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綠柳莊的莊戶們來說,今天發生的事情帶給他們的震撼需要很長時間才會消退,同時裴越在他們心中的形象也愈發高大起來。

當初這少年搖身一變成為家主的時候,他們心裡或多或少都有一些抗拒。

十三歲的半大小子,他真的能管好這座莊子?

然而裴越雷厲風行地攆走程光,定好規矩,又將鄧載等八個少年帶在身邊不吝栽培,平時在莊上從不擺主人的架子,幾次莊戶之間的矛盾也極公正地處置。這一件件一樁樁的事情所展露出來的特質,讓他們逐漸從內心認可一個新的家主。

所以今天裴越要為王勇家出頭的時候,得知消息的成年男子都跟了過去。

接下來發生的一切,更讓這些老實本分的莊戶們滿心感動和敬畏。

進莊後眾人漸漸散去,但每個人走的時候都會朝著裴越的方向行禮,然後恭敬地說一句「多謝少爺!」

為何要謝?

這些人或許說不清楚,也講不出來什麼大道理,但所有人都明白,從今往後,在綠柳莊裡裴越說的話和聖旨的效果差不多。

至於都中的那位定國家主,此刻早就被莊戶們拋諸腦後。

裴越面色從容,看不出絲毫驕縱情緒。

谷范見狀心裡輕嘆,他知道自己性格外向,有時候失於輕佻,和裴越一比自己反倒像個年紀小的。

當裴越來到主宅門口,看見停在不遠處樹蔭下的華貴馬車,以及車旁站著的幾名丫鬟婆子,他不禁微微變色,滿面疑惑地看向谷范。

谷范輕咳一聲,走到裴越身邊一臉正經地輕聲道:「車中是我小妹,都中天氣炎熱,你這裡清爽涼快,又沒什麼閒雜人等,所以特地帶她來避暑,晚些時候我們再回城裡。」

裴越一時之間竟不知該說什麼。

綠柳莊只是個非常普通的農莊,雖然裴越到來後對環境衛生很注意,囑咐莊戶們經常打掃道路,不再像之前那樣遍地牲畜糞便,可這裡算哪門子避暑勝地?

唯一能讓這位谷小姐落腳的地方,怕是只有裴越的宅子。

他面色不善地盯著谷范,很想知道這位好漢是不是腦子有毛病。

否則的話,哪有親哥哥帶著妹妹往陌生男子家闖的道理?

大梁雖沒有嚴苛的禮教大防,但也只是針對成家後的男女比較寬鬆,未出閣的少女別說冒然來到外男家中,就是路上偶遇也需要注意分寸。

谷范被裴越無語至極的模樣弄得有些尷尬,卻不能將穀梁的原話說出來,只得佯怒道:「我老子對你格外不同,我也將你看成自家弟弟,再不濟也能算得上通家之好,原本就不需要避諱內眷。她是我的妹妹,難道就不是你的姐姐?做姐姐的來弟弟家做客,有什麼不妥?」

裴越氣笑道:「你還真不見外,這能是一回事?」

谷范乾脆耍賴:「別廢話,趕緊讓馬車進府!」

這個突然冒出來的谷家小姐真讓裴越有些措手不及,但事已至此他總不能將人拒之門外。不說穀梁當日的善意,就是今天谷范也出力不少,和他配合十分默契,一個唱白臉一個唱紅臉,將李子均折騰得一點脾氣都沒有。

聽到谷范的糊塗話,裴越駁斥道:「馬車怎麼進?你讓我把大門拆了嗎?」

谷范轉頭看了看宅子的正門,這才想起裴越如今所住的只是一套普通的三進院落,不像公侯府第有專供馬車出入的側門,無奈嘆道:「算了,我去請小妹下來。越哥兒,讓那些莊戶別亂看!」

雖然心裡還是有些彆扭,但裴越並未遲疑,讓鄧載他們離去,順便攆走遠處那些好奇的莊戶們。

谷范走到馬車旁低聲說了一句,然後一個身穿藕荷色雲霧煙羅衫的少女從車廂中出來,旋即便有一名丫鬟上前攙扶她走下馬車。

少女跟在谷范身後,緩步來到裴越身前,垂首福禮道:「見過裴公子。」

裴越目不斜視,還禮道:「公子之稱不敢當,谷家姐姐若不介意,喚我裴兄弟便可。」

谷蓁輕輕應了一聲,看似平靜,那微微顫抖的睫毛卻透露出她內心的緊張。

裴越終究有些好奇,打量了她的臉龐一眼。

兩彎遠山黛眉,一雙顧盼長眸,秀而不媚,楚楚動人。

她今日薄施脂粉,髮髻上只橫插著一根垂珠卻月釵。

望著她嬌怯略顯柔弱的神色,裴越稍稍有些愣神,但很快便清醒過來,眼神也瞬間清明,側過身說道:「谷家姐姐,請到寒舍暫歇,去去暑氣。」

谷范撇了撇嘴,有些吃味道:「也沒見你什麼時候對我這樣客氣過。」

裴越硬生生忍住抽他的衝動,將二人請進主宅,那幾個丫鬟婆子亦跟在後面。

不敢上前的桃花看了席先生一眼,目光怯怯,似乎不知道該怎麼辦。

席先生失笑道:「笨丫頭,家中來了客人,你還不去招待?」

桃花這才鼓足勇氣跟了上去。

一行人穿過中庭來到正堂,分主客落座後,誰都沒有開口,氣氛顯得有些尷尬。

谷范是不想開口,反正穀梁交代的事情他已經辦到,妹妹見到了裴越,之後的事情便與他無關。穀梁的想法他亦猜到幾分,其實心中並不反感,皆因武勛將門原就比那些文官老爺們爽直痛快些。當年戰事激烈的時候,老子戰歿兒子就娶親的亦有舊例,只為家族血脈存續。更何況只是小兒女們見上一面,遠遠談不上壞了規矩。當然,他畢竟是谷蓁的親哥哥,平時也極疼愛這個妹妹,做不出更加出格的舉動。

那樣只會平白損壞谷蓁的名聲,反倒讓人輕視。

谷蓁是不敢開口,從馬車上下來之後,她的心便一直劇烈跳動著。說來也怪,對於此刻就坐在不遠處的裴越,她心中竟生出果然如此的情緒。當初在定國公府,她聽著裴越在滿堂誥命面前剖析心跡,便很好奇這樣自強不息的少年究竟是怎樣人物,那絲好奇如春日青苗般在心裡瘋漲,後來幾個月都沒聽過裴越的消息,好奇漸漸變成煩惱,所以那日清晨明知谷范是拿話激自己,她還是鼓起滿心勇氣答應下來。

今日一見,雖只極快地瞧了一眼,她便暗嘆果然如此。

裴越樣貌很好,當然與她四哥比起來要略遜一籌,可是谷蓁卻覺得這少年身上的氣質比谷范更優秀。

清秀,沉靜,還有遠遠超出他這個年紀的成熟淡然。

果然艱難坎坷最能磨礪一個人的心性。

只是從相見開始,她心中的羞意就不可抑制地如枝蔓一般生長,自然開不了口。

至於身為主人的裴越,此時完全是不知如何開口。

饒是他久經陣仗,前世也談過幾個女朋友,可在如今這樣一個特殊的世界裡,面對一個素未謀面性情溫婉含羞帶怯的嬌小姐,他只感覺到一陣尷尬。

然而一直沉默著也不是辦法,在旁人面前總是智珠在握的裴越終於乾巴巴地問道:「谷家姐姐,你吃了嗎?」

原本還很害羞的谷蓁在聽到這句莫名其妙的話忍不住淺淺一笑,心緒也漸漸平靜下來,柔聲道:「裴兄弟,我們出門前便用過飯了。」

裴越乾笑幾聲。

谷范斜睨著他,滿臉不屑的表情,那上挑著的眉毛分明在嘲笑他:還以為你是條道行高深的老狐狸,沒想到是個什麼都不懂的雛兒,笑死小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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