炒米巷裡,那頭豬已經分割明白。

剔出來的豬大骨已經燉了出來,大頭拿著小刀,正對著一大鍋骨頭拆拆骨肉。

螞蚱正將一大盆抹滿調料的豬排豬腿豬脅條,一塊塊掛在現搭出來的簡易草棚中,竄條趴在草棚下,調著一堆草藥果木,努力要讓這堆草藥果木只生煙沒有火。

這是他們往南召縣的路上,學到的熏臘大法。

黑馬和小陸子反穿著件白褂子,用白布包著頭臉,只露出兩隻眼睛,正對著一口大缸,用力攪拌。

這是他們在鄂州學到的做米酒大法。

鄂州人過年,必須要有自家做的米酒。

黑馬和小陸子都特別愛吃自家做的米酒,螞蚱他們也喜歡吃,這自家釀米酒,一年前,就經大常點頭,列入了他們過年的必備之一。

釀米酒的酒麴,也是他們從鄂州帶回來的。

大常正包包子,看到李桑柔進來,指了指大頭正在拆的拆骨肉,「晚上咱們吃拆骨肉燉酸菜,拌個菠菜粉皮,東橋鎮邵家的綠豆粉皮,今年總算買到了,還有油渣蘿蔔絲包子,發麵的。」

李桑柔鬆了口氣。

她已經做好準備了,要是大常忙得連晚飯都不做了,她就還去張貓家吃飯。

幸好幸好!

李桑柔從掛在廊下的一排竹筐里,拿了包瓜子,坐到廊下,倒了杯茶,腳翹在炭盆上,烤著火,嗑著瓜子等吃飯。

「馬爺在家嗎?」院門外,傳進來一句問詢。

「找我的!」黑馬一竄而起,奔向院門外,眨眼功夫就急竄回去,指著院門外沖李桑柔叫道:「老大老大!是公主是公主!」

李桑柔無語看燈籠。

寧和公主已經跟了進來,從二門外,先探出頭往裡看,顧暃從她肩膀後,也探頭往裡看。

這是她們頭一回到炒米巷,實在是好奇極了。

「快請進。」李桑柔忙站起來迎出去。

「對對對!快請快請!」黑馬一個疾轉,掉頭竄回去,點頭哈腰往裡讓寧和公主和顧暃。

「你怎麼這一身打扮?你剛才差點嚇著我。」寧和公主站直,先拉了拉長衫,屏著氣勢邁進門檻,看著一頭衝上來的黑馬,忍不住笑道。

「就是,剛才你衝上來,我們還沒看清楚呢,你就跑了,我還以為是怪物呢。」顧暃斜著黑馬。

她剛才真嚇著了。

「我在辦年,釀酒!這是咱們鄂州的規矩。

「你們坐你們坐,先讓我們老大陪你們說話哈,我先去把酒釀做好,這是大事,小陸子他一個人不行,這事得我親自動手。

「你們先坐,先喝茶。」黑馬一邊說著,一邊趕緊跑過去,接著釀他的酒。

公主雖然重要,但是辦年這件事,更重要!

李桑柔看著黑馬客氣完,跑了,欠身往裡讓寧和公主和顧暃。

「怎麼這會兒來了?有什麼急事嗎?晚飯吃過了沒有?」李桑柔讓著寧和公主和顧暃坐下,從窗台上拿了幾支蠟燭點上,扎到旁邊的燭台上,廊下頓時明亮起來。

「我才知道你回來了。」寧和公主一邊仔細打量著四周,一邊說著話兒。

「一早上,大相國寺那邊遞了信過來,說圓德大和尚和二哥他們回來了。

「我和阿暃就去了大相國寺,中午飯也是在大相國寺吃的,吃了飯又和二哥說了好一會兒話。

「回到宮裡,說清風來過好幾趟了,我就讓千山去問清風什麼事兒,千山回來說你回來了,我和阿暃就趕緊過來了。

「晚飯還沒吃呢,你們吃過了嗎?在院子外就聞到肉香了,你們做什麼呢?」

寧和公主又聞了聞。這一回,她聞到的是濃濃的果木煙味兒。

「要不,你們先回去吧,今兒天也很晚了,明天咱們再說話。」李桑柔笑道。

「你們晚飯吃什麼?挺香的。」寧和公主似是而非的嗯了一聲,伸頭往廚房那邊看,「都在忙啊,吃什麼好吃的?忙成這樣?」

「油渣包子,拆骨肉燉酸菜。」李桑柔有幾分無奈的看著寧和公主。

「油渣是什麼?」顧暃問了句。

「豬肥膘,把油煉出來,剩下的,就是油渣。那個扁竹筐里就是。」李桑柔解釋了句。

顧暃站起來,走到竹筐前,仔細看了看,嫌棄的往後退了一步。

「好吃嗎?」寧和公主也跟過去看。

「當然好吃!最好吃的,就是油渣!」黑馬擰頭回了句。

「我知道拆骨肉,很好吃。」寧和公主回頭看著李桑柔,再誇了句。

「你們要是不嫌髒,就留下來嘗嘗油渣包子,吃碗酸菜拆骨肉。」李桑柔一臉無奈,只好邀請道。

「好啊!」

沒等李桑柔話音落下去,寧和公主就迫不及待的答應了。

「真要在這兒吃……」顧暃看著大頭面前用鐵盆盛著的拆骨肉,就放在地上。

「要不你先回去吧。」寧和公主接話極快。

「我就說說。」顧暃斜瞥了眼寧和公主,哼了一聲,轉身坐回去,等吃飯。

寧和公主沒動,站在旁邊,看著大常飛快的包好包子,上籠蒸上,再挪過去,伸頭看看黑馬和小陸子用力攪著的那一大缸蒸好的糯米,接著彎著腰,去看竄條搗鼓那堆煙,回過身,再看螞蚱燒鍋。

顧暃坐下,也就片刻,就又站起來,和寧和公主一起,這兒看看,那邊瞧瞧,看了一會兒,乾脆蹲在螞蚱旁邊,拿了只木棍,也往灶口裡塞。

李桑柔重新拿起瓜子,看著一個蹲在螞蚱旁邊,看樣子想把燒鍋這事搶過去的顧暃,以及跟竄條蹲在一起,探討起那堆煙的寧和公主。

寧和公主和顧暃一人吃了兩隻油渣大包子,喝了一茶碗拆骨肉酸菜湯,吃的心滿意足。

回到宮裡,寧和公主才想起來,那件大事忘了說了!

對著顧暃懊惱了一會兒,兩人一起擺著手:算了算了,明天再說吧!

……………………

第二天一早,寧和公主和顧暃到順風鋪子,李桑柔卻沒到,再找到炒米巷,卻說她一早上就出去了,寧和公主和顧暃只好留了話兒,悻悻而回。

李桑柔一早上先去了南水門米行,再往其它幾家大小米行看過,回到順風鋪子,已經是午後了。

剛從拐角過來,左掌柜就拎著前襟,從鋪子裡連走帶跑迎出來。

「大當家的,你可算回來了!

「昨兒過來送東西的那位中貴人,又來了,到了有一刻鐘了,這把我急的……」

李桑柔聽說是清風,加快了腳步。

清風從鋪子裡迎出來,恭敬見禮。

「你去忙吧。」李桑柔示意左掌柜。

「皇上讓小的來看看,要是大當家得空,皇上讓小的請大當家過去,喝杯茶,說說話兒,就在明安宮。」清風看著左掌柜進去了,欠身笑道。

「好。」李桑柔笑應了,「現在嗎?」

「是,小的來前,皇上已經過去明安宮了。」

「那咱們現在就去?走的快點兒?」李桑柔忙往晨暉門示意道。

「是大當家體貼小的。」清風笑起來,欠身讓過李桑柔,兩人一前一後,急步往晨暉門過去。

……………………

明安宮,那間大殿門口,顧瑾坐在廊下,腿上搭著條半舊的羊毛毯,沐浴在陽光中,看著本書。

清風沿廊下往前,李桑柔穿過院子,在台階下站住,曲一膝跪下。

「不必拘禮。請大當家在這裡見面,就是為了宮裡規矩太多。

「坐吧,我不喜酒,愛茶,今年春天得了餅好茶,今天和大當家一起品品。」顧瑾放下書,抬手讓李桑柔。

李桑柔站起來,拱手笑應,坐到顧瑾旁邊,那把已經擺好的椅子上。

「那一包,是世子寫給你的信。」顧瑾先指著旁邊小几上放著的一隻錦布包袱。

「世子說,他不知道你的行蹤,只是知道你和他說了,要回建樂城過年,就把信寫到我這裡,讓我轉交給你。」

「多謝。」李桑柔欠身笑謝。

「不敢當。」顧瑾一句不敢當說完,笑起來,「聽說大當家最愛說不敢當?」

「是真不敢當。」李桑柔誠懇道。

「你都當得。」顧瑾笑起來,「阿玥和阿暃今天和我一起吃的早飯,阿玥問我,吃過油渣包子嗎?」

李桑柔微笑。

「我還真沒吃過。

「阿暃說,油渣包子是她吃過的最好吃的包子,說這麼好吃的東西,為什麼宮裡沒有?

「清風是九歲那年凈身進宮的,早上是他幫我解了圍,說油渣包子確實是最好吃的包子。」

顧瑾指著在旁邊沏茶的清風。

「小的凈身前,凈身師傅給了小的一個油渣包子,就吃過那一回,好吃極了。」清風欠身笑應了句。

「用了蘿蔔絲還是白菜?」李桑柔笑問了句。

「沒吃出來,就是好吃,香極了。」清風笑道。

「我覺得蘿蔔絲的好吃,黑馬覺得白菜最配油渣。」李桑柔笑道。

「我和阿暃說,最好吃的東西,宮裡都做不出來,讓她想吃的時候,去找你。」顧瑾笑道。

「阿暃比我頭一回見她時,開朗了很多。」李桑柔笑道。

「是個心裡明白,臉上彆扭的小妮子,從小就跟阿玥就是一會兒好一會兒鬧。

「世子頭一回從軍營里歷練回來,學了句俗語,用到她倆身上,一直用到現在,前一陣子寫信,說到她倆,問我,還是狗皮襪子沒反正?」

李桑柔失笑。

「睿親王府西邊兄妹三人,阿暃最單純。

「阿暟善良柔軟,小時候,阿玥和阿暃鬧彆扭,他最忙,這頭勸完勸那頭。

「我和他說:沒事兒,一會兒就能好了。阿暟就急赤白臉的跟我解釋:不是,這一回不一樣,這一回真惱了。」

「他現在好些了嗎?還是這樣?」李桑柔笑問道。

「懂事多了,我讓他跟著賑濟兩淮,他很能吃苦。」頓了頓,顧瑾無奈的嘆了口氣,「還是心軟。」

「不是說江山易移,本性難改。」李桑柔笑道。

「是,心軟良善不是壞事。阿昀,」顧瑾頓了頓,嘆了口氣,「很像他阿娘,總是自視過高。」

李桑柔垂眼抿茶。

「聽說順風年底的花紅十分豐厚?」顧瑾轉了話題。

「不是花紅豐厚。」李桑柔警惕頓起,笑道:「順風從大掌柜到馬夫夥計,全年無休,連大年三十,都要在鋪子裡忙碌,不能和家人一起過年過節,工錢總要給足。

不是花紅,是大家辛辛苦苦一年,該得的工錢。」

「也是不多,你家順風的工錢,是要分成兩份,夫一份,妻一份。」顧瑾看著李桑柔,慢吞吞道。

「順風建樂城總號里,女子不多,可東西南北四家派送鋪,掌柜都是女子。

各地遞鋪、派送鋪,有七成是女掌柜。

戰起之後,騎手短缺,沒辦法,也只好用女子,到上個月,已經有近百女騎手,釘馬掌的也奇缺,都被朝廷征走了,沒辦法,也只能用女子。

這麼分,不是挺好?」李桑柔看著顧瑾。

「這不是你的初衷。」顧瑾直截了當道。

「是。」沉默了一會兒,李桑柔點頭,「順風用的女子,七八成都是沒了男人,只能拋頭露面,養家餬口。

「餘下的兩三成,幾乎都是男人不能養家餬口,或病或殘,或者就是孱弱愚笨。

「我確實不是為了這兩三成的男人。」

李桑柔看著顧瑾,「順風的活,工錢是不少,可活也極不容易做。各家遞鋪,派送鋪,都是全家老小,齊心協力。

「就說遞鋪吧,遞鋪首要大事,就是要讓騎手吃好睡好,要侍候好馬。

「要是這遞鋪的管事是男人,給騎手做飯,整個遞鋪的洗洗涮涮,必定是他媳婦領著遞鋪里馬夫的媳婦兒,夥計的媳婦兒,一群媳婦兒在做。

管事的媳婦兒幫著丈夫打理遞鋪的廚房,拆洗騎手們的被褥,到處擦洗;馬夫的媳婦兒幫著丈夫打掃馬廄,洗刷馬匹;夥計的媳婦兒幫著丈夫清洗郵袋干雜活。

「這些,丈夫們覺得天經地義,媳婦們個個任勞任怨,這些媳婦兒,都是沒有工錢的。

可要是遞鋪的管事是女子,她要請個打理廚房的,就要拿工錢給人家,要是馬夫是個女子,她要請個幫手,她也要拿工錢給人家。

同樣的活,媳婦們就沒有工錢,不該這樣啊,是不是?」最後一句,李桑柔問的又輕又軟。

「一個家裡,都是一家人,財物兒女,是夫的,也是妻的。」顧瑾說的很慢。

李桑柔看著顧瑾,沒說話。

顧瑾也不說話了,慢慢啜完一杯茶,顧瑾緩聲道:「夫為妻綱,你這樣,沒什麼用。」

「有嫁妝跟沒嫁妝,總是不一樣。

「我這樣,順風的媳婦們,至少吵架的時候,可以拍一下兩下桌子,喊上幾句,丈夫那工錢,有她一半兒呢!」

李桑柔聲音中透著絲絲隱隱的疲賴和堅定。

顧瑾看著她,片刻,笑起來,「你這麼一說,我想一想。

「嗯,確實,能拍一下兩下桌子,能這麼喊幾嗓子,至少很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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