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桑柔坐在順風速遞鋪後面,腳蹬在桌子邊上,舉著剛剛印出來的朝報,慢慢看著那份立儲旨意。

陸賀朋跑的滿頭汗,熱氣騰騰的像只剛出鍋的饅頭,一頭扎到李桑柔旁邊,抽風箱般喘著粗氣,沖李桑柔一下一下抬著手,就是說不出話。

「陸先生這是怎麼啦?出什麼事了?慢慢走走,別站著。」大常上前,拎著陸賀朋的胳膊,架著他轉圈兒。

「好,好了。」陸賀朋被大常拎著,走了兩三圈,這氣兒,總算喘的差不多了。

「大當,家的,大爺,太子。」陸賀朋能說出話了,可還是沒能說成句。

「我看到了。」李桑柔抖了抖手裡的朝報,扔到桌子上。「怎麼啦?」

「怎麼?這個!」陸賀朋瞪著李桑柔,呆了片刻,一屁股坐到椅子上,「也是,沒怎麼,挺好。我回去了。」

陸賀朋站起來往外走。

大常瞪著陸賀朋,看著他穿過院子,走遠了,走到桌子旁,伸手去拿那份朝報。

那份立儲詔書,大常看的極快,一眼看不明白的全略過,差不多從頭略到尾,看入眼的,一個標題,加上顧瑾倆字,也就全看明白了。

「大爺立太子了?老大你?」大常呆了一瞬,看向李桑柔。

李桑柔抿著茶,眯眼笑看著大常。

大常連眨了幾下眼,「是為了金毛?」

「嗯。」李桑柔斂起笑容,「第一,咱們跟他們沈家無冤無仇,第二,他不該滅了柳家滿門。」

「咱們把世子爺護送回來,擱他們眼裡,也許這就是仇了。」大常悶聲道。

「咱們接了筆生意而已。他們要這麼想,是他們混帳。

不能因為他們混帳愚蠢,就照他們的道理。

大常,你記著,不管哪個世間,都是聰明人的世間,蠢貨再多,都只是數量而已,愚蠢不是力量。」

「我去理倉庫。」大常轉身就走。

老大又要胡說八道了,他得趕緊走!

……………………

垂福宮。

皇上半躺半坐在炕上,炕前,顧瑾坐在輪椅上,看著面色青黃的皇上。

「你如願了。」皇上咳過一陣,看著顧瑾。

「我和阿娘一樣,平生所願,是大齊能一統南北,天下百姓能真正的安居樂業。」顧瑾迎著皇上的目光。

「你阿娘走的時候,後悔了嗎?她應該很恨我。」皇上迎著顧瑾的目光,片刻,避開。

「阿娘走的很安寧。阿娘沒後悔,也不恨您,她只是遺憾自己識人不明,她說您有為君之能,卻沒有君臨天下的胸懷和氣度,她讓我不要像您這樣。」顧瑾聲音溫和平緩。

皇上緊緊抿著嘴。

「阿娘跟您說,她想要助您一統南北,做一位能稱之以祖的雄主聖君,她不在意您寵誰愛誰,也不在意我是不是能承繼大寶。

她說,要是我們諸兄弟中,沒有比我更合適的,我就該當仁不讓,可要是有比我更適合為君的,我就該退後一步,做兄弟的支撐,做良臣良將。

她的話,句句發自肺腑,只是,您一直沒相信過她。」

「沈氏跟我說,她覺得你阿娘說的,都是真心話。可人是會變的。」皇上重重咬著最後一句。

顧瑾看著他,片刻,微笑道:「阿娘臨大行前,交待我:不要想著在您活著的時候,發動戰事,一統南北。

阿娘說,您在建樂城上,看過一回武家軍,嚇破了膽,可惜,她到很晚才看出來。」

皇上臉上浮出絲絲怒氣。

顧瑾看著他,「這一件,我看了這些年,覺得阿娘說的不全對。

您不全是被武家軍嚇破了膽,還有,您幼年時候,年青的時候,過於朝不保夕,過於驚恐不安,後來,您很貪戀平和安逸,您害怕擔驚受怕,害怕耽思竭慮,您害怕失敗,更怕死。」

「胡說八道!朕現在就要死了,朕怕過嗎?」皇上啐了一口。

顧瑾看著皇上,沒說話。

皇上再次避開顧瑾的目光。

「沈氏是個可憐人,不要委屈她。至於老二,你們兄弟自小的情分,朕不擔心他。」好半天,皇上一臉疲倦道。

「嗯,您放心。」顧瑾點頭。

「齊梁以江為界,那條江,誰都守不住,一旦戰起,誰都沒有辦法讓刀槍鐵蹄,只蹂躪對方的子民國土,一旦打起來,就是混戰。

不管誰勝了,都是慘勝,你要想好了。」皇上往後靠在靠枕上,看著顧瑾。

「南梁那位太子,比咱們更急著要一統南北。」顧瑾看著皇上道。

「你們年青人。呵!」皇上冷笑了一聲,「朕撐不了幾天了,管不了那麼多了。

人,真要有在天之靈……」

皇上的話猛然頓住,呆了好一會兒,苦笑連連,「算了,還是灰飛煙滅的好。

你走吧。摺子什麼的,不管什麼,都不要再遞到這裡,這大齊,是你的了。

朕累得很,讓朕安生幾天,讓朕,安安生生的走。」

「好。」顧瑾心裡一陣酸澀,搖了下鈴,兩個健壯內侍進來,抬起椅子,出了垂福宮。

……………………

剛進了臘月,黎明時分,深宮裡喪鐘長鳴。

聽到頭一聲鐘鳴,李桑柔就下了床,披了她那件狗皮大襖,出到廊下,看著灰濛濛的天空,眯眼聽著一聲聲悠揚的鐘聲。

大常和黑馬一前一後從廂房出來。

黑馬一臉茫然,「大清早的,敲什麼鍾?嚎喪?這是幹嘛呢?」黑馬捅了捅大常。

「皇上死了。」大常悶聲答了句。

「啊?喔!」黑馬呆了一會兒,「還真是嚎喪。那咱們?」

「早點去鋪子,今天的信肯定多。」李桑柔答了句,轉身進屋。

值守鋪子的管事大約是被喪鐘驚醒了,李桑柔她們到時,管事已經把鋪子前面打掃乾淨,生起了取暖爐,馬夫也在忙著打掃馬廄了。

大頭從前面的取暖爐里撿了半盆旺炭,端進院子後面那間小帳房,剛剛把小暖爐點著,米瞎子就敲著瞎杖,進了小帳房。

「你來幹嘛?」李桑柔打量著米瞎子。

「天太冷,過來烤烤火。」米瞎子說著,拎了把椅子,挨著小暖爐坐下。

李桑柔拎水燒水。

「我原本以為,皇上,再怎麼也能撐過明年,好歹撐到後年吧,回回打卦,都說他還有一兩年的壽數。唉!」米瞎子兩隻手伸到暖爐上,寒寒瑟瑟。

「南梁那位怎麼樣了?」李桑柔坐到米瞎子對面。

「我哪知道!」米瞎子沒好氣道。

「真正太平,也不過二十來年。再之前,也就是沒打成一片爛糟而已。

南梁大軍,曾經直抵這建樂城下,從江南一路上過來,難道是太太平平飛過來的?後來又退回江南,難道是做客一樣客客氣氣退走的?

再之前,你打過去,我打過去,沒斷過吧?

那條江上,一會兒清,一會兒紅。

要真正太平,不是北齊滅了南梁,就得南梁滅了北齊,這一戰,避不過。」李桑柔說著話,看著火旺起來,提著銅壺放上去。

「我知道,唉!」米瞎子一聲長嘆。

這一天,米瞎子哪兒也沒去,就窩在那間小帳房裡,瞌睡打盹。

這一天,果然如李桑柔的預料,來寄信的人極多。

可順風速遞鋪門口,卻看不出熱鬧,來寄信的人,沒人坐車,連騎馬的都極少,幾乎都是一個人,縮著脖子一路跑進來,寄了信,再縮著脖子一路跑回去。

傍晚時分,飄起了雪花,天黑的很早,米瞎子跟著李桑柔,在漫天大雪中,往炒米巷回去。

……………………

也許是因為,臘月里這頭一場雪下的太大了,皇城裡的國喪,顯得格外沉默,甚至整個建樂城,都陷在一片沉寂中。

直到新皇登基,才仿佛打破了那份沉默和沉寂,讓建樂城裡,透出了絲絲過年的喜意。

祭灶前一天,李桑柔跟著如意,上了東角樓。

顧晞一身素白,站在東角樓望台上,招手示意李桑柔,「你看,那就是你的鋪子。」

李桑柔站到顧晞旁邊,看著護城河對面,她那間小小的速遞鋪,那片菜地,那間小小的小帳房,前面的馬廄,以及,最前面,她那面高高飄揚的順風大旗。

那面旗確實很高,站在角樓最高處,她幾乎平視的看著那面隨風招展的順風大旗。

「看的很清楚。」李桑柔目光下落,看著被雪覆蓋的那張白茬木茶桌,那些竹椅子,還有大常的鐵杴,甚至她那把銅壺。

「下去說話吧,這裡不能斷了值守。」顧晞轉身,和李桑柔一前一後,下瞭望台。

「走走?」顧晞打量著李桑柔身上的皮襖,看不出什麼皮,卻明顯十分厚實,看來能攔住城樓上的寒風。

「好。」

兩個人沿著城牆,緩步往前。

「沈娘娘和先皇一起走了。」走出長長一段,顧晞突然開口道。

「嗯?」李桑柔一個怔神,沒反應過來。

「先皇是凌晨走的,彌留之際,我和大哥,還有老二,都在偏殿。

立太子那天,先皇見過大哥一面,之後,就不許往垂福宮遞送摺子,也不見任何人。

大哥說,先皇說他累得很,想安生幾天,想安安生生的走。

就連太醫,先皇也只許他們一天診一回脈。

是沈娘娘把我們叫進去的,說先皇要大行了。」

顧晞的話頓住,良久,才又接著道:「我們進去時,先皇剛剛咽氣。

人將死時,規矩很多,要做的事極多,很忙很亂,我們都沒想到,是老二,說娘娘呢?

娘娘在她那間西耳屋裡,穿戴整齊,歪在榻上,已經服了毒。

娘娘留了封信,很短。

她說她累極了,不想再撐下去,讓大哥不要怪她。」

顧晞喉嚨哽住。

李桑柔拉了拉青羊皮襖,裹緊了自己。

「老二在靈前,自己剪了頭髮。

我的父親,求餘生為先皇守靈,先皇和娘娘攢宮停入殯宮後,父親換了僧衣,落了發,上書皇上,先皇奉安後,他就在山陵清修,不再下山了。

老二和父親落髮的事,現在還只有大哥,我,還有三位相公知道。

父親本來就領著山陵使的差使,老二落髮當天,給他安了個山陵副使的名兒,暫時掩人耳目吧。」

李桑柔頓步,看向顧晞。

「父親和先皇情份極好。」顧晞迎上李桑柔的目光,解釋道:「當初,祖父和顯宗結盟,就是因為父親和先皇情份極好,父親是獨子,祖父為父親計,就和顯宗結了盟。」

李桑柔長長嘆了口氣。

顧晞看了眼李桑柔,垂下眼帘,往前走出長長一段,才接著道:「有幾句話,皇上讓我轉告你。」

「嗯?」李桑柔看向顧晞,顧晞卻沒看她。

「明天一早,就有旨意到永平侯府。沈娘娘追封為后,永平侯府也有恩賞,沈賀、沈明書食雙俸,沈明義為四品中奉大夫。」

李桑柔眼睛微眯,慢慢舒開。

「皇上說,娘娘服毒,老二出家,你的報復已經夠了。

原本,連我和皇上在內,都一直視老二為儲君,朝廷和各路官員,更是如此。

如今登上大寶的,卻是皇上,老二出了家,娘娘服了毒,這些,只能瞞得了一時,只怕不出正月,朝廷諸臣,各路官吏,就要知道了。

這些,已經足夠讓朝野內外,人心浮動不穩了,要是再殺了沈賀父子,於人心上,極不明智。

而且,柳家滅門一案,已經審結,沒有審過再審的道理。」

顧晞看向面無表情的李桑柔,落低聲音:「算了,老二出了家,娘娘走了,沈家已經全無依靠,不過是一群廢物,死活,都沒什麼分別了。」

李桑柔聽的笑起來,「死活沒什麼分別?確實,死活沒什麼分別。」

「算了。」顧晞站住,看著李桑柔,低低勸道。

「不算了,還有別的辦法嗎?」李桑柔看向顧晞。

顧晞噎住,片刻,苦笑攤手。

「回去吧,太冷了。」李桑柔緊裹著羊皮襖,轉身往回走。

「從前面下去,離炒米巷近。」顧晞忙叫住李桑柔,往前一段,下了皇城。

回到炒米巷,吃了飯,李桑柔坐在廊下,對著炭盆,看著旺旺的炭火出神。

沈賢妃的服毒,她沒想到,二皇子的出家棄世,她倒是想到過的。

像他那樣,過於纖細感性的人,是沒辦法承受他的出生這種樣的真相,他沒有自殺的剛烈和勇氣,能做的,就只有棄世逃避了。

至於顧晞傳過來的話,她也已經想到了,她早就想到了。

事情一向如此,世情一向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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