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這怎麼可能呢……」

姚婉寧聽到妹妹大膽的發言,下意識的搖頭否認。

「我,我與他畢竟相差了七百年的時間……」太祖出生於七百年前,而她與「河神」相識於七百年後,自己腹中的孩子,又怎麼可能是七百年前「他」的後人?

姚婉寧光是想想都覺得頭暈,雖說她不願意懷疑妹妹,但事情太過魔幻,她仍是抱著肚子,喃喃道:

「這,這不可能——」

「怎麼不可能?」姚守寧嘟了下唇,俯身上前,也伸手去摸姐姐的肚子。

姚婉寧下意識的將護肚的手移開,任由妹妹的掌心貼到了自己。

她的月份還小,這一摸自然是摸不出什麼動靜,可是姚守寧掌心隔著薄薄的衣服貼到姐姐肚子的剎那,溫熱、柔軟的觸感傳入她手心裡,她心裡突然生出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楚感覺。

對於這樁「婚事」,其實姚守寧是有心結的。

在她看來,「河神」與姐姐之間的這門「親事」,根本就是不對等的。

先不說「河神」如今只是妖邪,與姚婉寧的開始就是半強迫、半欺騙的性質,就算是「河神」是開國太祖,就算是與姚婉寧夢中相會的那個人可能是七百年前正值年富力強的朱世禎——可兩人之間年紀、時代相差極大,她依舊覺得彆扭。

可惜姚婉寧看似情根深種,竟因婚而愛,姚守寧自然不便多說什麼。

她對於「河神」雖心懷芥蒂,但碰到姐姐肚子時,那種感覺又完全不同。

姚守寧本以為自己對於姚婉寧的孩子的感受應該是複雜的、不知所措的,但血脈親近乃是天性,姐妹兩人貼近的時候,所有的忐忑與擔心全都不翼而飛,取而代之的,是感動與溫柔。

這是姐姐全心全意想要維護的孩子,是她以血肉、溫柔悉心養護的希望。

在她面前,一個蜷縮著四肢的嬰童蹬了蹬腿,似是換了個舒服的姿勢,在她掌心蹭了蹭。

一道嬰兒的笑聲在姚守寧的腦海中響起,親近、開心與好奇的感覺從掌心中傳遞了出來,姚守寧的心瞬間軟得一塌糊塗。

「夢中的婚禮能變成現實,你可以孕育骨肉,又有什麼事情不可能發生?」

她摸著姐姐的肚子,不知為什麼,眼眶隱隱有些濕潤。

「其實有件事情我也沒跟大家說。」

姚守寧頓了頓,接著低聲道:

「我與世子探齊王墓那天,進入了地底龍脈——」她說到這裡,吸了口氣,極力平復自己內心的情緒:

「我就似是聽到了孩子的笑聲,看到了一道小孩的影子。」

姚婉寧咬著下唇,沒有出聲。

從妹妹的話語之中,她聽得出來姚守寧此時情緒的起伏,也看得出來妹妹已經接受了她懷孕的事實。

自己隱瞞多時的秘密能輕易被最親密的家人接受,這無疑是令她鬆了口氣。

她也感動於姚守寧對自己的支持,可她仍覺得姚守寧所說的事情太過匪夷所思。

「雖然我也沒有證據,但我總覺得,那個影子,興許就是這個孩子。」姚守寧輕聲的道。

這個夜晚安靜極了。

姚家人此時幾乎都在外夜遊,偌大的房間中,只有姐妹兩人湊近了低聲輕語,場面說不出的溫馨。

「我在進齊王墓時,總有種莫名的感覺。」姚守寧抿了抿唇,道:

「進齊王墓時,世子提到,那是天元帝早逝的兒子——」她想到當時的情景,停頓了片刻,才接著說道:

「我當時想到天元帝,不知為何,便覺得心中有些難受。」

「砰砰砰—

—」姚婉寧聽到這裡,心臟開始瘋狂跳動。

她是知道妹妹的血脈特殊,對於一些事預知能力極強,她既然這麼說……

「你是指,天元帝是——」

「姐姐,天元帝是太祖的兒子。」姚守寧看著她,輕聲道:

「我懷疑,他就是……」

她後面的話沒有說出口,但姚婉寧卻心亂如麻,不停的搖頭。

「這怎麼可能呢?怎麼可能……」她語無倫次,一時之間不知心中是何感受。

姚婉寧病了多年,也曾熟讀史書,自然知道天元帝的生平往事,知道他年少登基,可卻承受了嫡長子早逝的痛苦。

「我的孩子,怎麼會是他呢?」

她下意識的否認,不希望自己的兒子未來會有這樣的人生,正欲說天元帝的生母另有其人……

可她再一細想,卻驚恐的發現,以往看過的史書竟然全不記得,她張嘴時,壓根兒說不出天元帝的生母是誰。

再念起「天元」二字時,她越發覺得親切,竟生出一種莫名的親近感。

天元帝是她的兒子!

這個念頭湧入姚婉寧的腦海,她一下眼圈就紅了。

「如果,如果他是我的孩子,那我們,我們之間……」

相隔了七百年的時光,她在七百年前生孩子,這孩子又怎麼可能回到七百年前呢?

她拉住了姚守寧的手,急忙道:

「守寧,如果你說的是真的,我的兒子便應該要回到七百年前,才能繼續過他的人生,否則,否則是不是歷史要亂了?」

她與「河神」夢裡成親,已經擾亂了歷史,許多情況發生了改變。

如今的史書之中,太祖朱世禎終身未曾娶妻,也就是意味著,七百年前的他是沒有妻室、子嗣的,若是如此,大慶朝豈非要改換傳承?

「歷史一旦發生改變,我們,我們還會存在嗎?」

假如大慶朝的第二代君王不再是天元帝,歷史從這裡發生轉折,到七百年後,這種變化是極其可怕的,到時不會再有長公主、神啟帝等人的存在,也許柳並舟不再是大儒,亦或柳氏未必會嫁姚翝,生兩女一子。

如果沒有姚婉寧,便不會再有她與「河神」定親之事……

她越想越亂,心中生出害怕之感,覺得肚腹都在一陣陣發緊,甚至隱隱感到疼痛。

「你別慌。」

姚守寧的手掌被姐姐抓得極緊,她忍痛輕聲安撫:

「會有辦法的。」

事到如今,陳太微已經知道她就是辯機一族的傳人這個秘密,有些事情她便不再隱瞞姐姐了。

「這件事情,也許我有辦法。」

「什麼辦法?」姚婉寧關心則亂,雖說知道自己慌也無用,但她仍無法控制的胡思亂想著。

「如果你生下孩子,我替你將孩子送走!」

姚守寧面對姐姐慌亂無助的神情,衝動之下,將心中的念頭脫口而出。

「送,送走?」

姚婉寧怔了一怔,接著遲疑道:「怎麼,怎麼送走?」

姚守寧開始說這樣的話,純粹是受情緒掌控,但此時面對姐姐問話,她逐漸冷靜下來,再一細想,卻發現這件事情未必沒有辦法解決的。

「你聽我說。」

她越想越是激動,反拉住姐姐的手:

「我可以穿越時間的阻隔。」

「這是什麼意思?」姚婉寧聽得雲里霧裡,有些茫然的道:

「守寧,我不懂。」

「姐姐,我可以在時間裡行走。」姚守寧解釋了一句,但她說完後,見

姚婉寧仍似懂非懂的樣子,忙就補充道:

「當日在代王地宮之中,地下墓穴有斷龍石封鎖,我與世子被阻隔在外。」若是強行破開墓門,必會弄出響動,引來守陵士兵。

這個事情姚婉寧聽懂了,她雖不知妹妹怎麼突然提起這事,卻仍是強忍心慌,點了點頭。

「後面我帶著世子,穿過時空,回到了四百年前,代王下葬的時候!」她說到往事,有些興奮:

「我們當時跟在送葬的隊伍後面,順利進入了墓穴之中。」

因為鑽了時間的漏洞,所以兩人沒有破壞墓門,這也是她第一次穿越時空。

而之後她為了斬殺那蛇靈聚的妖邪時,數次將世子送回多年前,這也從另一方面證明,她有將別人送回七百年前的能力。

她說到這裡,姚婉寧頓時就明白她的意思了。

「你是說,你能,能將我的孩子,送回七百年前,送到,送到你姐夫手中?!」姚婉寧杏眼圓睜,不敢置信的低呼。

「……」兩姐妹聊的重點在孩子,姚守寧雖然覺得「姐夫」二字實在彆扭,但她仍強逼自己下意識的忽視了這種感受,點了點頭。

「我想起來我生辰那夜,我們聊天的時候,提到孩子,你記得嗎?」

「當然記得!」姚婉寧用力點頭。

那一夜是她人生的轉折,使她第一次感受到腹中的孩子是塊血肉,而非妖邪。

她對於那一天發生的事牢記於心,每個細節都記得一清二楚。

「那天晚上,我跟你聊天時,我突然像是做了一個夢……」她將自己看到的幻境推給了「夢」。

姚婉寧回憶當日的情景,確實記得妹妹曾短暫失禮,後面問她,她便說自己似是做了個夢。

「你夢到了一個男人……」

這樣的對話兩人曾經也有過,可此時再提起時,姚婉寧的心境與當日又大不相同。

得知了更多信息後,她再回頭去想這件事,便已經猜到了許多事。

「對。」姚守寧點頭,答道:

「我夢到我抱了個孩子,送到了一個男人的手裡。」她聲音輕輕的屋中響起:

「而他當時接過孩子,說了一句——」

姐妹倆目光相對,異口同聲:

「大慶朝自此後繼有人!」

此話一說,姚婉寧身上雞皮疙瘩生起。

她突然有種說不出的感慨。

得知懷孕之後,她初時是害怕而羞恥,後來發現自己懷的是肉骨凡胎,便又開始擔憂這孩子的未來。

怕他身世敗露,怕這個世界容不下他。

可如今姚守寧的話卻令她心中一顆大石落地,好似幾個月的焦慮散去,她終於安心。

「如果是這樣,那可太好了——」她含淚呢喃,接著又似是想起了什麼,身體一震:

「可是守寧,這樣對你有傷害嗎?」

她望著妹妹,有些怯生生的問。

「應該——問題不大。」

姚守寧猶豫了一下,搖了搖頭。

長公主曾提醒過她,歷史是不可更改的,改變歷史後,會帶來許多的變化。

可如今歷史已經改變,今夜她與姚婉寧說的話雖是猜測,但此前種種已經顯露出了預兆。

她抬頭往「河神」肩頭上的嬰童陰影看去,那嬰兒也在偏頭看她,發出「咯咯」的天真笑聲。

這是姐姐的孩子,是姐姐的血脈!

她內心越發堅定:

「我一定能做到,一定可以將他送回去!」

「可,可你要怎麼送?」姚婉寧見她篤

定,便勉強壓住心中的不安,問了一聲。

「我現在還不知道。」說起這個問題,姚守寧也有些沒底。

她突然站了起來:

「我去問外祖父。」

「啊?」

姚婉寧跟著坐起,伸手想要拉她。

「外祖父肯定知道怎麼做。」姚守寧說完這話,看著姐姐臉上顯出來的慌亂與害怕,略一思索,便猜出她此時的心思。

她身懷有孕,最初的時候必定感到驚慌且羞恥,所以不敢跟父母說。

隱瞞的時間長了,便變成了羞愧,更是不知該如何開口。

想到這裡,她心中一動,說道:

「姐姐,你放心,我懷疑你懷孕之事,外祖父可能早就得知。」

「什麼……」姚婉寧低呼了一聲,但心裡卻又覺得並不吃驚。

「外祖父當年參加過「應天書局」,這個書局曾是我族一位前輩所召開的。」

姚守寧腦海里浮現出「空山先生」的嘆息,她搖了搖頭,集中自己的精神:

「這位前輩知前塵後事,外祖父對目前的事可能早有了解。」

她猶豫了一下,直言道:

「我的能力目前並不完整,我還沒有找到我的老師,獲得完整的傳承。」

如果想要將姚婉寧的孩子送回七百年前,她必須要在此之前找到自己的老師才行。

「我總覺得,外祖父是那個關鍵的契機,可以帶領我找到我的老師。」

「有危險嗎?」姚婉寧含淚望著妹妹,愧疚的問了一聲。

她知道自己的行為任性,使得妹妹為她奔走、費心。

「不,不危險。」姚守寧搖了搖頭,心中卻想起了今夜見過一面的陳太微。

他當年與張饒之有約,縱使發現了辯機一族的傳人,在她未獲得傳承前也絕不動手殺人。

——這也是之前數次見面,他僅嚇人而沒有真正動殺招的原因。

姚守寧若一旦獲得了傳承,陳太微與張饒之之間的約定自然便破滅,到時才是姚守寧真正的危機。

可在姚婉寧的面前,她又怎麼忍心說出來,讓自己的姐姐擔心?

「放心吧,沒事的。」

她忍下心中的不安,搖了搖頭,安撫姐姐:

「別想太多,好好將養身體,我不希望你出事,也不能讓你出事……」

「可我……」姚婉寧有些難過,她正欲說話,姚守寧就定定看她:

「你不會有事的。爹娘沒有白髮人送黑髮人的命。」

說完,姚守寧補充了一句:

「這是一位道門奇人的占卜結果,十分可信。」

姚婉寧聽到這裡,心中一定。

她點了點頭,溫聲道:

「我都聽你的。」

姚守寧露出笑意:

「我去找外祖父,你好好歇息。」說完,她站起身來,背向了自己的姐姐。

在轉身的剎那,姚守寧臉上的笑意迅速垮了下去。

陳太微雖說柳氏夫婦沒有喪女之相,可他卦象之中卻顯示自己的父母僅有一子一女送終,也就是說,姚家終究會失去姚婉寧。

她忍下心中的不安,快步邁出房間,往外祖父暫居的廂房行去。

今夜月色瑩瑩,滿天星宿,可見明日是個晴朗的好天氣。

柳並舟的屋子裡點了燈火,昏黃的燈光透過窗戶紙照了出來,她站在庭院內,心中亂得很。

當著姚婉寧的面,她自然不能露出頹廢之色,便作出自信滿滿的樣子,以安姐姐的心。

可此時僅剩她獨自一人時,所有的壓力全都落到了她身上,讓她覺得十分疲累。

「守寧。」

她僅呆怔了一會兒,屋裡突然傳來了外祖父的喊聲。

「嗯?」她情緒有些失落的下意識應答,接著驚訝道:

「外祖父,您怎麼知道是我?」

只見窗戶上的倒影站了起來,高大異常,帶給人極強的安全感。

不多時,影子消失,緊接著緊閉的廂房門「吱嘎」一聲被人拉開,燈光下,柳並舟的身影站在屋門口,雙手還各自放在兩扇大門之上,含笑看她:

「既然來了,怎麼不進來呢?」

「外祖父,我今晚……」

她欲言又止,想起姐姐懷孕,突然流淚:

「我有點害怕,怕做錯事。」

她得知了姚婉寧懷孕的秘密,便相當於變相的替姐姐承擔了一定的壓力。

雖說與姐姐商量好了,這個孩子可能會送回過去,可在父母面前,要怎麼交待這件事?

還有姚婉寧的結局未知,柳氏如果知道一切皆由她而起,使自己會失去這個向來視如掌上明珠般的女兒,不知該有多傷心?

姚守寧想要保護家人,可這種事又怎麼隱瞞得過去?

柳並舟目光溫柔的看她。

他的眼神裡帶著包容、憐憫,仿佛將這個外孫女內心所有的彷徨全部都看得一清二楚的。

「別急,慢慢說。」

他向少女招了招手,姚守寧便如找到了主心骨般,緩緩向他走去:

「外祖父,是這樣的……」

祖孫二人進了屋中,屋裡的桌案上只擺了一壺茶,兩個斟滿了茶水的杯子。

杯中茶水還熱,霧氣冉冉升起,使得滿室茶香。

柳並舟顯然早知她今夜要來,已經有所準備。

她彷徨不安的心頓時大定,將今夜發生的事和盤托出。

姚婉寧懷孕一事並沒有令柳並舟煩惱及吃驚,他神色鎮定,似是早就知道的樣子。

此時的柳並舟之於姚守寧來說,便如定海神針,她突然有了底氣,直言道:

「外祖父,我想請您引路,帶我找到老師。」

柳並舟並沒有吃驚於她的請求,而是抬頭看她,她一雙杏眼微腫,卻很是認真的看著這位長輩,堅定道:

「我要獲得傳承,保護姐姐,我答應過她,待她將來生產,安全的將她的孩子送回過去,交到,交到「他」手裡。」

眼前的少女雖說面容仍顯稚嫩,但那眼神、氣質,卻與他記憶之中的那位小友相重疊。

柳並舟透過面前的茶霧,記憶回到了過去——

那一年他正年少,意氣風發,家中已有賢妻,膝下有了女兒,他拜大儒張饒之為師,正欲大展拳腳之時,一場應天書局改變了他的一生。

他怔神了片刻,眼眶濕潤,眨了眨眼睛,所有回憶被他壓在心頭,他看向面前含淚請求的少女,點了點頭:

「也該是這個時候了。」

他定了定神,突然起身:

「守寧兒,你跟我來。」

姚守寧聽聞這話,心中一跳,只當他是要指點自己去尋找「空山先生」,忙不迭的便應了一聲,跟他出門。

庭院內安靜極了,只有徐徐清風,柳並舟說道:

「這尋師之路,我沒有辦法給你指路,」姚守寧聽到這裡,臉上露出失望之色,但不等她開口,柳並舟又道:

「不過我卻可以給你指引一個契機。」

「什麼契機?」姚守寧抿了抿唇,問了一聲。

柳並舟含笑道:

「今夜,你要尋找的是一個希望。」

少女不明就裡,乖乖點頭。

「我也想要尋找一個希望。」柳並舟溫聲道。

「外祖父,我不明白……」姚守寧喃喃出聲,柳並舟下意識的撫了撫頭頂。

在他頭髮上,簪著的是那支木枝,枝條舒展著,幾許嫩葉隨著夜風輕輕搖曳。

這一幕無論看了多少次,姚守寧都覺得十分神奇。

當日柳並舟踏入姚家時,便簪著這枝木條,她問過其他人,家裡人都看不到柳並舟頭頂的這枝木枝神異之處。

她後面偷偷問過柳氏,柳氏也只道不知。

說是自她記事時起,印象中的柳並舟便一直簪著這支木枝,她也不知是何來歷,只知道幾十年來,他從未換過,柳氏為此也感到很是稀奇。

姚守寧此時一見柳並舟動作,心中生出好奇之念。

可她仍牢記著正事,便強壓自己的天性,將這絲想要問木枝來歷的念頭壓了下去。

「外祖父……」她見柳並舟撫著木枝條出了神,正欲出聲喚他,卻見柳並舟已經放下了手,似是打定了主意,含笑看她:

「守寧,你尋根枝條給我。」

「啊?」他的這個要求出乎了姚守寧的意料之外,她呆愣住,一時之間有些反應不過來。

「你在這屋中、屋外,或任何地方,折一枝樹枝給我。」柳並舟以為她沒有聽明白自己的要求,便又道了一聲。

這一次他說得十分詳細,姚守寧一聽就明白了。

「好。」她點頭應承,卻猶豫著問:

「可是外祖父,我不明白……」

「有些事情,我也不太明白,需要我們去試一試。」柳並舟說道。

姚守寧疑惑不解,但她對柳並舟卻十分信任,聞言便點了點頭。

姚家地方不大,可在大災之前,家中也種了些花草樹木的,這廂房之外便有——只可惜這半年來兩場大雨加一場澇災,使得家中種的這些花樹大部分都死絕了。

後來洪水褪去後,柳氏嫌家裡頹敗冷清,便讓鄭士又移植了些花樹,時間還不長,這些花樹顯得有些蔫答答的。

在柳並舟注視下,姚守寧走到庭院角落,看到一株不知名的小樹,照著柳並舟的要求,折下了一根樹枝,轉身遞向他:

「外祖父——」

那枝條約有她小指粗細,葉片黃綠,帶著微微的涼意。

柳並舟伸手接過,端詳片刻,最終無聲的嘆了口氣,點頭笑道:

「很好。」

他雖這樣說,可姚守寧總覺得外祖父的語氣似是有些失望。

她心中生出一個念頭:外祖父想要的並不是自己折下的這支樹枝。

這個想法一出,姚守寧頓時好生為難。

柳並舟想要一支木枝!

可是這屋裡哪支木條才是他要的?他說了不拘家裡、家外,這範圍可不小,樹枝更是千千萬萬,外祖父只說想要,卻沒提樹枝的名稱、外表、粗細,自己胡亂尋找,豈非大海撈針?

她一時心思散亂,眼珠一轉,又想:今晚應該將世子留下來。

兩人一起尋找,總好過她一人亂尋。

世子有武藝在身,借他的劍砍,這樣尋找起來便快得多了。

她心生遺憾,柳並舟還道:

「守寧,你再折一支。」

「外祖父,您是不是想要我給您折一支您想要的木枝?」姚守寧問。

「是!」柳並舟點頭笑應。

「那您想要什麼樣的?是什麼樹?亦或是什

麼花?有沒有名稱,枝條大小、粗細的要求呢?」姚守寧再次追問。

「我不知道。」柳並舟含笑搖頭,目光溫和看她:

「我只知道,我想要一支,你送給我的枝條,至於這枝條是花是樹,是什麼品種我全不管,但需要合我的意。」

他這樣一說,姚守寧頓時露出為難的神情:

「外祖父,您都不知道想要什麼樣的,那我就是折來了,您又怎麼知道呢?」

「佛家講究緣分。」柳並舟正色道:

「我雖然現在不知道我想要什麼樣的枝條,但當你拿到對的那一枝過來時,我們便知道了。」

他這樣一說,姚守寧只好點頭:

「好吧。」

她今晚過來其實是想與外祖父商議姐姐懷孕一事,也想向他詢問如何聯繫空山先生。

可柳並舟卻希望先找到那一根特別的枝條,她只好按捺下心裡的焦急,下意識的抬頭往柳並舟的頭頂看去。

她總覺得外祖父提出這樣一個要求並不是無的放矢,興許他想要的木枝條,與他頭上戴的那支木枝相似。

柳並舟見此情景,心中很是高興,覺得這個外孫女果然冰雪聰明。

姚守寧受他眼神鼓舞,心中精神大振。

有了目標之後,她再尋起來便不如先前一樣無措,而是有意識的尋找外形、大小相仿的枝條。

她開始還急於想完成任務,再接著商討姚婉寧的事。

可到了後來,無論是她多麼認真的尋找折下來的枝條,送到柳並舟面前時,依舊換來的是他搖頭的回應:

「不是這支。」

祖孫倆已經走出了原本的庭院,不知不覺間來到了柳氏夫婦所居住的正院處。

時間一點一點過去,姚守寧心中不由有些著急。

柳並舟手裡已經握了一大把她折下來的枝條,幾欲抱不穩。

她隱約間似是聽到外頭有馬車輪的聲音響起,由遠及近,伴隨著眾人的歡笑聲——可能是出外玩耍的柳氏等人要回來了。

「外祖父……」她覺得自己可能今夜完不成柳並舟的要求,正欲說話,眼角餘光卻轉向了院子的角落裡。

那裡原本種了一株白玉蘭樹,可惜受澇災影響,已經枯死。

柳氏便讓人將姚翝平日練功的一些石鎖堆在了角落處,前兩日姚翝試圖練功時,她看了一眼,發現那株白玉蘭樹底下生出了一枝新芽。

可此時她再定睛一看,那裡空蕩蕩的,哪裡還有枯樹的影子?

「樹呢?!」她驚呼出聲,緩緩往那角落走了過去。

柳並舟心中一動,跟在了她的身後。

只見她所去的方向孤伶伶的擺了一個石鎖,地底的土看著有新翻的痕跡,留了約面盆大小一個淺坑。

「前兩日,你娘嫌這些樹枯萎後死氣沉沉,讓鄭士將人把樹刨去……」柳並舟想起這個事,遺憾的嘆息了一聲:

「莫非……」

姚守寧卻沒說話,而是蹲了下去。

「我記得,記得石鎖後面有的——」

「有什麼?」

柳並舟好奇的問。

姚守寧也不應他,只是伸手去拽垂落在地面的鐵鏈。

那鏈子拖動間發出「哐哐」響聲,她提起鐵鏈,用力拉扯。

姚翝練功的石鎖重逾兩三百斤,她隨意一扯,哪裡扯得動。

「……」

柳並舟一見此景,眼皮跳動,連忙道:

「守寧,你不要……」

「外祖父,您讓遠一點,我記得石鎖角落下好像壓了株枝條。

姚守寧此時已經將所有的雜念拋諸腦後,她腦海里只記得那一根新生的枝芽,總覺得那一株新芽格外特別。

此時姚家的大門被人打開,馬車駛入屋裡,姚翝等人的歡笑聲傳來,大家下了馬車,往這邊而行。

柳並舟還想要再勸,姚守寧已經將那鎖鏈掛到了肩膀之上,雙腿用力蹬地往外拖。

「守寧,守寧!」柳並舟看得膽顫心驚,深怕她閃到了腰。

她年紀不大,但勝在身體健康,力氣竟也不小。

再加上她只是借鎖鏈拖移,並非將其提起,便省了許多力,用盡渾身力氣後,竟能拖得那石鎖挪搖了一小截。

就在這時,有腳步聲傳來,似是有人聽到了這邊的動靜,過來一探究竟的。

柳並舟轉頭之後,便看到了蒙著臉的蘇妙真。

她手裡提了根木棒,一臉警惕。

初時聽到動靜的時候,她還擔憂是家中進了賊,見到院中的祖孫兩人時,不由自主鬆了一大口氣。

「外祖父——」接著她看到了拖拽著石鎖鏈,脹得面紅耳赤的姚守寧,頓時大吃了一驚:

「守寧!」

姚守寧只覺得肩頭被磨得通紅,掌心也火辣辣的疼。

但她腳尖用力蹬地時,能感覺得到那石鎖摩擦著地面挪動時的響聲。

「守寧,你在幹什麼?」

正說話功夫間,外頭的人也進內院來了。

柳氏等人回來之後,看到圓拱門前站的蘇妙真,及不遠處的柳並舟時,都愣了一愣。

接著眾人又聽到了蘇妙真的話,大家疾步上前,便見到姚守寧「嘿作、嘿作」拖著石鎖前移了半尺。

「……」

姚翝目瞪口呆,柳氏望著女兒,久久不語。

姚守寧顧不得眾人的反應,她將石鎖拖開之後,將鎖鏈一扔,接著轉身蹲回石鎖安放的地方。

那石鎖之下,果然壓了一截斷枝。

「這是在做什麼?」柳氏有些好奇的問。

「沒想到守寧力氣竟然這麼大……」姚翝嘆息,接著轉頭去看兒子,眼中露出嫌棄之色。

「……」姚若筠的笑意僵到了臉上,被看得有些委屈。

眾人往姚守寧的方向圍了過去,柳氏問:

「守寧你大晚上的在折騰什麼?」

她沒想到女兒與陸執出門,結果這麼早回來,且滿身狼狽,下午出門時明明穿得新衣裳,此時看上去髒兮兮的不說,竟似是已經濕了。

姚守寧沒有理她,而是蹲下了身,將那枝被石鎖壓住的枝芽撿在掌心。

這是那株枯死的白玉蘭樹下新長出來的苗,可惜柳氏應該是沒注意到這一點,讓人將枯樹強行挖走,欲換新樹栽種。

而這枝芽卡在石鎖之後,便被撕斷留了下來,應該是在挖樹的過程中,鄭士等人沒有注意到這枝細苗,推搡間使石鎖將它壓在了地底。

經過兩日的時間,枝條上的新芽已經枯萎,柔嫩的枝杆上全是擦傷,本來碧綠的植株上浮現大塊大塊的褐斑。

「外祖父,我覺得……」

她小心翼翼的捧著那枝芽,遞到柳並舟的面前:

「這應該就是,你要的那支。」

少女的臉頰紅彤彤的,眼裡帶著希冀。

柳並舟猶豫了一下,似是受她感染,心臟也開始「砰砰」跳動。

他下意識的將手一松,那原本被他抱在懷中的大捆折下來的枝芽落地,他將那株傷痕累累的,已經開始枯萎的枝苗接住。

那株枝芽落入他掌心的剎那,柳並舟頭頂之上簪著的那根

木枝頓時消失。

他綰好的銀白色長髮如流水般泄下,披散在他臉頰兩側。

而他的臉上,則露出了驚喜交加的神情,良久之後,他嘆息著:

「守寧,你找到了那把「鑰匙」。」

不僅止是如此,她還解開了心中的疑惑,發現了外祖父頭頂這枝神奇「木枝」的秘密。

柳並舟頭上這根簪了幾十年的木枝,竟然就是「鑰匙」。

「外祖父,這……」

她瞪大了眼,臉上掩飾不住的露出吃驚之色。

在自己遞上那根枝芽時,外祖父頭頂簪發的枝條便消失,兩者之間必有聯繫,她隱約感覺到:自己遞上的這根枝條,興許就是外祖父頭上一直簪著的那一枝。

「這,這怎麼可能呢?」

她杏眼圓睜,也像之前的姚婉寧一樣不敢置信。

如果她的猜測屬實,那豈不是證明,外祖父頭上的這支木簪,其實是出自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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