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先生望著裴越糾結的臉色,心中生出吾道不孤的感慨。

當年裴貞曾經評價他「行霸道之術,懷王道之心」,又說他善於謀國卻拙於謀身,將來難免會有何以為繼之憂。只不過對於席先生來說,他當初願意跟隨裴貞,除去因為自己少年時遭遇大變受盡冷眼、故而感恩於裴貞的賞識之外,何嘗不是因為看中對方身上那股悲天憫人的氣質?

往事如煙,風吹即散。

裴貞客死他鄉,他從此歸隱不出,心中不曾有過半點悔意。

只是看著裴越年輕俊秀的臉龐,席先生卻不想這個孩子再走上自己的老路。

大抵是因為,他知道裴越這些年過得極苦,故而心中生出不忍。

「在常思這件事的處理上,你需明白一個道理,打蛇不死必受其害。當初你可以選擇無視他,至於進兵之事,自然會有南營的人出來跟他爭鋒。既然你選擇將他放上棋局,後面就不能有半點婦人之仁,更何況你只需要等上半個時辰,對於整個大局的影響也有利。」

「如今他只是受到輕懲,仍然有能力給你造成麻煩,且這個麻煩遲早會到來——對於常思這種人來說,他不會認為是自己的錯,只會將罪過推到別人身上。放眼當時軍議上所有人,沒有人比你更適合這個角色。」

席先生語氣嚴肅,認真細緻地分析著。

裴越輕輕一嘆,經過對方這麼一梳理,他才發現自己當時的決斷顯得多麼粗糙。

席先生並沒有安慰他,只是繼續教誨道:「當今天下三分,這個局勢不會一直持續下去,最多三十年之內天下必然一統,你可知為何?」

裴越差點就脫口而出「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話到嘴邊忍下來,還是選擇當一個合格的捧哏:「先生請說。」

席先生用手指蘸著茶水,在桌面上畫出一幅簡單的三國疆域圖,指著京都的位置說道:「這裡的人不會再等下去。」

開平者,開萬世之太平。

早在三年前皇帝改元的時候,京都中便有許多議論,連帶著西吳和南周的邊境上也風聲鶴唳。裴越通過這次山賊的事情,已經大概知曉這位皇帝陛下的權威,連王平章都無法拒絕他的旨意,說明朝野上下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由此可見,三年前的改元絕非他一時心血來潮,只是不知因何停滯。

裴越想起皇帝繼位之初定的年號仁宣,無疑是向天下表明他要繼承父兄遺志,一如中宗的年號建平和仁宗的年號永寧,繼續休養生息,不起人間刀兵。十多年過去後,他不願再做一個守成之君,開疆拓土甚至一統天下的意圖昭然若揭。

席先生繼續說道:「西府兩位軍機,王平章可以算做皇帝的從龍功臣,且是異軍突起的武勛,至少還可以憑藉大梁唯一國公的尊貴身份壓制軍中十年。路敏出身於開國九公之一的成國公府,既可以對王平章形成制衡,又能讓開國公侯內部無法擰成一股繩,因為他無法得到一部分勛貴的認可。」

「明面上大梁軍方分成兩派,開國公侯與後起之秀,相互制衡並且以軍功競爭。雖然開國公侯看著要實力更強,但內部並非鐵板一塊,其實就是因為路敏的存在。這就是皇帝登基十多年來,一步步謀劃出的局面。越哥兒,你不要小看這種看不見的制衡之道,小到一個莊子,大到一個國家,如果權力失衡必然會動亂四起。」

「人的野心是會隨著局勢變化的。」

說完這句話後,席先生目含深意地望著面前的少年。

裴越心領神會,點頭道:「內部穩定,自然會將目光轉到外面。」

席先生頷首道:「便是這個道理,雖然兩府之間、西府之內、京營之中,甚至包括邊境各營,處處充斥著這種制衡之道,但這十多年來皇帝提拔上來的將領,卻是清一色的能戰善戰敢戰之士。譬如你很熟悉的穀梁,他便是軍中旗幟鮮明的主戰派之一。這些年來老夫冷眼旁觀,最敬佩的不是軍中勛貴,而是東府那兩位執政。」

裴越不解地問道:「東府執政有何出眾之處?」

席先生道:「左執政性情溫和,右執政耿直暴躁,但他們有個共同點就是能力極強。大梁這些年國力蒸蒸日上,明顯超出周邊兩國,盡皆他們的功勞。如果國庫里沒銀子,王平章這些人靠什麼練出百萬大軍?」

裴越嘆道:「聽先生這麼一說,我倒是很想見識一下這兩位重臣的風姿。」

席先生輕笑道:「會有機會的。今天與你說這些是想你明白,大勢如此誰都無法逆轉,否則必受反噬。如果你只想守著這座莊子平安度日,老夫只會教你防身之術。既然你已經決定要踏進這滾滾大潮之中,那你就要順勢而起。你可知巨浪來襲,最容易死的是哪種人嗎?不是立在浪頭上的弄潮兒,而是站在岸邊猶豫不決的人。」

裴越沉默片刻,再抬頭時面色無比堅定,沉聲道:「先生,我大概明白要從哪個方向破局。」

席先生欣慰地點頭道:「老夫相信你的能力,但也不必心急,這兩年里你還可以學很多東西。其實在老夫看來,三年之內不會有戰事,至於其中緣由你可以慢慢想,等你何時想明白了,才算是徹底繼承老夫那點微末本領。」

裴越答應下來,然後說道:「先生,我還有一件事想要請教。」

席先生好奇地望向他:「何事?」

裴越從懷中取出一本冊子,遞到中年男人手裡,然後說道:「這是山中那個女子給我的,上面記載著她在大梁內部的所有內應名單,以及往來的詳細。這冊子其實有些棘手,我還沒想好如何處置,請先生為我參詳一二。」

席先生接過冊子,翻開一看,只見裡面寫著密密麻麻的小字。

他慢慢看著,眉頭漸漸皺了起來。

裴越安靜地坐著,望著席先生的眉眼,他心裡稍微有些愧疚,但很快就堅定下來。

無論如何,這是自己對席先生的最後一次試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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