酒渾身都毛了一下;二人對視了一眼。

「拿東西,」人偶師皺著半邊眉毛,抬起了手。

林三酒的卡片從手心裡浮出來的同一時間,眼前霎時就黑了;她甚至只看見了人偶師的手指搭上另一手的鎖鏈。

「真夠不要臉的,」林三酒低聲罵了一句,「可你還能一直黑到副本結束?你總要亮燈的。我們等燈亮了再確認,不是一樣嗎?」

人偶師冷冷地哼了一聲;副本男童卻一點聲音也不出了。

林三酒摸索著走到牆邊,再一次將後背靠在牆上,長棍在身周揮掃起來。

見到人偶師之後,哪怕還不知道究竟是不是正主,她心裡也安穩了不少;心裡一安穩,腦子也活絡了,還時不時地掃一掃頭上,免得娃娃從天花板上爬下來。

就算黑暗中來了娃娃,也是一樣要被打飛的。她只需要耐心等到燈亮的時候,確認人偶師的身份就行了――不管對面的人偶師聽起來多像本人,反正她是不見兔子不撒鷹。

燈驀然大亮了。

林三酒眼睛都被閃得有點花,但她仍舊看清楚了,人偶師手裡多了一塊樣子眼熟的灰色軟布。她的一顆心這才落回了肚裡,沖他一亮掌心,感覺自從進了迷惑大宮殿以後,自己第一次真正地浮起了笑意。「果然是你啊。」

一般人確實也長不出那張嘴,她在心裡補了一句。

人偶師面色冷淡,看都不肯看她,好像剛才廚房裡響起的只是蛐蛐叫。

林三酒又想拿話給他擦擦了。

「你不要往我身邊湊。」人偶師瞥了她一眼,警告道:「不到最後一刻,不要碰我。最好也不要說話。」

最後一句左耳進右耳出了,林三酒想了想,反駁道:「可我們還需要一起走到客廳牆壁那裡,中間如果再明暗幾次――」她及時把「你被替換了怎麼辦」這句話,改成了:「我被替換了怎麼辦?」

人偶師半邊臉上閃過去了一絲不勝其煩。

「你手裡的棍子是拄著假裝殘疾人的?」他朝林三酒一抬下巴,說:「一人一邊,握著它走就行了。」

「你們真的不要換模式嗎?只剩兩分多鐘了。」副本男童冷不丁地插話道,「手拉手出去的時候,如果拉到的是娃娃,你們就都要被留下來了啊。你們現在其實也不敢完全肯定對面就是真人吧?只要一換模式,馬上就可以保住自己一條命……」

人偶師聽著聽著,忽然慢慢地,溫柔地浮起了半個笑。

林三酒對他的性格習慣已經相當清楚了,不用低頭看,都知道他的手指大概正在緩慢曲張中微微發顫。她趕緊將長棍遞了過去,說:「別生氣,我們走吧。我覺得最後這一點時間,我們最好是儘量把副本內部走一遍,找找那兩個娃娃。」

副本男童的話,既有可能是因為他們找到了彼此,所以在急著打補丁;也有可能是因為她找到的是一個娃娃,故意這麼說,好讓她放鬆警惕心。

按照這個方向思考下去,就是一層套一層沒個完;她覺得,是該做出一點行動的時候了。

*

林三酒的聲音完全是一張砂紙,她說一句話,就要給他皮膚都磨薄一層。

「果然是你啊」――走在路上時,一條下水道忽然掀開蓋子,自來熟似的招呼你「今天吃了嗎」,就是這個效果。

老實說,看見她手裡確實有一張卡片的時候,人偶師都有點失望了;真是本人麼,萬一還有一點可能性,是個娃娃呢?

「我們等燈亮了再確認,不是一樣嗎」那幾句話太長了,被打磨的都不是皮膚了,簡直是他的神經末梢。等燈亮起來時,他幾乎快要鬆了口氣:用物品驗證過身份,起碼就不用再聽她張嘴閉嘴沒完沒了。

如果只是說話倒還罷了,他最難以忍受那一雙琥珀色的眼睛。有時候他想要給那一雙眼睛挖出來,用血染污它們,叫它們再也落不到自己身上。

人偶師其實很清楚,自己為什麼受不了林三酒。

二人往外走時,娃娃屋的燈光又滅了。在黑暗裡,他輕輕握著那根木棍一端,安靜地跟在她身後,走出了廚房,走進了客廳。

燈亮時,眼前是林三酒的背影,手臂朝後,攥著長棍;燈滅時,就更不用說了。誰也看不見他。

視力不斷受擾,探測手段消失,副本地形又很大,加上他們時間不多了,想要將每一寸地方都走一遍,並不現實。二人儘量繞著客廳將房間一一看過去,還發現了一個餐廳、一個此前沒有發現的臥室;人偶師被放置於其中的第一間臥室,與後者一比,居然只能算得上是一個次臥。

到處都空空蕩蕩,好像自從他與林三酒一碰面,另一個自己就徹底消融了。

客廳沙發後面,就是一大片空地。因為房子太大了,再多家具也放不滿;二人決定回到入口處之後,林三酒在空地上繞了半圈,繼續牽著長棍,引他往前走。

看不到另一個「林三酒」娃娃,自然也不能確認前面那個就一定是本人吧。

人偶師在心中想了幾個確認的方法,不過最終還是沒有動手――好像是本人的幾率,要比不是本人的幾率大一些。說了不殺她的,再說,還有宮道一。

「副本還有一分鐘不到就結束了噢,」副本男童說。「你們就這麼確定,身邊的肯定是真人?」

從語氣上很難判斷,副本到底抱著什麼樣的用意。娃娃隨時都可以被副本收起來,在進入副本的時候,他們二人就已經見識過一次了,以此來離間二人並不難。

然而到目前為止,副本所做的事情,就只有讓娃娃一次次接近他們……如果說,「接近」只是表面上的手段,實際上是不是隱藏了別的什麼東西?

當他們在客廳牆壁前入口站定時,人偶師轉頭四下一看――燈光就黑了。

他漏掉了什麼地方嗎?

林三酒忽然變得安靜了,也沒有要求與他身體接觸,是因為這一點才讓他覺得不對勁嗎?

「十,」黑暗中,副本男童開始倒數了,聽不出喜悅也聽不出失望。

「等、等一下,」身邊不遠處的林三酒,忽然聲音顫抖著說話了。副本男童充耳不聞,仍然在繼續倒數;在男童的倒數聲中,她的聲氣仿佛含著近乎絕望的恐慌與哽咽,又輕又急迫。

「……我、我要換成『你死我活』模式。」

人偶師忽然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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