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者番外——亞歷克斯與伊爾妲(51)

在亞歷克斯的世界裡,有那麼一段時間,甚至在最近的一百年間,人們近似於頑固地認為,身份貴重的人必然是有一雙小手,一雙小腳的,這點即便是男性也難以避免,在畫作和小說中,當某人要凸顯角色的特殊身份時,必然會描寫他或是她有一雙小巧白嫩的手。這也不奇怪,畢竟自幼並且長期勞作的人必然手腳粗糙腫大,十分難看,養尊處優的人就沒有這種煩惱。

直到亞歷克斯長成的時候,女性應當有雙纖細的手仍舊是一種不可動搖的審美,女性們也會穿上高跟鞋——從視覺上來說,這樣她們的腳確實會顯得更精緻一些。

但無論多小,成年人的手腳還是必須符合比例的,女性的手一般在6寸左右,腳則在8-9寸左右,之前女船長告訴他們說,那種詭異的法術可以讓受害者的手腳縮小到原先的一半,亞歷克斯早有準備,但在看到的時候還是不由得驚愕不已——這隻手不是突兀地縮小的,而是從小臂開始就向內收攏,到了末端,那就是一個七八歲孩子的手的大小,亞歷克斯可以毫不費力地把它握在掌心裡。

「拉起袍子,讓我看看你的腳。」亞歷克斯放下袖子說道。

少女羞澀但沒有一絲遲疑地提起了長袍,袍子下是一雙一樣可以被放在珠寶匣子裡的腳,它白皙,玲瓏,沒有一點傷痕,被好好地包裹在綢緞的鞋子裡,「你能走嗎?」聽到這個問題,少女微笑起來:「主人,」她輕聲說:「我不但能走,還能跳舞呢。」

也許是新主人的寬容給了她一點信心,她將袍子掠在手裡,慢慢地移動雙腳,舞蹈起來——過小的腳當然承擔不起正常軀體的躍起、跳動或是奔跑,但要應付一段輕緩優雅的舞蹈還是不成問題的,甚至因為需要時刻注意重心,她的儀態與神情都可以算得上端莊,而在起舞的過程中,那雙漂亮的褐色眼睛幾乎沒有離開過亞歷克斯。

亞歷克斯在維尼托,在瑪羅吉,在阿克都遇到過美麗溫順的女性,但無論如何,即便是在不曾賦予女性任何地位的阿克,也沒人能勝過這份禮物——她簡直就是為男性,為你而生的,她真心實意,毫不動搖,誰能拒絕呢,一個看你就像是在仰望神祇的純潔少女。

「我知道了。」亞歷克斯說,他走向她,在滿懷愛意的視線中撫上少女的額頭,下一刻她就在帶著幸福的笑容昏厥了過去,亞歷克斯一把抓住她,把她放在一邊的長榻上。

女船長和伊爾妲從帷幔後走了出來,「她還挺驕傲的。」前者忍不住說,確實,無論是亞歷克斯要求看她的手還是腳,少女都沒有露出猶豫不決的神色,也沒有試圖遮掩,她雙頰緋紅,在自己的新主人面前展示它們,似乎它們的美要遠勝過她的面孔和身軀。

「她只有十二,還是十三歲,頂多十五歲。」伊爾妲說:「她沒有接受過任何教育,對外面的世界一無所知,她怎麼知道自己是……」畸形的,這個詞太殘酷,她把它咽了下去。

「我倒想起了那個劇團。」亞歷克斯說:「也許我們都錯了,他們不是要到瑞芬去,而是要回到瑞芬。」也許有些人會覺得,如同瑞芬這樣愚妄固陋的國家怎麼會結出劇團這樣甜蜜的果實呢?他們猶如囚徒一般看守著自己的女兒,姐妹和妻子。

當然,這樣想的人可真是大錯特錯,正因為瑞芬的女性不被當做與男性平等的人看待,她們只是財產,如同工具與牛羊——才可以像是工具與牛羊那樣被打造,被訓練成那些人想要的樣子——就像是亞歷克斯收到的這件禮物。

如果有這麼一個少女被送到他的養父,維尼托的僭主身邊,不管之前那位老人有多麼自持,多麼警惕,都不免慢慢地陷入柔情蜜意的陷阱。因為她的愛,忠誠和姿態,都是真實的啊——沒有一絲偽裝,徹徹底底,完完全全的——而這些正是大多數身居高位者們渴求的東西,畢竟他們之前已經見多了爾虞我詐,勾心鬥角,有這麼一個崇拜他,依賴他,沒有他就活不成的人,他怎麼能輕易捨棄呢?

他們甚至不會太過提防她,就像是一頭猛獸不會在意身邊跑動的兔子,但他們應該想到,兔子也是可能口含毒餌的。

「瑪羅吉與阿克怎麼樣了?」亞歷克斯突然問。

「白銀議員是個……通情達理的統治者。」女船長說,「您的兄長在一旁協助她,瑪羅吉和阿克的女性都被釋放了出來,她們是他們的眼睛和耳朵,代他們監視著兩城所有的男性,阿克都城之外的地方出現了少量的暴動,但……」她笑了笑:「克瑞法的法師團還在阿克呢,他們掀不起什麼波瀾,但更多人逃走了,帶著自己的女性眷屬,這或許會是一件好事。」她看了靜靜地睡在長榻上的少女一眼:「願意跟那些男人走的女人我們也不必挽留。」

「周圍的國家只怕不會甘願接受這個結果。」伊爾妲說道:「他們或者蟄伏,或者正在謀劃與籌備……」她搖頭,「不過現在也只有這樣了。」不是克瑞法退出就能當做什麼事情都沒發生的,何況,伊爾妲現在也覺得,也許克瑞法能夠取代這些格瑞納達的渣滓,會是一件好事。

「戰爭很快就會爆發,」亞歷克斯說:「克瑞法可能要面對整個格瑞納達地區的聯盟大軍。」他的話讓女船長不安地動了動,她眉頭緊蹙,一顆心更是沉甸甸的,雖然之前也討論過這件事情,但他們這次到瑞芬的都城去,可能要面對一個很糟糕的情況——女船長並不是唯一一個反抗者,她們在瑞芬有著一個秘密組織,如果可以,她希望他們都能夠在開戰前退出都城,但那樣就意味著他們要丟下很多人,可若是帶著那些人,就是一支浩浩蕩蕩的隊伍,她不覺得都城的守衛都是瞎子。

「我們並不畏懼,」伊爾妲平靜地說:「不過戰爭永遠不會是什麼好事。」

「危機將臨。」亞歷克斯說:「船長,我希望你能和你的同伴仔細考慮一下,我不知道我們到了瑞芬之後事情會如何發展,但在戰前他們會篦梳姦細和內奸,也很容易因此引起混亂,如果你們能夠善加利用——那又是一個機會。」他做了個手勢:「就像現在的我們。」

如果不是戰爭隨時可能到來,瑞芬急切地需要一個盟友,他們不會那麼容易找到突破口。

「……您是個好人。」女船長沉默了一會後說道。

「好人嗎?我想我應該不算,」黑髮的吟遊詩人說:「我也需要你,我想你們在瑞芬的都城,應該遠勝於蜥蜴岩。」

女船長點點頭:「當然,瑞芬大公的恐懼並非空穴來風,我們有術士、法師和牧師,雖然她們一旦被發現就會被處死。」她又說:「還有那些不甘願成為養料的女人,她們就算被囚禁在監牢般的房間裡,依然可以憑藉自身的才能判斷該有的立場。」

「而我想知道他們為我排演了怎樣的一場鬧劇。」亞歷克斯伸出手,和女船長輕輕地握了握——互利的盟約才是可信的。

「我們可能還要在這裡留一兩天,」女船長說:「對了,這孩子你要帶走嗎?」

「不,」亞歷克斯說:「把她留在蜥蜴岩吧,交給這裡的首領,我想他們很小心地對待一個七十七群島的代理人留下的貨物的。」他略顯疲憊地伸展了一下脊背,「你們留在這裡,我去祂的房間。」

「祂很危險。」伊爾妲提醒道,拉曼妥思的子嗣,雖然亞歷克斯給了祂一個人類的名字,但祂顯然會給周圍的人帶來一些不利的影響。

之前的艿哈萊,現在的亞歷克斯。「只是有些頭痛,」亞歷克斯說:「一些幻覺,但現在我們沒有艿哈萊,如果我不在祂身旁,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些什麼事情。」

伊爾妲轉過頭去嘆氣,她對亞歷克斯也算是有些了解了,知道她無論如何勸說都是沒用的,這個黑髮人類的心簡直比最好的黑鐵還要冰冷堅硬。

——————

亞歷克斯一走進房間就看到了熙德,他坐在窗前的抄寫桌前,拿著一張捲軸興致盎然地欣賞著。

「你是幻覺,」亞歷克斯說:「你存在於我的頭腦里,我很清楚,」他厭煩地掩上門:「你該消失了。」

「我存在於你的頭腦里,」熙德從容不迫地說:「那麼你就該知道,正是你想要和我說話,我才會在這裡,亞歷克斯,你需要我。」

亞歷克斯慢慢地抬起頭,他知道這不是熙德,他從戒指里醒來的時候熙德就已經因為老邁去世了,他的印象中熙德還是那個頭髮烏黑,眼神犀利,身材魁梧的兄長,他還穿著他最喜歡的那套衣服,三件式的灰黑色細條紋羊毛西裝,打著鐵掌的鏤花皮鞋,很寬的領帶。

「我為什麼會需要一個叛徒?熙德,」亞歷克斯說:「你出賣了我。」

「這正是因果循環,」熙德說:「如果不是我們阻止了你,你早就出賣了家族,父親,我,還有維爾德格,母親與姑姑,你將我們視作仇敵。」他的話令亞歷克斯一陣顫抖:「我承認這是我的過錯,」他說:「但最初還不是因為你們始終將我排斥在家族生意之外嗎?」

「哦,」熙德冷冰冰地說道:「所以你就堅定了你原先的想法——父親謀殺了你的養父母,奪走了他們的生意。」

「你要我怎麼理解?」亞歷克斯嘶啞地低喊道:「薩利埃里的老何塞把還在襁褓里的我交給他們撫養,我以為他們就是我最親愛的人,然後,在一個深夜,一群人突然沖了進來,虐待和殺了他們,我看到了,在柜子里,所有的一切,然後醒來就在薩利埃里的宅子裡——是的,你們是有理由的,我的養父母出賣了薩利埃里,但沒得到什麼好處,反而因為錯誤的情報而遭到了報復,但你要還是一個孩子的我怎麼看的明白其中的究竟!我甚至沒有得到任何解釋!」

「老何塞承認我是他的兒子,」亞歷克斯繼續說道:「你承認我是你的弟弟,維爾德格也承認我是他的兄長,母親和姑姑總是說我是他們最愛的寶貝,可直到維維都開始管理家族生意了,我還是只能在我的沙龍里廝混!」

「那麼你要我們怎麼做?」熙德說:「你不能,你是女王之子,你是王儲。而你又不是那種適合成為暴徒的人。」

「所以,」亞歷克斯進一步壓低了聲音:「你們選擇了一個陌生的外來者,哪怕你們知道他根本不是人——但他多好啊,他那麼聰明,那麼漂亮,那麼天真,那麼有用,他救了維維,還有你,還有整個薩利埃里……」

熙德的幻影一動不動地看著他,然後他露出了一個殘忍的笑容:「是啊,」他說:「他比你更有用。」他側了側頭:「更理智,更沉穩。他是我們期望的兄弟和兒子,你也知道,對吧,他有什麼可挑剔的地方嗎?就算是你,也說不出來,對吧。」

「我以為……」

「你以為我們之間是有感情的,」熙德以一種亞歷克斯熟悉的倦怠口吻說道:「但感情是會被消磨掉的,亞歷克斯,你是個膽小鬼,你為養父母的死耿耿於懷,卻一直怯懦地不敢來直接向我們問責,因為你知道薩利埃里家族……是的,我們是會殺人的,血親也未必例外,你沉浸在自己的痛苦裡,偷偷地玩些不上檯面的小把戲,以為可以就此寬慰自己——你是不是對自己說,總有一天你會讓薩利埃里血債血償?」他微微向前傾身:「事實卻是,你連深入調查都不敢,你怕什麼?怕自己沒有仇恨我們的理由,發現自己只是因為我們拒絕你加入家族生意而心生怨恨?」

「我沒有!」

「遮住自己眼睛和耳朵的人是你,是你先將我們推開,你認為取代了你的只是一個陌生人,」熙德說:「但對我們來說,一個陌生人勝過一個愚蠢的敵人,至少他不會令我的母親和姑姑心痛。」他似乎又笑了一下,這個笑容要愉快真實得多:「而且他確實可愛。」

「別說了!」

「你最怨恨的,是不是接受了他的不僅是我們,還有你真正的母親,撒丁的女王?」

「難道不是你們……」

「那麼我們做個假設吧,」熙德毫不留情地說道:「你沒有死,他沒有出現,你在成年後被女王陛下迎接回了東撒丁,然後呢,你確定你能夠和他一樣做得好,你能得到那些舊貴族的認可?能夠令那些桀驁不馴的軍人低頭?能夠安撫得住惶恐不安的民眾?能夠如同他那樣完美地處理政務與家事,讓撒丁平穩地從君主立憲制過渡到共和制?」

「這就是你們的理由,但你怎麼知道他能?你們不過是因著一己之私,欺騙了一個母親……」

「你確定?」熙德打斷了他的話:「我不是真正的熙德,我知道之前尤索夫和你說的話——沒有一個人會認錯他愛的人。」他尖銳地說道:「你覺得女王陛下是從沒愛過你,還是為撒丁沉默了呢?」

亞歷克斯退了一步。

「如果我是女王陛下我也會沉默,」熙德繼續說道:「一個死人,一個就算活著也只能說是碌碌無為的小丑;一個健康的,聰明的,溫柔和善的好孩子,誰都知道該怎麼選擇。」

亞歷克斯站住了,「所以你是幻覺,」他喘息著,流著淚,「你是我的幻覺,你不是熙德,你,」他說:「不過是借著熙德影子出現的又一個我。」

他說完,熙德的幻影就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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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歷克斯走到床邊,拉曼妥思的後裔,被他惡劣地命名為「維維」的嬰孩醒了,祂似乎又長大了一些,除了在淺淡的月色里看出去猶如黑洞般的眼睛,和一個三四歲的孩子沒什麼區別,實在要說就是很漂亮,因為有著黑色的頭髮與黑色的眼睛,看上去竟然與亞歷克斯有著幾分相似,如果要說他們是父子大概也不會有人懷疑。

「你的影響越來越大了。」亞歷克斯說:「希望我的選擇沒錯。」

維維向他伸出手,在亞歷克斯不做反應後,祂翻了個身,爬過來抓著他的袍子,沿著袍子往上爬,亞歷克斯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維維還有一點與人類孩子不同的地方,那就是祂總是很冷,祂的身體里仿佛涌動著一個深淵,但從另一方面來說,祂除了會不斷地帶來讓亞歷克斯感到痛苦的幻覺之外,祂的眷顧一樣可以帶給亞歷克斯很多幫助——不單單是破壞與殺戮,神祇子嗣所具備的大範圍威懾與巫妖們的恐懼光環有著異曲同工之妙,這比任何身份證明都有效用。

亞歷克斯把祂摘下來,放在床榻上,「別太淘氣。」

「爸爸。」

亞歷克斯以為自己聽錯了,但……「爸爸。」他沒聽錯,他支撐起身體,是維維,這個史拉蟾領主與拉曼妥思的子嗣,黏糊糊的大蝌蚪,從深淵惡魔身體里破殼而出的……異種,祂緊盯著亞歷克斯,「爸爸。」

黑髮的吟遊詩人看著祂,「我不是你爸爸。」

「爸爸。」

「你爸爸是只大蛤蟆。」

「爸爸!」

「我不是你爸爸。」

「爸爸!」

「滾蛋。」

「爸爸!」

……

亞歷克斯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睡著的,唯一值得安慰的是,醒來後他難得地沒有記得太多除了「爸爸!」之外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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