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者番外——亞歷克斯與伊爾妲(44)

白銀議員揮動雙翼,掠過阿克的城市上空。

在有翼人中,對那些與生俱來的不同之處,也有各種意見,有人認為它的起源就是恥辱,應當隱藏起來或是設法修剪掉;也有人認為在他們的祖輩因此獲得克瑞法之主的青睞之後,這雙羽翼就從恥辱變成了榮耀;還有一些人認同後一種意見,但認為他們應當謙恭地落到地上,用雙腳走路。因此而生的爭論甚至被送上了克瑞法之主的案頭,不過那兩位存在——那時候正是最受他們愛戴的那個,他拿起文書看了看,很自然地說道:「羽翼又與手腳有什麼區別呢?它既不是恥辱也不是榮耀,只是身體的一部分,常人如何使用手腳,你們就應當如何使用羽翼。」

所以,如果你到克瑞法,就時常可以看到雪白的「大鳥」從碧藍的空中飛過。

白銀議員在阿克依然這樣做,卻是為了凸顯她與常人的不同,在她將那些女人處刑後,一些試探就來了,這裡的男性有著根深蒂固的思想——認為女性總歸是懦弱無用的,但她一旦顯示了作為與人類最大不同的地方,他們就又畏縮起來了。

她在城門兩側的箭塔頂端落下,從這裡可以看到一個孤零零的背影——黑髮的吟遊詩人依然如之前一般,拒絕了所有人,不過還不能說他是孤身一人,因為他這次還帶上了一個「嬰孩」。危險的神祇子嗣,即便拉曼妥思只是一個神力低微的神祇。

亞歷克斯回身最後看了一眼阿克,黃昏降臨,沉重的鐵閘門已經落下,在道路兩側,被叢林掩映著的村莊裡升起白色與灰色的炊煙,周遭一片空寂——如果沒能來得及進城,商人或是旅行者都會選擇到村莊裡尋找住宿的地方,在路邊以及密林里休息都要小心有野獸、怪物和盜賊乘著夜色襲擊他們。

他的坐騎,一匹漂亮的黑馬悠然在夯實的路面上踏出細小的煙塵,晚風格外乾淨和冰冷,鳥兒也似乎休息了,深秋時分,蟲子也不再鳴叫,如果換做另一個人,準會感到一陣難以忍受的孤寂,但對亞歷克斯來說,他樂於享受寂寞,就和他還在另一個世界,還在巫妖的戒指里時一樣。

被放在他懷中的維維偶爾會發出「咕呱」的叫聲,其他時候都很安靜,祂的面孔在陰暗的光線下發光,眼睛卻如同深不見底的漩渦,除了這個,祂和普通的孩子似乎沒有什麼分別,一樣的脆弱,誰也不知道,只要善加利用,祂會是一件極具殺傷力的武器——即便祂不做出任何攻擊的行為,只要還有理智,那些被錢財或是其他原因吸引而來的刺客就會心生忌憚——不說他們是否能夠殺死一個神祇的子嗣,祂的死亡說不定會引來拉曼妥思的一瞥,誰敢和命運打這個賭?

「只是一件武器罷了。」亞歷克斯低聲說道,他不知道嬰孩是否能夠聽懂這句話的意思,大概不懂,祂一看到亞歷克斯向祂低頭,注視著祂,就格格地笑著去抓亞歷克斯垂下的黑髮。

亞歷克斯將一根手指塞給他作為頭髮的替代品,抬起頭遙望道路的盡頭,原本阿克也有通往瑞芬的傳送陣,但在克瑞法的法師傳送到阿克之前,瑞芬就單方面關閉了通道——亞歷克斯並不覺得遺憾,傳送陣總是會讓他想起自己的死亡原因——從解體的直升飛機上墜落。而在傳送陣中,他的無能為力和在飛機上是一模一樣的,他厭惡這種不受自己控制的行動方式。

「而且如果他們正是為我而來的,」亞歷克斯自言自語道:「我何必擔心遲到呢,一場好戲要開場必然需要等到演員到齊,何況還是一個這樣重要的主演。」

「咕呱。」維維說。

真正的夜晚到來時,亞歷克斯踏進了一座很小的村莊。

這裡的人們似乎還未完全被瑞芬的惡臭思想感染,他在這裡依然可以看到年長與年輕的婦人,她們將周身包裹的嚴嚴實實,但沒有一見到他就不顧一切地逃走。只是和亞歷克斯說話的人還是男性,一個年長的農夫,倒是忙不迭地摘下帽子行了個禮——就看亞歷克斯的著裝與馬匹,就知道他不是一個窮苦的凡人。

「好人,」農夫問道:「您到我們這個偏僻的小地方,是有什麼重要的事情要做嗎?」他停頓了一下:「如果有什麼工作,盡請吩咐,我們這裡沒什麼好東西,但還是有些人手的,您是要狩獵嗎,還是要採摘藥草?」

「我要從這裡往瑞芬去。」亞歷克斯說道:「我可能需要一些淡酒,一袋麵包,或是草藥。」他輕輕地從馬上跳下來,「不過在這之前,你們看看這個是不是你們的村民?」

那個農夫一看那張血肉模糊的臉,就忍不住大叫了一聲,「哎呀,」他喊道:「諸神在上,這不是老木樁嗎?」

這個名字還真是——挺現實的,亞歷克斯知道在一些缺乏教育力量的地方,人們時常會依照職業、容貌特徵和經歷過的事情為人取綽號一樣的名字,老木樁的名字完美地契合了他的容貌,擦掉那些血污與撫平翻起的皮肉後,就可以看到他有著一張平坦而又渾圓的臉,皺紋就如同年輪一般。

「我在密林邊遇到了他,」亞歷克斯說,一些村民已經急切地將老木樁搬回他的屋子,這裡的村長,一個看上去有著幾分威嚴的老人則來詢問事情的經過:「一頭巨狼追在他身後,」黑髮的吟遊詩人說:「我從它的爪子下把他救了出來……我不確定他是不是這裡的村民,但他很顯然不適合繼續長途跋涉……他的傷勢有點可怕,但沒有生命之憂,只要好好休息……」事實上老木樁的傷勢非常嚴重,大狼一爪子就掀開了他的半張頭皮,只是亞歷克斯身邊的藥劑是用精靈的生命之水調製的,這種不是因為這種意外老木樁可能一輩子也看都不可能看到的珍貴藥劑治癒這些傷勢簡直輕而易舉。

「他可真是幸運啊,諸神在上,」村長感嘆道:「老木樁是我的堂弟,」他說:「我應當好好地感謝您,你要在這裡住下嗎?就在我的屋子裡吧,有新換的稻草,還有幾隻才兩個月的小羊,保證您能暖暖和和地過了這一夜,我們也有馬廄和飼料來供養您的坐騎。」

亞歷克斯固然不畏懼黑夜,但也不至於有意折磨自己,「我在廣場上休息一晚就行。」他說,在才踏出維尼托的那幾天他也貿然在村莊裡求宿過,雖然看在金幣的份上沒人拒絕,但走出維尼托幾十里後,在村莊而不是「莊園」借宿的時候,平民們中最好的房屋也是沒有房間區隔的,簡單地說,就是一個猶如倉庫似的大房間,爐灶在屋子中間或是一側,上面掛著鐵鍋,床鋪很大,大到足以一家人全都睡在上面,有時牲畜也會擠在一起,帶來更多的溫暖。

如果說臭蟲、跳蚤和污濁的氣味還不至於令人絕望的話,讓亞歷克斯最無法忍受的莫過於夫妻之間的一些事兒居然是不加遮掩的,雖然女性要在外面裹住頭髮和身體,但在房間裡,說是衣不蔽體都是禮貌的。這種古怪的矛盾之處讓亞歷克斯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村長竭力邀請,可惜的是亞歷克斯從來就是那種很難被說動的人,後來,他甚至不讓他們帶走他們的馬匹,拉著黑馬走到廣場中的水井邊坐下,自己打了水給馬喝,又給了它幾塊甜菜乾。

不過村長還是送來了淡酒和麵包,在看到亞歷克斯的斗篷里居然還有個嬰兒時,他還說,這裡有個新生兒的母親,可以喂養這個孩子。

亞歷克斯不知道拉曼妥思的子嗣是否需要人類的食物,但艿哈萊確實喂過祂新鮮的羊乳,他想了想,就同意了,還給了一筆酬勞。

然後,在第二天的早晨,他被這裡的村民圍住了。

我居然也不是那麼意外。亞歷克斯在心裡說道:「你們要做什麼?」他問道:「是淡酒和麵包沒有給錢?還是我要為廣場的石磚付一筆租金?」

「不,都不需要,」村長說:「但年輕人,在你離開這裡的時候,你應該連同你的妻子一起帶走。」

亞歷克斯被驚嚇到了:「什麼?」他必須承認自己錯誤地低估了這些人的奇思妙想所能達到的程度:「我什麼時候有了一個妻子?」

「難道不是你在這裡娶的妻子嗎?」一個村民說:「你來到這裡,和她成婚,等她懷孕了,你卻已經走了。」

「昨晚是我第一次踏進這裡,」亞歷克斯甚至感到了一絲趣味,這些人信誓旦旦,就好像他真的在這裡娶了一個姑娘似的:「我的記憶應該沒出問題。」但他的解釋沒用,一個年輕的婦人被推了出來,之所以一看就知道是個婦人而不是少女,是因為她的身態還明顯地殘留著生育後的臃腫,亞歷克斯一眼就認出她是之前喂養了維維的女人。「我的孩子呢?」他問。

「孩子要跟著母親,」村長說:「你要麼把孩子留下,要麼帶走孩子的母親。」

亞歷克斯眯起眼睛,露出了危險的神態:「我不知道,也不在意你們要做什麼,」他聲音低沉地說道:「但希望你們知道自己在幹什麼。」

被銳利的視線一掃,一些村民不由得垂下了眼睛,村長卻絲毫不做退讓:「您可以背信棄義,」他說:「但我們也可以請人來為我們做公證。」他昂起頭:「請那位……大人來這裡吧。」

這座村莊裡會有什麼樣的大人物?亞歷克斯現在真的好奇起來了,他等了一會兒,就看到一個矯健的身影穿過人群留下的通道走了過來,他不禁微微一怔,這不是個陌生人,他們還相處過一段不短的時間——除了伊爾妲與艿哈萊之外,他最熟悉的女性大概就是這位了——飛羽號的船長,因為厭棄被父親賜予的名字,所以一直自稱與要求人們稱她為「女船長」。

女船長將短斗篷掀開了一半,露出了銀月與星星的標記,對這個小到連牧師都沒有的村莊而言,一個具有施法天賦的遊俠確實是個大人物,完全有資格——哪怕她是女人,為他們主持公道了。

「是他?」女船長似笑非笑地問了一句,顯然在過來的路上已經有人試圖先入為主了。

「是他,」村長說:「如果毫無關係,他怎麼會願意冒著生命危險,在狼群的利齒獠牙下去救援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呢?」他大聲地說道:「正因為老木樁是他妻子的父親啊,他總不能看著他去死。」

「這樣聽起來他不像是個壞人,」女船長煞有其事地說:「應該不會做出忘恩負義的事情。」

「他也許不壞,」村長說:「但您也知道,吟遊詩人們總是放浪不羈的,他之前已經拋下了我可憐的侄女,我可能不能放走他第二次。」

「那麼你們要他怎樣做?」女船長問。

村長的眼睛閃爍了一會:「他應當帶著他的妻子和孩子走。」

「然後呢?」亞歷克斯問:「你們是否想過,之後會怎樣嗎?」如果他真的只是一個沒有天賦的吟遊詩人,被他們逼迫著帶走這個婦人,最好的結果也不過是把她丟棄在密林里,最壞的更是說都不用說。

「沒有丈夫的女人要被燒死。」村長說,同時緊盯著亞歷克斯的眼睛。

此時突然響起了一陣大笑聲。

「原來如此,」女船長眼神犀利地說道:「你們只是要尋找一個替罪羊。」她沒有等村長狡辯就繼續說道:「多麼拙劣的謊言,但我是女人,他是一個看上去就很仁慈慷慨的好人,所以,你們,」她將視線轉移到那個年輕婦人的身上:「你或許是憐憫自己的侄女,他們或許是不想觸怒村長,但又不想容忍她的錯誤……」

「你們需要一個人帶走她,至於之後如何,只要沒在你們的眼前發生,那就等於不存在,你們可以心安理得地繼續自己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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