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戚戚然而不知所處十

回家的途中,陳染一直想找一個合適的話題引起頂頂的注意,可是想了幾個,比如去超市購物,去遊樂場玩,去玩具店買玩具,都不能引起頂頂的興趣。

「頂頂,想去哪裡?」陳染小心地問道。

「我只想回家。」頂頂一臉憂鬱地答道。

原來美惠撲到爸爸懷裡的情景對他是一個不小的打擊,他想起了爸爸。可惜徐蔚已走了,再也不能把頂頂舉過肩頭嬉戲了,不能橫抱著他扔到沙發上,不能揉著他的頭髮說該剃頭髮了,不能拿起頂頂喝剩的牛奶一飲而盡了,不能開車拉著頂頂滿大街兜風了,不能看到頂頂彈琴了,不能參加頂頂的家長會了,不能看到頂頂畫的畫了。兩個人無法痛痛快快地殺一盤棋了,無法為一個問題爭得面紅耳赤了,一切都成為了記憶,成為了懷念。情緒仿佛可以傳染一樣,兩個人都沉默著,想著曾經的往事。

「頂頂,我們要不要去買拼圖?」陳染突然想起頂頂買沙漠拼圖時,那種像發現新大陸一樣,異常興奮的神情。或許買拼圖能提起他的興趣,說不定還會發現類似徐蔚繪畫圖案的拼圖。

「媽媽,我」頂頂說不下去了,淚水奪眶而出。他一直隱忍的眼淚終於無處躲藏。

「頂頂,頂頂。」陳染輕聲說道。她想說人死不能復生,要接受現實。八歲的孩子怎麼會懂,她只能撫摸著他的頭髮安慰他。

「媽媽,我們回家吧。」頂頂終於收住了眼淚,說道。

「好的。回家。」陳染應著。

陳染看到頂頂小小的背影,還沒等她攙扶就一個人一瘸一拐地往家裡走。她眼睛潮濕起來,快走兩步,追上他。

頂頂一進到家裡,就神情凝重地看著徐蔚的照片,一言不發地看了許久,然後就看到他大顆大顆的眼淚掉了下來。

陳染沒有走向前去,只是遠遠地看著他,她想讓他一個人待一會,情緒釋放出來就好了。

頂頂轉身去了畫室,拿著素描本和筆坐在沙發上畫了起來。

陳染想起頂頂的畫,他很好地遺傳了徐蔚身上的繪畫天賦。構圖簡潔,色彩厚重極具個人的風格,這些究其原因是一個人對所畫的事物的理解和想像。

如果徐蔚還活著,一定會在頂頂身旁告訴他哪個部分加陰影,哪個部分加亮光,然後看著他修改過來。可是如今只有頂頂一個人坐在那裡,形單影隻,身後空無一人,他的爸爸已經離開了,再也不會教他繪畫了。

因陳染的心思全在頂頂身上,她竟然忘了燒的水,熱氣正從壺嘴裡呼呼地冒出來。有種悲涼,從心底湧上來。

徐蔚你為什麼要走得那麼早呢,太早了,還沒有看到孩子長大,就離開了。這個世界上是不是本身就有很多不公平呀,為什麼有的人就可以活到八九十歲,而有的人在年紀輕輕的時候就要離去呢。都說天妒英才,是因為徐蔚的繪畫天賦令上天妒忌了,所以才早早地把他收了去,是這樣嗎?

轟隆隆的雷聲,從早上就開始醞釀的雨終於到傍晚有了一個結果,瓢潑大雨傾瀉而下。

陳染起身關陽台的玻璃門,然後站在頂頂的身旁,看到了素描本上畫的正是那幅沙漠拼圖的畫面,一筆筆地畫下去,漫漫黃沙在他的筆下是灰色的,顯得更加蒼涼和深遠。

陳染很想問他,站在照片面前看了半天怎麼沒有畫爸爸,卻畫了沙漠圖,可是她終究沒有問,那是頂頂心裡最痛苦的地帶,哪怕是用繪畫的方式傳遞出來也是一種痛苦。頂頂寧願用其他的畫面來替代,作為紀念。也許等到有一天頂頂完全釋懷了,就不會如此觸景生情了。她希望這一日能夠早點到來。

「媽媽,爸爸要是沒有死就好了。」頂頂回過頭來衝著媽媽說道。

「傻孩子,人死不能復生,但是爸爸會在天堂里看著你的。」陳染說道。

頂頂看了媽媽一眼,充滿懷疑地問道:「他是怎麼看到我的?」

陳染一時也不知道如何回答這個問題,直指問題的核心,她思考了片刻,說道:「靠意念。你想爸爸能看到你,他就能看到。」

頂頂又一次轉過頭來看著媽媽,似懂非懂地重複著,「靠意念。」

給這麼大的孩子解釋死亡問題,真是一件難事。孩子總是喜歡打破砂鍋問到底,越是在意的問題,越是有決絕的勁頭兒。

頂頂舉起素描本看了看,說道:「媽媽,我畫好了,但願爸爸看得到。」好似默默祈禱一樣,原來他在用意念傳遞著他的渴望。

窗外的雨依然下著,打在玻璃窗上噼里啪啦作響,像她的心情。一定要下透,好讓這醞釀了一天的雨有所憑靠。

看著頂頂這番情景,陳染仿佛被重重地一擊,那是意識不願意抵達的地方,因為刻骨銘心的痛苦,但是今晚它們又一次來了,攪得她坐臥不寧。

她仿佛聽到父子倆的說話聲在客廳里清晰地迴蕩著。

「頂頂,畫得怎麼樣了,早點睡吧,否則不長個兒。」徐蔚說道。

「知道了,爸爸。」頂頂俏皮地又說上一句:「爸爸,你也要早點休息,否則鬍子都長出來了。」

她起身回到臥室,掛在牆上一家三口的照片合影映入眼帘,三個人隨意地仰臥在草地上,徐蔚還拉著頂頂和她的手,仿佛三個人要跳出畫面,畫面拍得非常生動有趣,有一種春意盎然的氣息。

如果拍照片的時候徐蔚知道自己在幾天後就離開人世,會是一番怎樣的心情。如果沒有那樣一場車禍,一家人現在又是一番怎樣的生活。那場突如其來的災難,一下子破壞了家裡的平衡。像是一個完整的陶器,缺了一大塊。

如果當天陳染同徐蔚一起參加畫展,可能就不會發生那場車禍,可是當天她因工作原因沒有去看畫展。如果當天徐蔚按照約定準時赴約,也許就可避免,可是當天徐蔚陪著幾個朋友吃飯。如果他早一秒或者晚一秒從美術館出來,或許可以避免車禍,可是剛好是那一刻。如果當天晚上他們有機會通話,也許就避免了車禍,但徐蔚的手機卻是關機的狀態。如果她及時下車截住徐蔚的車,可能也不會發生慘劇,可是這個念頭只是一閃而過。

如果,都是如果,假設是不成立的。陳染忍不住對自己的這些假設感到軟弱無力,灰心喪氣。

徐蔚常年繪畫,對於色彩的運用和構圖的解讀,已經在他的容貌上呈現出來。

臉部線條柔和溫潤,像石頭一樣天天被流水衝擊,就會變得光滑細潤。人也是一樣,學什麼就會變成什麼,做什麼就會成為什麼。

一個人因為對美育的廣泛涉獵,就會漸漸地磨損掉堅硬的稜角而使容貌變得柔和,人的性格也隨之變得溫和隨意,洒脫散淡。

頂頂眉眼之間承載了爸爸的衣缽。眼睛明亮清澈,一看就是天資聰穎的孩子。

突然陳染聽到了頂頂的喊聲,她匆忙下床來到孩子的臥室。

「做夢了。」陳染輕聲問道。

頂頂坐起來,揉著眼睛,說道:「媽媽,我夢到爸爸了,他說我畫的好。」

「你畫的好,爸爸看到了。」陳染讓他躺下,然後輕輕地拍著他。

頂頂很快又睡著了,他的鼾聲從他的鼻翼中輕微地發出來。有種青草的味道,或者說是陽光的味道,清新得令人愉悅。

陳染伸手摸了一下頂頂的頭髮,黑亮的髮絲柔軟濃密,並發出薄荷洗髮液的味道。小的時候頂頂最不喜歡洗頭髮了,尤其是嬰兒時期,她要橫抱著他,然後把清水撩到頭髮上,他像是如臨大敵一般,鼻子一抽,張著嘴巴大哭起來,聲音清亮。每當這時陳染就像做錯了什麼,趕緊安慰道:「好了,馬上就好了。」

徐蔚就會在一旁不知所措地看著,不知道如何讓頂頂停止哭泣,心如刀絞,坐臥不寧。直到他從陳染的手中接過頂頂,把頂頂裹在毯子裡緊緊地抱在懷中,看著頂頂晶瑩的淚水,輕輕地將孩子的淚水抹去。頂頂也就很配合地破涕為笑。頂頂自小就跟徐蔚有一種親切和融洽。

後來頂頂大一些了,他很喜歡睜著眼睛洗頭髮,結果水流到眼睛裡,於是他拚命地用手揉,弄得兩隻眼睛紅紅的像兔子眼睛一樣,撅著嘴從衛生間出來,埋怨道:「媽媽,我的眼睛又進水了。」

「閉上眼睛。」每當這時徐蔚都是這句話。

「你又睜開眼睛了,一定要閉上。」陳染也會加上這句話。

現在頂頂早就對洗頭髮的方法諳熟於心了,先打濕頭髮,塗上洗髮液,揉搓,沖洗,他早早地閉上眼睛,就不會把水弄到眼睛裡了。他在一天天地長大。

陳染掖了掖頂頂的被角,剛想起身離開,就聽到他輕聲地喊道:「爸爸,爸爸。」但馬上他翻了個身,又酣睡起來。

她伸出手摸了摸頂頂稚嫩的臉龐,原本以為孩子的痛苦是短暫的,瞬間的,其實不是,孩子留在了夢裡與逝去的人相依相偎。

陳染的大腦里充斥著太多的東西,幾乎要爆炸,她想將裡面的東西清理乾淨。在深沉的夜裡,聽音樂是最好的辦法。優美舒緩的旋律如行雲流水潛伏在心裡,讓心安靜下來。設置了《StarofBaghdad》單曲循環,她聽著聽著就感覺到睡意襲來,閉上眼睛,竟然很快就睡著了。真是久違了。她太累了,忘記了做夢,也忘記了回憶。

早上的陽光透過玻璃窗投射到她的身上,睜開眼睛一個鮮活的世界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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