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然是無風,依然是濕氣沉重,粘稠的空氣貼在身體表面,令人不悅。

陳染再次打量鏡中的莊之言,清瘦蒼白的臉上眼睛像是嵌進去似的,看上去憔悴,疲倦,但是精神狀態很好。他大概是看到了陳染在打量他,轉過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笑得很拘謹。他問:「怎麼了,不認識了?」

「是的。好像你有什麼事情隱瞞。」陳染自顧自地說著。

「沒有,一切正常。」莊之言看著窗外的景致,說道。

車裡再次安靜下來,那條街進入視線之內。兩個人都記得這條街,那是一個共同的記憶。

「記得這條街?」莊之言突然問。

「記得。那天大雨磅礴,我接你回家。」陳染回憶道。「你畫了一幅畫,我在你家看到過,叫什麼《雨中女子》。」

看到莊之言一臉驚訝的樣子,陳染又補充道:「那天美惠帶我看的。」

「是這樣。」莊之言說道。

「晚上我接你回家。」陳染說道。「我現在必須回台里。還有一點工作沒有做完,沒辦法。」

「好的。」莊之言答應著。

陳染握著方向盤,掉頭離去。但心裡的某個角落卻蠢蠢欲動,無法安定下來。但那到底是什麼,她很難用語言描述。

窗外的梧桐樹葉搖曳著,有風吹來,這是好事。她心中一喜。

辦公室里空無一人,趕緊打開電腦,想壓縮時間快點兒完成工作,想早點兒去至謙畫廊,卻無法安靜。心裡像揣了一隻兔子,這樣的比喻雖然俗套但卻是她狀態最好的描述。

坐下來等待著安靜降臨。安靜沒有等到,手機鈴聲卻恰到好處地響了起來,「趕緊過來。」米加加焦灼地說道。

「怎麼了?」陳染問道。

「莊之言的胃病發作了,疼得滿頭都是汗,他不肯去醫院。」米加加說道。

「我過去,現在。」陳染的預感得到了答案,這才是她無法安靜下來的原因。這也算是心有靈犀吧。上天總是在兩個相關的人面前製造一些事端,讓兩個人彼此相依相偎,相憐相惜。

陳染是怎麼走出來,怎麼開著車過到街對面,又是怎麼推開畫廊的玻璃門,都變得模糊不清,只有看到莊之言的時候,她確定那一刻她才是清醒的,他的額頭上都是汗水,像是蒸汽鍋蓋子上的水氣,均勻細密地分布在額頭上。她拿起一張紙巾,從一端開始擦,濕透了就換一張,直到將汗水吸干。

陳染看著他,準確說是盯著他,問道:「去醫院吧,我陪你去。」陳染聲音輕輕的,像是跟一個三歲的孩子說話似的,語速緩慢,說得都是短句,肯定句。如果是一個孩子一定聽得懂這句話,但是莊之言不是聽不懂,是不想懂,他近乎哀求道:「我不去,我沒事。」

讓站在身旁的蘇至謙和米加加非常著急,眼神焦慮地重複道:「怎麼辦,怎麼辦?」

「那就先不去,我送你回家,好嗎?」陳染走進了一步,說道。

「好的。家裡有藥,吃上藥就會好的。」莊之言說道,然後勉強站起來,陳染扶了他一把,他卻說道:「沒事。我自己可以。」這一刻他的性格當中固執而頑強的特質很明顯地流露出來。

「先回家。如果吃了藥都沒有好,就去醫院怎麼樣?」陳染竟然有耐心用了商量的語氣。

「吃了藥就會好的。」莊之言聲音低沉下來,重複著剛才的話。

陳染不再說話,似乎說什麼都無法打消他已經深諳於心的念頭兒。也許那才是他的秘密吧。一個人有權利保存他的秘密。看到他眉頭緊鎖,瞬間又舒展開來,大概那個秘密在腦海中又一次跳了出來,非常痛苦,一定是看到她在看著他,他又裝作如無其事。

過了片刻,陳染還是笑道:「好的,那最好了。我也不喜歡去醫院,到處都是消毒水的味道,反胃。」這句話是真的,醫院會讓她想起媽媽,想起徐蔚。那些包裹著痛苦的記憶就會捲土重來,讓她感嘆生命無常。那是一個很殘酷的過程,尤其是她的媽媽去世的時候,她才十五歲,無法透徹地理解命運的無常,只是覺得她很無辜,很不幸。這個死亡的信息在身體里碾壓過無數次,她才接受媽媽已經死了。每每聽到同學講起自己的媽媽如何如何,她除了凝神傾聽之外,實在是插不上一句話,那是一種被排除在隊伍之外的形單影隻。

莊之言聽著她說完了這句話,然後很專注地看了她一眼,他知道她會想起什麼,會想起誰,很正式地說了一句,「我也是。」

米加加跟著他們出來,看著他們上了車,還是很不放心地叮囑了一句,「吃藥不行,就去醫院。不能等的。」然後目送著陳染的車融入到車流之中。她看到陳染車的尾燈亮了起來,直到再也看不到了,她才惆悵地說了一句,「莊之言那麼怕去醫院,到底為什麼呢?」

「行了,別多想了。他自有苦衷,不想說出來,我看得出來他很為難。」蘇至謙攬著米加加的腰,回到了畫廊。

莊之言打開了車窗,風橫衝直撞地灌了進來,讓整張臉都沐浴其中,涼爽之感。這就是可以帶走濕氣的風,久違的風。

「起風了,你的手臂就好受一些的。」陳染轉頭看了看他,笑道。

「是的,好很多了。」莊之言說道,只是他一直看著窗外,看不到他表情的複雜變化。

他轉過頭來的時候,額頭上又冒出了汗,這一幕正好被陳染看到了,她遞給他紙巾,尋問道:「要不要去醫院?」

「不要,我說了不要。」莊之言怒氣上來了,到底為什麼要這樣,只有他心知肚明,他不過想以這樣的方式否定上醫院。他不想去,不能去,一旦去了醫院,隱藏的秘密就被揭開了。他想那道步入死亡的門檻他不會那麼快就走進去,他根本就沒有準備好。

陳染不得不放下據理力爭,她像是哄小孩一樣,連連說道:「好,好,好。不去醫院。」

莊之言的眼神里流露出悲傷,那深深的悲傷里,一定隱含著不可說的秘密。莊之言不肯說,一定有他的道理。她為什麼還要逼迫著他一定要說出來呢,那樣只會令他難過,甚至是難堪。她只想憑藉著大腦的分析,初步判斷出一定是他身體上潛藏著不好的徵兆,只是她不知道而已,只是他不讓她知道而已。所以她就當成他是一個病人,一切都圍繞著他的需要而行事。

他突然說了一句很天真的話,「我很想喝你做的魚片粥。」

「沒問題。食材家裡有嗎,如果沒有我路過超市買一點。」陳染說道,然後看了看他,很難想像他提出這個有些過分的要求,還顯得理所當然。在內心他已經當她是家人,才會這樣。

「有,冰箱裡有馬鮫魚。」他乾脆地答道。

「我可以保證你一個小時就能吃上。」陳染笑道,仿佛他們就是一家人的感覺。

陳染正在廚房解凍馬鮫魚,為了更快地入鍋,她將魚剁成了寸段狀,這樣幾分鐘就可以解凍。她總是在這些很小的事情,顯示出她自己的小聰明,小心思,而且又總是恰到好處。

莊之言已經吃了藥,坐在沙發上,不時地看向廚房,看著陳染在廚房裡忙碌著,一瞬間他有種錯覺,他們已經結婚了,像尋常夫妻一樣朝夕相處,他們是名副其實的一家人。這麼多年的盼望等待,終於得以修成正果。可是,當聽到陳染問他,「你家的鹽放在什麼地方?」他突然間明白,剛才不過是他的一個恍惚的短暫的夢境,他們從來就沒有成為一家人過。他們已經分手了,可是剛才他卻提出那麼過分的要求,實在是不應該。

陳染甩著兩隻手出來,說道:「等著吧,已經煮上了。」

「謝謝。辛苦了。」莊之言說道。

陳染聽到這句話立刻也想到了他們不過是最熟悉的朋友而已,從來就沒有成為一家人。他們都在各自的家庭里承擔著爸爸和媽媽的角色。

「不用謝。」陳染輕飄飄地說道。

「我沒事了,你還是回去吧。」莊之言從沙發上站起來,看了看窗外,說道:「時間不早了。」然後他徑直去了畫室。

「知道。我知道。」陳染說道。冷冰冰的「時間不早了。」要是以前她一定會毫不猶豫地離開,但是現在她不想那麼殘酷,因為他的疲倦,還有他的眼睛裡隱忍的痛苦,她原諒了他。

陳染將魚片粥盛在一個白色的瓷碗里,「快點兒吃吧。我也該走了。」

莊之言放下畫筆,走出了畫室,突然他從後面抱住了她,熟悉的溫熱的氣息涌到他的心口處,一滴液體落在她的脖頸上,那是他的眼淚。他聲音低沉地說:「陳染,謝謝你。」

「好了,我會來看你的。」陳染將他的手拿開,笑道。好像生離死別一樣,她需要留下一個快樂的背影,也期待他快樂起來。

城市的夜晚,一如往常般地喧囂和熱鬧。這些都是別人的事情,陳染只想快點兒回家,一個人待一會兒,一個人靜一會兒,一個人回憶一會兒,尤其是那滴溫熱的眼淚,似乎仍然在她的脖頸上,讓她再次想到他。

打開門的時候,看到月光正從窗簾的縫隙處照進來,她沒有開燈,坐到沙發上,正好就坐在那縷月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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