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這段時間的思考和觀察,趙慕慈從普通女性要面子要形象的刻板印象中解脫出來,對Julia最近這些不體面、有違「商業道德」的行為有了新的評價。

她仍然覺得當眾吵架、奪人所欲不是優雅體面的事情,也堅持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但是Julia將這些用在商業作為上面,也促使她從商業的角度對她進行感同身受。

她早該想到,Julia並非靠著一味的寬容忍讓做到這麼成功,也許在她的成功路徑上,爭奪和搶劫是常態。人們說她「所過之處寸草不生」,大約就是在講她手段狠絕,不留後路吧。

這是不是說明,在商業最開始的地方,在收集資源階段,還是在流行叢林法則?資源充足的時候大約會有禮尚往來,兄友弟恭的禮樂之象,資源緊張的時候,就會擼起袖子搶了。就像那位氣到想把門摔爛的合伙人,他的客戶被Julia截了去,他就沒有案子做,沒有錢收。而Julia會收下那筆代理費,其中小部分會進入她和其他同事的帳戶,整個團隊也多了一筆收入。

代價就是吵一架。是的,撕破臉吵一架。或者腆著臉,任由人嬉笑怒罵,我自巍然不動。忽然間,她明白了Julia那天開門後那張沒有表情的臉。那是放棄聲名的表情,那也是「我搶贏了,願付帳單」的表情。

你做得到嗎?趙慕慈自問。她不覺得自己能做得到。自小變害怕與人發生衝突,更不要說面對男人想要打人一樣的怒火。Julia心理素質實在可怕,非常人所能及。所以她成功是必然,為人所不能為。

人們嚮往成功。只要站在山巔,自然贏得山腳和山腰之人的仰望。可是成功的路徑,如人飲水,冷暖自知。趙慕慈想要Julia那樣的成功,卻又達不到她那樣的手段和心境。這讓她產生了糾結。

不想要A和B,那麼就到不了C。既然到不了C,那還有必要繼續學習跟隨具備A和B的人嗎?

想法一出,她悚然一驚,心中也豁朗了大半。是的。她不想要Julia那樣不顧一切的成功,哪怕她極度渴望成功,極度想成為她那樣年薪千百萬,叱吒風雲的合伙人。這是她長久以來的渴望,一想到它,她便覺得心中發熱,眼中有光,再苦再累也有了盼頭。

而如今,熱切還有,光芒仍在,卻不似當初那般熱切了。以前她是小助理,是埋頭幹活的中年級律師。像螺絲釘一般,每日只是到埋頭苦幹,增加Billablehours(帳單時數),減少響應客戶的時間,達到Julia對完美的要求,一切就賓主盡歡。

那時候,她眼中的Julia儘管脾氣不好,要求苛刻,但卻是難得願意給新人機會,發紅包和獎金也相當慷慨的黑面紅心式好老闆。每到年底聽到別的組同事的羨慕聲,她總是內心暗暗得意,慶幸自己在Julia的組裡,慶幸Julia是她老闆。

而如今,離Julia近了,觀察到了更多了以前沒有機會,也沒有能力觀察到的事實,凝視著心中的夢想,她不禁問自己:還要跟她走下去嗎?

跟她走,就要和她保持一致,受她影響,被她同化,成為第二個「寸草不生」的Julia。繼續留在團隊,又不按她做事的方式和套路,那麼勢必會遭到訓斥和排擠,如同她如今的遭遇一般。

況且如今的遭遇,還不是她有意為之,只是無意得知了消息沒有報告而已。如果她有意迴避或直接拒絕Julia對她在接待客戶方面的要求,不用想便知道自己的日子不會好過了。

不跟她走,又能去哪裡呢?去別處工作嗎。繼續幫合伙人幹活?還是去公司做法務?她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在她眼中,就像某一年下著大雪的陸家嘴一般。影影綽綽能看到一些輪廓,但總是瞧不清楚。

一說到走,她內心的戀戀不捨和求安穩的慾望便冒了出來。畢竟這是她的第一份工作呀。雖然不是很開心,但這裡的一切都是熟悉的,某種程度上也是可把控的。

也許成功不止一條路?條條道路通羅馬。理論上存在很多條路。可是此刻的自己,卻看不到一條。也許站在山巔的Julia會看到?

她閉上眼,試著以Julia的心態和角度去衡量她,Cindy,以及團隊的發展。最近的一幕幕在她腦海閃過……Cindy拿到客戶,Julia誇讚她,而她受到了訓斥;Julia在會議室對她的能力非常認可,說Cindy未必能服務好;Cindy繼續拿客戶;Cindy的客戶很多轉給她;Julia似乎對她有所壓制……

電光火石間,她全明白了,心中卻似遭到雷擊一般!原來,原來在Julia的意圖和安排里,她早就沒有了未來!Cindy是那個拿客戶的人!自己是埋頭作案子的人!Cindy不能做案子,自己不能接案子,兩個都要依靠Julia!

Julia的確有在壓制她,並非她幻想,因為Julia根本無意她去接案子!她不希望她有進一步的成長,不希望她獨立,這樣她就永遠依附於人,才能繼續留下來幫她!

可笑她之前還跟自己為難,想著自己是不是像Cindy一樣去接案子了,她的處境就能改善,甚至恢復,現在看來,真是天真!

趙慕慈探知了真相。她在這殘忍無比的真相中忽冷忽熱,面色蒼白,渾身喪失了力氣,心中卻燃起憤怒的火焰。

她很有一種衝動,想要當面質問Julia,問她為何這樣對她。問她為何給她希望又撲滅它,給她翅膀又剪斷它,令她信任又辜負她。她看著自己的一隻手。那手五指微張,在空氣中微微顫抖,似乎要抓住些什麼,卻是徒勞。手中空空如也。

她處在冰火兩重天之中。心中的火焰和冰冷令她忍不住打了一個寒戰。她試圖拋開這些難受的感覺,專注在工作上,面前文件中的字印在她眼裡,卻讀不出是什麼意思。她好像突然被扣進了一個透明罐頭瓶一般,周圍的一切清晰可見,卻喪失了聲音和觸感。她看著周圍無比熟悉的一切,像是處在另一個世界一般。

她機械的站起來,想離開這令人窒息的地方,去哪裡透透氣,好讓自己從罐頭瓶里出來。中途遇上Cindy面無表情的臉迎面而來,對著她點頭,她毫無反應,往前走去。Cindy在背後發出「嘁!」的一聲鄙視,她聽到了,泛起一絲情緒,但沒有回頭。

不覺來到了咖啡區。她點了一杯拿鐵,看著咖啡師熟練的操作著,心想她和他有什麼兩樣。不過是生產一件產品、輸出一項服務所必需的一個人力部件罷了。不能少一分,更不能多一分……如果多出來了,就會被砍掉……

她不禁打了個寒戰。旁邊的同事注意到了,問她是不是感冒了。她聽到自己在說,好像是有點,呵呵。這種感覺真是有點奇怪,像是身體裡面另一個人在說話一般。

同事看見她面色蒼白,目光無神,不禁來了關注,叮囑她累了就休息,千萬別硬撐。說完還壓低嗓音:「你們組可是有前車之鑑哪!命最重要!」

趙慕慈機械的露出笑容:「是。」

咖啡好了,趙慕慈拿過咖啡,對眼前的同事略一點頭,轉身離去。

另一位同事湊過來:「她今天狀態不對啊!」

同事:「最近好像都不太好。」

「我知道,但是她今天特別不對啊!像……像……」

「像被抽了筋的龍,扒了皮的蛇。」同事抿著咖啡,看著她安靜無力的背影,若有所思的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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